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

故地

剛剛還在想,不記得上一次這麼輕鬆是什麼時候的事。

緊接着就聽她說,由我們爲師父賀壽的那一年開始,你就再沒這麼快活過。

聽身邊一個人開口說出有關於你的,卻連你自己也記不太清楚的事情,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何況,這個人還是你最在意的人,平時有着好似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的性子。

太奇怪,以至於這一霎,都不知自己心中是感動更多,還是惶然更多。

其實是不該惶然纔對,練兒不是別人,她記得我的事,比預想中更在意我的事,這對自己而言,可稱之爲驚喜也不爲過,今時不同往日,內心畏懼被瞭解的時期早應該過去了,現在的自己,不正是盼着她能明白……明白我的心意纔對麼?

畢竟,若不能傳達出這一份心意,那麼把卓姓男子看做對手的行爲,以及那一場所謂擅自做主的賭局,就都顯得毫無意義。

最近幾個月,這算是困擾自己最多的煩惱之一了。

人與人的關係,若是從零開始,那麼一點一滴的進步都是清晰而可喜的,腳印明顯,也就更能清楚的判斷出下一步該走在哪裡,然而這步驟卻並不適用於我和練兒身上,我們太近,親近而親密,彼此依偎慣了,反而有些令人不知道要如何去更近一步……

當然,必須承認的是,認真回想起來,我自己也確實是……缺少類似的經驗……

而如今,就在自己對此苦無良策時,她卻令人訝異的挑起了一個話題,這本是我以爲再不會被提到的話題,事實上自彼此重逢開始,這個話題也確實從未被說起過,因爲那涉及了一次令人不愉快的,長久的分離。

時隔這麼久,練兒仍清楚記得我當時的情緒,這份敏銳和記憶確實在意料之外,然而任憑她再如何敏銳,也只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纔對。

所以……要挑明麼?

頭腦在提醒着自己,這時候最好該說些什麼,即使不挑明,也可以順勢暗示一點,譬如爲什麼那時開始有了變化,是怎樣的感情讓人產生了變化……可或者是一切發生的太突然了吧,我動了動嘴脣,卻只是看着她,除了驚訝連多餘的表情也做不出來。

而懷裡的少女,也並沒有給我太多調整的時間。

練兒說了她想說的話,只是很隨意看了我兩眼,這時候好似還有些嚴肅,忽然又格格輕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又道:“你緊張什麼?快活一點挺好的,我挺喜歡的,雖然哼的調兒怪了一些,不過還能入耳,再哼來聽一聽吧。”說完轉過頭去,又恢復了先前的坐姿,靠在我懷裡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

話題就這樣不經意的來,又不經意的走,一切都顯得那麼漫不經心,連整理時間都沒有就過去了,我苦笑着閉起嘴,將許多來不及出口的字句咽回肚子裡,在駝鈴一搖一晃的伴奏下,照她所說的做,爲她輕輕哼起了之前的曲子。

看看如洗的萬里長空,罷了,在遠離喧囂是非之地的現在,餘下的時間還有很多。

中午時分是在一棵大樹下休息的,有樹處必有水源,所以周圍還生長了不少灌木,正午的烈日極其厲害,卻反倒顯得樹蔭下異常涼爽,清風習習而來,趴在樹蔭旁的駱駝也在休息,津津有味的嚼着嚮導喂的溼豆子,而練兒在一旁也笑盈盈看得津津有味,全不見了之前的厭惡神色。

而我倚着樹幹閉目假寐,偶爾睜開眼看看,天地如斯空曠,以至於目光只能在一道身影上流連。

避過了正午最毒的日頭,繼續出發,一路無話,風塵越發大了起來,落日之後更是氣溫驟冷,再抓緊時間趕上一段路,能發覺沿途類似植物的黑影漸漸繁茂,然後就在戈壁中看到了零星人家,依稀有着鎮子的雛形,卻顯得破敗而荒蕪。

