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澤湖水波光粼粼,在夕陽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片金黃之色。湖邊幾個漁家正在收網停船——這片歷史悠久的淡水湖,哺育和灌溉了多少代淮河兩岸的百姓。
在洪澤湖的南邊,盱眙縣城矗立在大地上,城裡大街小巷張燈結綵,似是有什麼喜慶之事,但是這日子卻又不是什麼節日,只是五月裡一個普通的日子罷了。
城裡齊舉人的家裡,卻與這城裡的喜慶氣氛大不相同,一副愁雲慘淡的模樣。
齊舉人的大女兒齊敏身着盛裝,對母親文氏和哥哥齊寶,還有父親齊長春和弟弟齊升、妹妹齊芸,以及已經得了秀才功名蘇睿等人道:“我這一去,必能安然歸來,你們何必如此,好像我一去不還一樣。皇上的聖旨說的明白,選不中的人,亦各有封賞,派專人護送回鄉。”
蘇睿道:“這可不好說,先帝從來沒有在民女選過妃子,這次到底會怎麼樣,那可不知。”
齊寶也道:“是啊,封賞封賞,封你個嬪妃怎麼辦?”
蘇睿道:“這還算好的,若是把你賞給了什麼功臣,那我怎……那怎麼辦!”
齊敏笑道:“這是選東宮太子妃,又不是王妃,你們這麼擔心做什麼。”
原來當今天子建文帝,在這一年,也就是建文十四年,下詔選全國各地於建文元年出生的女子入宮,爲太子朱文奎挑選其中才貌兼備者一人立爲太子妃,其餘人等,皆放還原籍。
明朝自立國以來,從未做過這種事,一時間天下衆說紛紜,人心惶惶——齊敏也是心中頗爲不解。
看這個穿越者皇帝的所作所爲,不像是一個昏君,這幾年幾乎每年都有新措施,國內的工商業都發展得很興旺,與南洋和西洋的國際貿易也做得很紅火,怎麼卻會做出這種事來?
若說是覺得天下定了,要耽於享樂了,可明明這幾年間他四處出兵,連戰連捷,把蒙古人打得深竄漠北,然後在今年年初還大興土木,廣徵民伕,修築加固了各段長城,把漠南的各處都置於新修的長城之內——難道這標誌着他不想再北拓疆土,而要享樂了?
可是這樣的話,何必要爲太子選妃,給自己選不是更好麼?
以一個同爲穿越者的身份,齊敏敏銳地感得這事並不如表面上這樣簡單,這個皇帝一定有着他自己的想法。
要知道這一年是建文十四年,於建文元年出生的女子,今年不過虛歲十四歲,就算選妃儀式完了,完婚圓房要到明年,也不過虛歲十五歲,是絕對的未成年——除非這個穿越者是個蘿莉控,不然不可能選這麼年輕的女人啊。
難道太子是個蘿莉控?
齊敏覺得自己邪惡了。
於是好奇心上來之後,齊敏反而很期待這次的京城行——反正蘇睿七月要去鳳陽府參加鄉試,等明年二月時就能來京城相會了。
這幾年來,蘇睿一直與齊家來往莫契,早在三年前考中秀才時便向齊敏表達了情意。齊敏當時只有十一、二歲,但是心理上卻是一個成年人,想到與其以後不知要嫁給哪個不認識的人,那還不如就嫁給蘇睿算了,於是便也沒有拒絕他。
只是一來當時齊敏年紀還小,蘇睿也不可能上門提親,二來蘇重德對於兒子的期望很高,並不急着與齊長春這樣一個沒有實缺的舉人結親——蘇睿十五歲中了秀才,雖然當科的舉人不中,但也是很有希望的未來之星。若是一兩科內中了舉人,再活動活動,得個實缺,與別家結親卻不是好?
