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暉行

餘暉行

本是想在這裡看上一看就快些趕回去,畢竟一路尋過來耽擱了太多時間,黃昏日落一幕固然壯美,但一旦等餘暉褪盡,再往回趕就太晚了。

當然,這是練兒出現之前的想法,而現在有她陪伴身邊,卻再不必去擔心什麼返回太晚的問題了。

事實上有她陪伴身邊,無論去到何方,心總是安定的。

何況眼下,這少女自從表態要自己弄明白後,便不曾追問過太多,我樂得輕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拉她走下山坡,在夕陽的映照下往斷崖前而去。

再近一些,才發現崖下是有幾個僧侶在居住的,雖然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但面容上卻透着虔誠禮佛者特有的堅定之色。

當聽聞我們是來特意觀佛洞的,這些僧侶表情有點驚訝,但態度卻十分的淡然,這寂寂無聞的洞裡的那些木雕泥塑還一文不值,不至於引來覬覦之徒,他們自然也沒什麼可防備,只是奉上了一根火把,道一聲:“施主自便,記得出路。”便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在接過火把時還有點猶豫,擔心對洞內景物有損,可轉念一想,既然隔着久遠時光倒也不必太拘泥這些,躍躍欲試之心終究戰勝了種種顧忌,我點起燈油浸泡過的引燃物,在火光的照耀下,領身邊少女一起進入了那幽暗深邃,高低錯落的洞窟羣。

踏入狹長昏暗的洞中,就彷彿踏入了另一個世界,從四壁到穹頂,火光所過之處,所見無不是絢爛的色彩,靈動的線條,一路且行且看,一幅畫蘊着一個故事,我自然是對此不甚清楚的,卻還是情不自禁想講給練兒聽。

自從得了她那一句表態之後,自己不知怎得,好似佔了莫大便宜,又似放下了許多包袱,言行間少了顧忌,也再不會刻意緘默或者回避什麼,看着那一幅幅形內容各異的想象世界,就輕聲對身邊少女講起了一個個稀奇古怪的神話傳說,反彈琵琶,觀音經變,樹上生衣……

我倆皆不是什麼信奉鬼神之人,我當故事說,她當故事聽,說者自圓其說,聽者不求甚解,偏偏都還興致不錯,其中練兒對那種種飛天壁畫尤感興趣,初時將之比作了輕功,後來知道是神仙后才悻悻做罷。

這樣遊玩了好一陣,直到火光漸弱纔出得洞來,此時早已經暮色沉沉,天邊剩下了最後一絲餘燼。難得一次的放縱任性,終於還是入了尾聲。

爲那些僧侶留下些許香油錢後,就準備回程,當最後一次仰望這面巍然斷崖時,我鬼使神差的一縱而起,躍到自己能一躍而至的最高處,攀住巖壁拔腰間短劍刻下了幾個小字,然後落下地來與練兒相視一笑,並不對話,雙□□身掠空,就此踏上返程。

不清楚在她眼中,今日發生的這般種種,是否有意味着什麼。

對自己而言,卻確實是有所不同了。

不知數百年後,那巖壁之上的小字是否還能倖存,若是倖存,而又有誰恰巧見到,不知會不會將這四個簡體字當做了遊人不自重的亂塗亂畫行爲。

四個簡體小字,組成了一個簡單的意思。

我在這裡。

對我此舉,身邊並肩前行的人並沒多詢問什麼,即使此刻正全力趕路,練兒面上的笑容仍是一如既往的自在自得,在朦朧的暮色中,當那束髮金環也縛不住的髮絲隨風飄起時,真令人恍惚覺得眼前少女比剛剛壁畫中所見的任何一名飛天女子更鮮活,更動人。

時不時偷偷看上她一眼,除了賞心悅目的緣由外,自己心裡也暗暗在猜測她今日作爲,今日的練兒真與往日有些不同,對我擅自單獨的行動不怒、不問,甚至隨後還陪伴着一起開心遊玩,表現出來的近乎是一種放縱般的……包容。

是的,包容,坦白說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會將這個詞與眼前這桀驁不馴的存在聯繫起來,更想不到,被包容的那個居然還是自己本身。