正疑惑間,鐵老爺子回過頭來大聲道這就是今晚歇腳的地方,當初廢棄之前的瓜州邊鎮貿易所在,不過如今只餘下了少數人,單靠做來往客商的生意過活,連個村子都不算了。跨越古今的交通樞紐,戈壁綠洲之地,卻在歷史的某一段裡是這樣一番模樣,完全無法從眼前景象中尋覓到半點記憶裡蜜瓜之鄉的影子,我站在夜幕之中四下打量,只覺得有一絲茫然在心頭掠過。

不過茫然也只是暫時,我們在此逗留的時間極短,深夜纔來歇下,次日天微亮時就又踏上旅途,通過才歇息了三個時辰不到,好在習武之人這點精神氣還是有的,看着濛濛晨曦下的殘垣斷壁,令人幾乎連回首看最後一眼的興致都沒有。

倒是練兒令人心情爲之一鬆,本以爲上駱駝時又會費一番周折,卻不知她是習慣了還是忘記了,居然爽爽氣氣的就跳上駝背,反而顯得我之前擔心太過了。

饒是如此,隨駝鈴放鬆的一搖一晃時,偶爾還是禁不住會想,此行接下來的目標,我們的最後一個休整點,也會是如瓜州一般的破敗模樣嗎?

最後一個休整點,敦煌。

這個地方對我而言……有些特殊,稱得上印象深刻,畢竟若將兩世經歷比做蝴蝶效應,那麼追根溯源的翅膀第一記扇動,便是在這裡發生。

彼時年少,面臨人生新的開始,與即將四散天涯的舊友最後一次攜手遠遊,一路西行來到此地,領略了天高地遠的蒼涼,自然造物的瑰麗,歷史煙河的浩瀚,滌淨了當時惶惶不安之心,也爲之後遊歷河山的喜好埋下了種子。

所以之前知道會途經此地時,竟油然而生了一種莫名愉悅,彷彿重遊故地,甚至還想過趁着休整的閒暇時分,帶練兒去看看月牙泉,爬爬鳴沙山,讓她感受什麼是沙鳴月缺原無時,山色水光別有天,希望將當初所體會過的快樂悉數傳遞給她。

然而,想象與現實總有差距,真正踏上了這一片土地,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一路黑褐黃的戈壁後,綠意漸多,這一日天將黑未黑時,終於到了這個自己私下期盼已久的“故地”,倒是比先前的瓜州要好上一些,看着至少還是個正常的鎮子並不顯荒蕪,只是零零星星的路人無精打采走在街道上,總是感覺有些死氣沉沉。

“除了些捨不得故土的老弱婦孺外,餘下大多是求財的,做做生意,或者噹噹嚮導,否則廢州後誰還願意呆在這兒?據說最近受戰亂拖累,沿途貿易商賈又少了不少,咱們可得小心點。”

在客棧門前落腳時鐵老爺子跳下坐騎,用手中繮繩點點了街上,側頭對我們提醒道,只是說了這一句,又滿不在乎的咧嘴道:“不過話說回來,咱們爺仨能怕誰?敢在這種地方討生活的人,大多還是有幾分眼力的,倒也不必多在乎。”講罷哈哈一笑,扯着駱駝和嚮導一起去了後院牲口棚。

經這一提醒,才覺得果然是如此,那些無精打采的路人只有看向我們這羣來客時,黯淡的眼中才會透出點點神采,其中有希冀,有討好,甚至,有貪婪。

這種眼神帶着目的性,太過直接,盯得人很不自在,我不禁皺起了眉,這時候左手卻傳來了溫暖觸感,即使是在酷暑之地,但練兒的手心乾燥且柔軟,握住還是十分舒適。這時她就與我並肩而立着,先側頭看了我一眼,又不緊不慢的掃視了周圍一圈,我稍落後她半步,瞧不見那是怎樣的眼神,卻只見視線所過的範圍,原本打量過來的種種目光都忙不迭的閃避開去,膽小一點的甚至就此起身離開了。