而且不但如今的樊縣令有意將自己的女兒嫁給蘇睿,便是這幾年裡一直在蘇家生活的陸佳星,也對蘇睿頗有情意,與蘇睿更有中表之親,蘇重德和劉氏又都憐惜這個失了母親的孩子,便有爲難之意。
所以齊敏在蘇家二老眼中,其實是第三人選,只是因爲蘇睿意定齊敏,蘇氏夫婦這才暫時不管這件事。
這次聖旨剛下來時,齊長春在京城國子監的侄子齊福(這時他已經是正式的貢生了,那一年拔貢後的朝考他有驚無險地通過了)最先知道,趕緊寫信通知了在盱眙的二叔一家。
齊長春從建文九年到建文十二年,連續兩年參加了會試,都沒有通過,便回到了家中,準備好好栽培兒子齊寶,讓他考取一個功名。
而齊福在國子監裡的貢生做得不錯,雖然沒能進一步考中舉人,但也沒有跟着齊長春回鄉,反正在京城也有馬福奎,能稍爲關照一下他,齊長春也就不怎麼太過擔心——齊福那年已經二十二歲,也不用齊長春再照顧他了。
而這年齊福的信送到齊家手上時,蘇睿和齊寶都鳳陽在參加府試和院試,文氏和齊長春縱是有心派人去蘇家提親,蘇睿不在,蘇重德也不會一口答應。
蘇氏夫婦又不敢送信去鳳陽,怕壞了二人的心思,等到三月間放了榜,二人回來後得知這一切,聖旨早已經到了盱眙。
樊縣令把本縣附近所有建文元年出生的女子集結起來,一共有十九人,其中以齊敏的出身最好。雖然皇帝在旨意中不限出身,只要求出生年月,甚至都沒有提婚約和嫁人與否。
按這聖旨中隱含的意思,只要是建文元年出生的女子,哪怕你嫁人了,也得給我送到京城來——只是有些地方官不會這麼做,而朝廷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奪人之妻罷了。
不過總是有些地方官爲了迎合上意,不顧民意——比如這盱眙的樊知縣。古代女子十五及笄,也就是嫁人總是在十五歲之後。但是有些地方還是有嫁人很早的,甚至十一、二歲就有嫁人的,或者六七歲就成了人家童養媳的。這次盱眙縣裡所找出的十九位適齡女子,就有一位童養媳,兩位已經有了婚約的。
蘇氏夫婦有心把齊敏嫁給蘇睿,但是樊知縣卻已經來打過了招呼,說是已經按照黃冊上的出生記錄登記成冊,呈送鳳陽府了。
這一下如果再把齊敏嫁掉,那就是擺明了抗旨了。
齊敏倒是沒有什麼太壞的感覺,倒是齊長春和文氏成日裡愁眉苦臉的——鄉下齊福的雙親的齊永春和高氏聽說了此事,倒是來勸過一次。只是高氏實在不會說話,又說到齊敏不是文氏的親生女兒,文氏不必這樣傷心。
文氏當即就變了臉,只是顧及着臉面,沒有發作,只說身子乏了,不再相陪,讓丫環把高氏送了出去。
高氏討了個沒趣,便也就不再來了。
齊永春倒也是有讓齊敏趕緊出嫁的意思——“樊知縣不過是邀上之意,我們只管讓敏兒出嫁,到時多使些銀子也就罷了。這盱眙縣送上去十九個人還是十八個人,並無多大區別。趁着各縣的名冊還未匯齊,最多不過跑一趟鳳陽府,在知府那裡也使些銀子,在名冊呈送上朝廷之前把敏兒和名字去掉罷了。
但是就算此計可行,這個時候,誰會願意招惹樊知縣而來娶齊敏呢?而等到蘇睿和齊寶回來的時候,一切已經木已成舟。
齊敏這段時間看着父母成天哀聲嘆氣的,雖然盡力開解父母,但也知是於事無補。等到蘇睿回來,兩個人更是相看無語。
蘇睿這幾年來對齊敏的情願,蘇氏夫婦自是看在眼裡,只是因爲齊敏還小,她偏生又乖巧聰明懂事的,便也不肯她早嫁,起碼要等到她十五及笄了再說——更何況蘇重德夫婦並沒有上門提親之意,蘇氏夫婦哪裡肯委屈了齊敏。
齊長春就爲此向文氏自責道:“早知如此,我還要那些個面子作甚,便上門爲敏兒求親,又能如何!”
