76.君子于役二

孟桓回來了, 然而宋芷卻因爲秀孃的緣故,沒敢立即回孟府去,並且悄悄給孟桓去了信, 告訴他過幾日再回孟府。

可即便如此, 那顆想要見面的心又怎能完全壓抑住呢?

即使宋芷不肯說, 什麼也不肯承認, 但秀娘能看出來, 宋芷欣喜又焦躁,似乎迫切地想要見什麼人,卻只是每日把自己關在屋子裡, 百無聊賴。

秀娘心裡頭明白,宋芷這是顧忌着她, 所以不願表現出來。

秀娘無奈又好笑, 她的少爺, 怎麼如此不坦誠呢?

有心想問,又問不出口。

秀娘是真心想知道, 那個讓宋芷整日牽腸掛肚的女子是誰,同時心底也有隱憂,懷疑宋芷不肯告訴她,是因爲那女子是蒙古人。平心而論,秀娘不太在意少奶奶的家世門第, 只要品性好, 身家清白, 是正經女子便可, 但這不包括蒙古人。

兩人便各懷心事, 在同一個屋檐下住着。

二月底,秀娘沒等到宋芷主動開口, 卻等來了別的人。

那是一個金髮碧眼的男人,聽說是打西邊兒來的,停在了宋芷的門口,用生疏的漢話問:“敢問宋子蘭宋先生,可寓於此處?”

秀娘很少與異族人打交道,估摸着是宋子蘭在外邊兒認識的人,見此人言語溫和有禮,便微微笑道:“正是,敢問官人是?”

金髮碧眼的男人笑了笑,從懷中取出一封糊好的信,遞給秀娘,道:“這是我家主人命我給宋先生的,勞煩娘子轉交。”

秀娘客氣地接了,只見那信封上用雄渾遒勁的顏體寫着幾個字:宋先生親啓。

李含素是書香世家的小姐,秀娘跟着自家小姐,對書法也有一定的鑑賞能力,一眼便能看出來,這字雖然說不上多好,也絕對是認真練過、下過功夫的,當即對寫信之人有了幾分好感,畢竟商人還能靜下心來研習書法,可見不是那等滿身銅臭之輩。

接了信,秀娘邀請那人進屋坐坐,那人卻不肯,道是要回去覆命,很快離開了。

秀娘拿了信進屋,聽得宋芷問:“秀娘,是何人在外面?”

秀娘將信遞給他:“一個不認識的異邦人,說有信要給你。”

“異邦人?”宋芷疑惑,接了信來看,待看得封面上那五個字後,頓時愣住了。

秀娘只看得宋芷的眼神一下子變了,指尖撫過那幾個字,每一個微表情都透露着眷戀。

“多謝秀娘。”宋芷並未在秀娘面前拆開信,擡頭笑着說了句,便拿着信進屋去了。

只是進屋後,關門時扶着門框的手有些抖。

宋芷轉過身,背倚着門,輕輕地、又深深地舒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一些,可是沒用。

宋芷低下頭,看着信封,覺得視線已經有些模糊了。

他回來了,還寫信給自己。

他一定是想我了。

宋芷手微顫,將信封小心拆開了,露出底下薄薄一張紙,裡頭只有一句詩。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宋芷鼻子微酸,忽而覺得,僅僅因爲怕秀娘懷疑到什麼,就留在家裡不回孟府,是多麼愚蠢的做法。

他們之間,本就只是難以期望長久的一晌貪歡,早晚是會分開的,還畏手畏腳,那還有什麼意思?

宋芷手裡捏着信紙,覺得這十個字,彷彿有千鈞重,壓在他心頭,壓得喘不過氣來。宋芷小心把信紙摺好,收回到信封裡。

秀娘在外面敲門:“少爺,你要出門嗎?”

聽到秀娘這樣問,宋芷突然意識到,秀娘不是無知的婦人,她很聰明,不可能一直被瞞在鼓裡,知道是早晚的事。

宋芷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呼出來,用袖擺擦了擦眼角的溼潤,清清嗓子,轉過身,打開門,向秀娘笑道:“還是秀娘最瞭解我了,是要出門了。”

秀娘打量着宋芷的神情,沒看出太多破綻來,眼睛在那信封上掃了一眼,暗暗猜測是誰給宋芷來的這封信。

宋芷似乎知道秀娘在想什麼,揮了揮信封:“秀娘,這是主顧送來的信,說他回京了,讓我儘快回去。”

秀娘點點頭,似是信了:“那少爺只管去吧,秀娘一個人在家也無礙的。”

宋芷點頭,有心想現在就走,又怕讓秀娘看起來覺得太急切,但轉念一想,急切就急切,他本來就急切,怕的話他就不用回去了。

“秀娘,”宋芷想罷,說,“我去收拾收拾,這就走了。”

秀娘有些訝異,卻也沒說什麼,心道:“看來是真去見心上人了。”

宋芷只簡單收拾了一下。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孟府裡有所有他日常需要的所有東西,衣物,書,筆墨紙硯顏料。

一個小小的包裹背在背上,宋芷匆匆向秀娘道了別,就往孟府去了。

誰知剛到衚衕口,就看到一輛馬車。蓮兒候在馬車前,見到宋芷過來,眼睛一亮,欣喜地向他道了個萬福,道:“先生來了!”

宋芷還有些懵:“少爺派你們來的?”

蓮兒掩嘴笑說:“誰說不是呢,除了少爺,還會有誰?”

齊諾在一旁道:“行了行了,有話回去再說,別磨磨唧唧的,上馬車!”