那麼,這,是否意味着什麼?往下,卻不敢再想。

迄今爲止,總是一方面期望着,另一方面卻不願期望太甚,怕只怕是自作多情。

偏頭看她,低頭想事,腳下無意識的趕着路,左右這漫漫黃沙道也不會突然冒出個什麼來,我放任自己沉浸在慣例思考之中,思考太過,以至於被人驀地一把拉住停下時,差點兒因爲缺乏準備而叫出聲來。

拉住我的自然不是別人,第一反應是疑惑擡眼看向練兒,但見她面帶笑意望着前方,只不過這笑中,卻泛起了森然冷意,甚至絲絲戾氣。

順着她含笑的視線往正前方看去,才發現這漫漫黃沙道上,還真會突然冒出點什麼。

將黑未黑的空曠天幕下站着幾個人,路上有人並沒什麼,有什麼的是他們虎視眈眈的眼神,還有手上的兵刃。

“喂……”其中一個持刀者看過來一眼,就歪過頭對另一人道:“不說只有一外鄉小子麼?同路的咋又冒出來一個女的?”說話時聲音壓低,好似以爲這樣我們這邊就聽不見了。

“不,不清楚,多個女的有什麼,咱一道兒端了,他們投宿的是鎮上最好的客棧,再看這穿着,沒準真是大魚!”被他問的人結巴回答道,聲音也是一樣的低,可惜卻是徒勞無功。

瞧這架勢,再聽這對話,想不知道他們打算做什麼的都難,我無奈輕笑,搖搖頭站定,練兒更是看好戲似的抱起雙臂,好整以暇的等着他們,等了一會兒見對方還在交頭接耳,就不耐煩的招呼起來:“餵你們,是賣刀的還是做強盜的?磨磨蹭蹭真是不夠爽利。”

此言一擲出,那幾個盜匪頓時跳了起來,如狼似虎地幾步過來往我們面前一杵,手中大刀一舉,其中一人瞪圓了眼道:“你這小丫頭!少在那兒裝腔!既知我們是強盜就最好,要爽利?那便乖乖跟我們走!叫你們一道的那老頭兒速速把銀兩貨物全乖乖奉上,否則……哼!別以爲帶一根柴火棍就能唬到人!也不看看手腕多細,老子我可是久經江湖的!”

這位久經江湖的“老子”模樣倒是算合格的凶神惡煞,聽口氣也似乎對我們覬覦已久了,怕是從住店開始就盯上了稍,倒正和了鐵老爺子住店時那句小心一點的話。

練兒耐心聽他說完,然後看看我,無辜的勾起脣角,問道:“這該如何是好?”我想了一想,輕笑着回答道:“隨便吧,不弄出人命就好。”

“哼,算你們識相!”這對話落到對方耳朵裡,好似生出了什麼誤會,那位“老子”得意揚起手中刀,道:“我們雖然刀頭舔血,但也只是圖財,只要你們聽話,自然不會害你們的命!”

與練兒面面相覷一下,我失笑着轉過頭去,而她笑吟吟的往前站了一步,款款道:“這位強盜‘老子’啊,你怕是搞錯了,她說的不弄出人命,是叫我啊,不要弄出你們的人命!”

最後一個音節落地時,眼前的人變了眼神,從一名妙齡少女,變成了玉羅剎。

羅剎女甚姝美,有魅人之力,然食人血肉,或飛空,或地行,捷疾可畏,諸天難降。

我看她在人羣中貓捉老鼠般玩耍,不禁覺得這綽號起的真是恰如其分,又復想起當初華山之上,她初次面對一幫半吊子所謂的“綠林好漢”,也是這樣欺負個夠,當時因爲不過是個小小插曲,過去便了,誰知道後來的影響倒遠超出了意料之外。

若不是受那次影響,練兒後來獨自下得山來,還會選擇做綠林豪傑麼?

想歸想,這次可沒有再移開視線,免得如當初那樣再忽地飛一把鋼刀過來纔是冤枉,負手看着場中,正如預想的那般驚慌到雞飛狗跳亂成一團,練兒只玩了一小會兒,好似就已經膩味了,在圈中朗聲提氣道:“哼,小小伎倆也敢來賣弄,你們這樣算是強盜?也不看看,自己招惹的是強盜祖宗!”