練兒對這結果好似十分滿意,掃完一圈,擡起下巴不屑的哼了一聲,拉着我就往客棧裡去。

倒正如老爺子剛剛所言,這裡的人還真是非常有眼力,明明做男子扮相的是自己,卻偏偏是依舊少女打扮的練兒更具威懾力,這絕不僅僅是因爲她腰間多了一枚長劍吧?事實擺在眼前,也不好說什麼,只能自我解嘲的笑一笑,由得她拉進了大門。

之後連着兩天幾乎足不出戶,一來風沙太大,二來也沒什麼好出門的,一切交給鐵老爺子去跑就是,餘下的長途風險太大,兩個當地人只願意到這裡,駱駝倒是付了定金歸我們使,只是嚮導一職又要重新尋合適人選,雖說這裡很多人都是靠這行吃飯的,但畢竟來路太雜,攸關性命的擔當自然須謹慎尋覓。

每天見老爺子滿身塵土回來,心中也是過意不去,所以往往會徵得店家的同意,下廚去親自做兩頓相對比較好的,表示慰勞的同時也算一種休養生息,爲之後辛苦做準備。

只是,逗留的越久,和本地人相處的越多,有一個念頭越是在心中蠢蠢欲動。

當第三日臨近午時許,鐵老爺子樂呵呵領了一老一少兩名男子回來,指着他們道這就是接下來的引路人了,明日咱們還是老樣子,天不亮就上路云云,那一霎,心中的念頭猛然強烈到不可抑制。

想去一個地方,在離開之前,想去一個地方。

沒有原因,只是想去看看。

既已決定明日就要動身,便再容不得遲疑,自己幾乎想也沒多想,立即從桌邊站起身,簡單向門前的人打了個招呼就往外面去,引得老爺子滿頭霧水的大叫:“喂,一個人這是要去哪裡啊?怎麼玉娃兒不見和你在一起?”

我迅速回頭,答道:“她剛剛進了裡屋,此刻大約不是在沐浴就是在休息吧,你們莫去吵她,我去個地方,日落前一定回來,不必擔心。”怕老爺子追問太多,邊說就邊踏出了客棧大門。

怕追問,倒不是因爲隱瞞了什麼,只是這衝動不太好做解釋,何況說話時間一旦拖的太久,就怕裡屋的人出來了。

僅僅此行,不想帶她同去。

什麼都可以與練兒分享,竹纖什麼都願意與練兒分享,只是這衝動,卻不是屬於竹纖的。

孤身奔行在茫茫黃土道上,好在既是男子裝扮倒也不用太介意,偶爾遇上令人不舒服的眼神打量過來時,就輕身提氣露上一小手,加快行進速度的同時,也算是對可能出現的隱患給一種警告和震懾,畢竟這種曠無建置的龍蛇混雜地,有實力比什麼都管用。

方向西南,雖然那裡此時還是荒廢的籍籍無名之所,但至少對當地人而言還算耳熟能詳,大致路線這兩日已經在和店主聊天客套中打聽得差不多了,偶爾有些迷失時,只要尋土牆邊的老人婦孺問上一問,大多能指得清楚方向。

路不是太過遙遠,至少半程馬拉松的距離對現在的自己而言還算輕鬆,只是走走停停比預計的耽擱了更多時間,以至於到後來,日頭漸漸的開始偏西。

黃昏之初,我終於在鳴沙山的東麓一面,找到了此行的目標。

不遠處是一片聳立的沙石斷崖,整個崖面上開鑿出了種種高低錯落,鱗次櫛比的洞窟,遙遙望去彷彿一座風格獨特的巍然宮殿,這裡,是當地人口中的千佛洞,我記得它還有一個名字,莫高窟。