宋芷心情好,也不跟齊諾計較,揹着行禮上了馬車。

也不知道是因爲宋芷太着急,還是因爲別的什麼,總覺得馬車走得格外慢。宋芷也不好意思催,只好任其慢慢地前進着,等到了孟府,不消誰提醒,宋芷就一骨碌爬起來,跳下馬車,匆匆地往孟桓房裡跑。

從大門到孟桓房裡這段路,是再熟悉不過的,宋芷閉着眼睛也不會走錯,風一樣地穿過庭院,到達門口時,宋芷又有些緊張了。

幸好屋裡的人已經聽到了他的腳步聲,主動打開了門。

沒了門的阻隔,三個月的思念終於落了地,宋芷看着近在咫尺的孟桓,一邊喘着粗氣,一邊想:他好像瘦了,還黑了一些。

孟桓原是麥色的皮膚,看起來健康又有力道,此時卻變成了深麥色,亦奚不薛的陽光很強烈吧?

臉部的線條看起來很凌厲了,還沾染着戰火紛飛中的殺氣與戾氣。

宋芷只看着這張臉,便能設想那戰場的殘酷。

孟桓也覺得宋芷瘦了,臉色有些蒼白,只看着,心便針扎似地疼。

“你回來了。”終是宋芷先開了口,聲音卻是哽咽的。

“嗯,我回來了。”孟桓答應。

孟桓握着宋芷的手把人往屋裡帶,同時關上門。

捏捏宋芷的手腕,腕骨幾乎硌手了,孟桓輕輕皺眉:“怎麼瘦了那麼多?”

宋芷一聽就有些委屈,心說:誰讓你不辭而別?傾身抱住孟桓,把頭埋在孟桓肩上,悶悶道:“想你想的。”

孟桓心都疼了。

“對不起。”孟桓把人攬得緊緊的,在他耳邊低聲說,“是我的錯。”

宋芷隔着衣料咬了孟桓的肩一口,故作兇狠道:“以後不許再這樣了!”

孟桓又心疼又好笑,只覺得這人怎麼越來越可愛了,捏捏宋芷的後頸:“鬆口了啊小狗,再咬要咬出血了。”

宋芷鬆了口,偏頭又去吻他的頸側,只是輕輕淺淺的觸碰,柔軟的脣觸到敏感的頸部皮膚上。

孟桓捏着宋芷的下巴,把他的臉擡起來,發現少年的眼眶都紅了:“三個月沒見,越發大膽了。”

宋芷臉有些紅,小聲說:“我想你了。”

孟桓呼吸微窒,低頭親了親宋芷的脣,啞聲答:“我也想你……想得恨不得不打仗了,只想回來陪着你。”

宋芷摸了摸他的臉,問:“受傷了嗎?”

孟桓看着他的眼睛,眼裡都是柔軟的笑意,輕輕搖頭:“沒有,沒受傷。”

宋芷不信:“刀劍無眼,哪能不受傷?”

孟桓揉了揉他腰上的軟肉,低聲說:“你家將軍我是誰?是大元第一勇士,哪有那麼容易受傷?”

“你不信,就自己來檢查檢查。”

這句話的暗示意味太明顯,讓宋芷登時紅了臉。

孟桓親了他一下,將人打橫抱起來,快步走到裡間,彎下腰,輕輕放到牀上。

宋芷聲音軟軟的:“現在還是白天呢……”

孟桓一邊解他的衣裳,一邊急促地說:“白天又如何?又沒有人在。”

宋芷原本也沒有推拒的心思,微紅着臉,任由孟桓動作了。

簾帳垂下來,屋外是滿園春色,屋內則一片旖旎。

那屋裡間或傳出來的,喑啞的、隱忍的低吟,都融在了春光裡,融在了黃鶯喜鵲的鳴叫裡。

杏花、桃花、梨花、海棠花,爭奇鬥豔,紅的、黃的、粉的,各色蝴蝶與花朵爭勝,蜜蜂嗡嗡叫。

既是春天,合該做一些應景的事。

待一切結束,已是下午。

宋芷懶懶地躺在牀上,摸摸肚子,說:“我餓了。”

連午飯也沒有吃,就被某人折騰了這許久。

肚子配合地“咕嚕”叫了一聲。

孟桓把玩着他的髮絲,差點沒笑出來,親了親他的額角,柔聲道:“這就命人給你備飯。”

孟桓說着要起身,宋芷卻又勾着他的脖子,主動與他交換了一個深吻。

宋芷眼角還帶着□□未散盡的緋色,脣色緋紅,將全身重量都壓在孟桓身上,倚靠着他,低低說了一句:“徵南,你以後……能不能不要出去打仗了?”

宋芷話音才落,氣氛突然凝固,孟桓神色微頓,看了宋芷一眼,沒有回答。

這一眼莫名讓宋芷有些慌張不安,馬上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親了孟桓一下:“我亂說的,你別生氣。”

“我沒生氣。”孟桓摸了摸宋芷的頭髮,“你躺會兒,我命人準備熱水和飯菜,先清理一下,再用飯。”

宋芷乖巧地點點頭:“好。”

等孟桓出去了,宋芷將被子拉起來,把自己裹好,孟桓離開後,便莫名覺得有些涼。

宋芷望着孟桓離開的方向,方纔孟桓看他那一眼在腦海裡回放,又回放。

說實話,孟桓看他的眼神比這嚴厲的多得是,可偏偏這淡淡的一眼,卻讓宋芷品到了不安的味道。

宋芷忍不住想,自己說錯了嗎?

打仗有什麼好的?

一旦有戰爭,就會生靈塗炭,士兵的血染紅了戰場,百姓流離失所。

孟桓身爲將軍,比起普通士兵,或許很少直面生死,可總歸還是有風險的。

況且,大元如今如此強盛,爲何還要四處征戰呢?守着這廣袤的國土,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