文氏也是愁眉不展,直說自己應該早爲敏兒定下親事的,那當時接到齊福的信時,就能馬上出嫁了,何必等到現在一籌莫展!
夫妻兩個自怨自艾,齊敏卻是並不怎麼擔心,只是在推敲這皇帝到底是什麼意思!
說實話,要真是這皇帝看中了她齊敏,實在不行,她就豁出去了,把穿越者的身份亮出來,跟這皇帝談判!
這個皇帝真要爲此而動刀子殺了她以絕後患,那她也沒轍——不過這種可能遠比皇帝直接封她做個太子妃,然後讓她來貫徹自己的意志的可能要小得多。
所以說同樣是嫁給太子,說不說自己穿越者的身份都沒差別,說了,說不定還有個機會能返鄉,何必畏首畏尾的。
只是這份心思不能對別人說罷了——蘇睿見齊敏並不怎麼擔心,只道是齊敏懷着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心思,心中又氣又急。
有一次在齊家新建的的後花園裡,蘇睿趁着與齊敏兩個人獨處的時候對她道:“敏兒,你不知那宮裡的厲害。你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入宮,怎麼鬥得過那些有背景的女人。我聽說太子的側妃都已經有兩個了,都是朝中重臣的女兒,若是你當了太子妃,只怕是禍不是福呢!”
看着蘇睿着急的樣子,齊敏忍不住笑了起來,挽着他的手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了,我既然接受了你的情意,便不會再有別的心思了。你這樣看我,不是把我看得忒也小了?”
蘇睿道:“不如我帶你私奔吧,等過了這陣風,停個兩三年再加來,如何?”
齊敏道:“你這是什麼話?我們兩個這樣走了,把我們的父母置於何地?便是官府不追究,他們的臉面何存?我爹半世清白,豈不是因我而落了個笑柄?”
蘇睿恨然道:“這昏君,居然如此好色!”
齊敏笑道:“你說這話,也不怕人聽見,當心被誅你九族!”
蘇睿臉色變了變,終還是不甘心地道:“你這次去了,不知要幾年,我……我……”
齊敏聽他這話,臉色也變了一下,心想怎麼着?你還想跟我約個時間?轉念又一想,唉,算了。古代帝王採選民間女子入宮,的確放回來的很少,除了選作自己和親王、王子等皇室宗親的妃子,便是賞給有功之臣,再剩下的入宮作宮女。便是開恩放出宮來,往往也是年老珠黃之時,“閒坐說玄宗”的事,纔是正常的,自己又怎麼能讓蘇睿打光棍一輩子陪自己。
說實話,蘇睿如今已經十八歲了,按常理,便是不娶親,像他那樣的家庭,家裡的通房丫環總該有一個兩個的——像齊福,今年年初就把帖身丫環魏靈梓收了房了——但是蘇睿卻是潔身自好,眼裡只有一個齊敏,別說收房,丫環的身子,也沒動過。
當然,齊寶也是這樣——只是他是因爲齊長春和文氏管教得嚴,不敢對家裡的丫環行非禮之事。
不過平日裡齊寶總是來跟齊敏一起說笑玩耍,好像也沒什麼空去招惹丫環什麼的。
而且蘇睿說出私奔的話,是因爲蘇重德本來就不怎麼想與齊長春家結親,而更傾向於樊知縣,如今更是因爲惹上了選民女進宮的事,便是蘇睿回來得早,他也是不敢讓兒子娶齊敏爲妻的。所以便是蘇睿想不顧一切與齊敏先成了婚再說,也是來不行的,這才逼得他一時憤恨,說起要私奔的話。
齊敏卻知道蘇睿現在除了讀書,什麼都不行,若真與他私奔,那隻能等着餓死罷了——就算身上帶了銀子,萬一有個什麼變故,蘇睿和她兩個人都只有十幾歲,那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所以齊敏便不把這話放在心上,卻不想蘇睿倒說出了這樣的話來。不過齊敏細一想也就釋然了——在這個男尊女卑的時代,蘇睿對自己已經夠好了,何必還多有不足!