隨着這位小祖宗的一聲斥,場中幾個大漢摔出了數丈遠,一個個鼻青臉腫,右手小指已被截斷,但也知道斤兩,不敢拼命,滾地爬起來就四散奔逃。

這種程度的教訓應該算已經足夠,卻見練兒還盯着其中一人不放,那人已經沒了武器,練兒也不曾出劍,只是左一掌右一腿用拳腳織就了個天羅地網,不讓對方逃生。

看看天色,已經太晚,再這樣讓她耍上一會兒不要緊,等全黑下去溫度就要驟降,到時候還在外面風塵僕僕的趕路纔是麻煩,我踏前一步,正準備提聲勸練兒適可而止,卻倏地發現這拳來腳往的交鋒間,倒頗有那麼一些像模像樣的架勢,這一位自稱“老子”的男人,還真不完全是信口吹噓的。

當然,這所謂像模像樣,不過是他的對手未盡全力的放水,練兒與他過了十來招,突然長聲一笑,手上隨即速度一緊,這下莫說是別人,連我也霎時眼花起來,男人沒走兩下就哎呀一聲哀嚎,翻到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說!金獨異是你什麼人?”本以爲練兒就此罷了,便想要上前去接她,誰知還沒走出兩步,就見她一腳踏住了地上之人,厲聲逼問道:“這隻縮頭老烏龜躲到哪裡去了?”

聞言一怔,怔過之後疾步上前,正遇見那男人瑟瑟縮縮道:“饒……饒命!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模樣雖瑟瑟,可惜那眼珠轉動幾下,其中的刁滑之色怎麼瞞也瞞不住。

“怎麼知道他和那搶劍譜的金獨異是一夥兒的?”信是不信他,但出於慎重我還是詢問了練兒一句,練兒也不多廢話,直接一腳踩住那人右手,在慘叫聲中對我示意道:“看他這隻手掌,尤其是手心處的膚色。”

我低下頭,借夜暮中最後一點昏暗的光細細查看,只覺得這人的手好似有些怪異,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這時候就聽練兒解釋道:“我這幾年在江湖上其實早有耳聞,後來又與義父詳細打聽過,這正是那陰風毒砂掌的特點,不過此人火候尚早,不過會些皮毛,即使如此,也定與那縮頭老烏龜脫不了關係!”

解釋完了,她又復冷哼了一聲,忽對那男子輕輕一笑,展顏道:“你大可狡辯試試,我自然多得是法子對付你這種人!”

我自是見過練兒的手段,而結果那位“老子”也並沒能熬上多久就將一切和盤托出了,原來他只是那金獨異衆多徒子徒孫中不爭氣的一個,金獨異在西域廣收門徒,卻只是爲財爲勢,所教並不算用心,徒弟中有出息的不多,卻個個橫行霸道,獻上錢財學本事,本事學到手了自然要找回來,是以多成了打家劫舍的盜匪,爲害不淺。

待到問起最重要的那金獨異的去向,此人卻還是道不知,被逼問的急了,才哭喪着臉交代道雖不知道他本尊現在何處,但一個月前見過他侄兒打這裡經過,該是要回吐魯番附近的老巢,那人也算是金獨異的心腹,想來應該知道他去向。

逼問完了,練兒原想給他個了斷,後來給我一勸,改成挑去手筋廢了武功,算是饒了他一命。

這麼一鬧,天已經很晚了,幸虧練兒夜視過人我們才未曾迷路,回到客棧時鐵老爺子正等得着急,見到我們先是暴跳如雷一番,待到練兒得意將歸途探得的情報說出,才又轉怒爲喜,至此大家越發堅定了明日動身,去往西域一線的決心。

清晨啓程時,當駱駝一搖一晃離開沙洲那近乎已形同虛設的土城門的一刻,我沒有轉頭,練兒卻竟轉過頭去看了一眼,也不知道那回首的眼神代表了什麼。

“你喜歡這裡嗎?”見狀,自己在練兒耳邊輕輕問了一聲。

她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並未正面回答,只是答道:“有機會再來看看吧。”

後來回憶起這一段,才突然想起,那時候,她忘記了在這一句話中加上主語——我們。

作者有話要說:給我發上去啊魂淡,還要失敗幾次!╰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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