於是便道:“我若進了宮,不得出來,也不過一年左右的時間罷了,也耽誤不了你。你若能考中舉人,便捐了監生,來京師看看我,我也就承你的情了!”
蘇睿漲紅着臉:“敏兒,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只要你沒被指婚,哪怕你入了宮,當了宮女,我也會想辦法把你弄出來的。”
需知民女入了宮,那便是皇帝的人,便是放出了宮的,哪還有幾個是完璧之身。蘇睿說這樣的話,也算是對齊敏情深意重了,並不計較她到時會怎麼樣。
齊敏卻道:“若是我一進去便在宮裡待個十年八載的,你也等我不成?你家裡人少不得讓你婚配,就算我出來了,你還怎麼娶我?我可不想嫁給你作妾!”
蘇睿握住齊敏的手:“敏兒,我對你的心,天地可鑑,我……我……”
說到這裡,卻漲紅着臉,說不下去。
齊敏知道蘇睿也做不出什麼太出格的事,便笑着倚在他的懷裡道:“好啦,我知道你對我的心意,我定不負你便是。”
蘇睿攬着齊敏,只覺得軟玉溫香,一切竟在此刻——只恨齊敏不日就要啓程,心中又醉又癡又怨又恨,一時間百感交集,更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蘇睿沒有辦法,齊長春一家人也同樣沒有辦法,只等眼睜睜地捱日子。
於是便這樣左拖右拖的,一直拖到如今的六月,這天就要起程,與其她的女子一起前往鳳陽府了——這還算是樊知縣寬待,別的女子,早都一起送進縣衙居住了。
蘇睿聽齊敏並不擔心,便道:“太子妃,那是選中的,選不中的,誰知道究竟能放回來幾個!”
齊敏笑道:“全國上下在建文元年出生的女子,不知有多少,若是都不放回來,得要多大的皇宮?就算賞給功臣貴胄,也賞不過來啊!”
齊寶卻在一邊笑道:“敏兒你若是去了京城,一定會被選上的,你這麼聰明漂亮,除非那皇帝瞎了眼!”
齊長春喝道:“少胡說!這是大不敬!快閉上嘴,你想死麼?別拖累我們!”
齊寶自幼被父親喝斥慣了的,最怕父親,一聽父親發話,忙閉上了嘴,板起了臉,一絲笑容也不敢有。
齊敏對父親道:“爹爹,女兒此去,定無差錯,爹孃不必掛懷。”
齊長春心中雖是不捨,但也知道無力迴天,只得點頭不住嘆息,文氏更是落下淚來——她一直把齊敏當做自己親生女兒一樣對待,如今真如同骨肉分離一般,她怎麼能不落淚。
齊敏身穿盛裝,笑道:“我這身裝扮,卻不好與娘你再親近親近了,不然弄皺了,出去卻丟了爹孃的臉面。”
齊寶道:“只是去做個樣子,我陪你一起去鳳陽。再說蘇兄也正好要去鳳陽參加鄉試,我們僱一輛大車,到時從縣衙出發後,出了城,你就到我們這邊來,不用穿這勞什子衣服。又重又笨,一點也不舒服。”
齊長春也道:“便是如此!這次咱盱眙縣的十九個民女裡,你是出身最高的,樊知縣特地要求你穿盛裝過去,你年紀還這般小,也是難爲你了!”
齊敏笑笑——這明朝的盛裝,的確也是夠重的。雖然齊敏是庶民,但畢竟齊長春有功名在身,這從頭到腳的打扮,怕不有一二十斤重!
只是一旁的齊芸咬着下脣,看着齊敏這一身的盛裝,臉上都是羨慕——看樣子是覺得這衣服漂亮,恨不得自己也穿上試試了!
齊寶道:“讓小藍和小葒攙着你過去,我們先去城外等你!這樊知縣也不知犯的什麼病,要連夜出城去,真不知是誰出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