看着這一幕,耳邊彷彿又響起當初導遊的故事,她說前秦有一僧人云遊至此,見鳴沙山上金光萬道,狀有千佛,於是萌發開鑿之心,後歷建不斷,遂成千古聖地。

此刻也正好是夕陽西下時,夕陽金黃,黃沙金黃,於是天上天下,放眼萬物彷彿都被鍍上了一層金色,置身這金光當中,那個香音神在光中飄舞的故事好似就在眼前浮現,純粹,而壯觀,無法形容。

更無法形容的,是心情。

到達這目標之前,其實也不太明白自己爲什麼想來,只是隱隱說不清楚的感覺作祟,而現在,當看見這片沙石斷崖時,突然好似鬆了一口氣般,那是心底最深處的感覺。

它就在這裡,荒涼了荒廢了,寂寂無聞,卻依舊是屹然矗立,在這之前,已逾千年風沙,在這之後,再過數百個年頭,世界將爲它震驚。

而我與它相逢兩次,一次數百年後,一次數百年前,兩次相隔的不可思議,但它赫然就在這裡,我赫然就在這裡,全都是……真實的。

立了良久良久,只覺得雙眼越發的熱,這是一種莫名的情緒,自這一世之初開始積累,卻終於籍由這一刻宣泄而出,我沒有阻止,也不願阻止,只是筆直站着,看着,感受着面頰被逐漸染溼,而後慢慢風乾的感覺。

周圍盡是空曠,只有呼呼的風聲和斷崖爲伴,這裡要熱鬧起來,還要等很久,很久。

突然晚風之中,卻似乎有了一點點別的聲音,在沙礫之上顯得異常的細微,真正令自己發現那別樣存在的,是地面上,被夕陽拉得長長的一道纖細影子。

回過頭見到她時,臉上的溼意還沒有乾透。

練兒一步步向這邊過來,整個人和此地萬物一樣,被天地映上了淡淡的金,在光和影雙重作用之下,那本就精巧的五官更顯深刻,甚至,鍍上了一層成熟氣質。

或者她其實真的已在不知不覺中成熟了許多,因爲當她走到我面前時,並沒有因爲我這番擅自的單獨行動而興師問罪,事實上,此時在她臉上甚至瞧不到一點生氣跡象,只是目光炯炯的逼視而來,面色卻平靜如水。

被這樣直直瞧着,我纔想起來剛剛一幕怕是都被看去了,赧然之情油然而生,趕緊擡手抹了抹臉,想要解釋,卻又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練兒此時的表示太過冷靜鎮定,反而讓人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等她先行表態。

然而,待到她真開口的一霎那,卻越發令人恍惚起來。

“你心裡有東西,我知道的。”對面的少女定定看過來,語氣是少有的平靜,好似正陳述一個正確無誤的結論:“就算你不說也沒關係,我會自己搞明白的。”

這話,多年前也曾經聽過,那時候還是一個女孩說的,她說你又做夢了麼,你在怕什麼?她還說你心裡有怕的東西,我知道的,不說也沒關係,我會自己搞明白的。

那時候聽到這話,心中不期然涌起的卻是恐慌,恐慌於被瞭解,被揣摩,被看透。

但是,現在……

“……現在不會又在想要躲開吧?別忘了,你回來時可是發過誓的哦!”練兒見我不語,眉頭一挑,不放心的提醒道,說到發誓時語氣重重一頓,這時候才顯出了一點孩子氣。

我撲哧失笑起來,帶落了眼眶中兩滴剩餘的淚,卻也顧不得,只搖了搖頭道:“不躲,只是,我心裡的東西可不僅僅一樣哦,不知道你要搞明白的是哪一個?”

她不客氣的擡頭,傲然回答:“全部!”

“……好。”這次點了點頭,我低眉一笑道:“那,我等着就是。”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兩天很不順,寫的卡還各種忙,每天只有一點時間上網,上了網來還各種發不上文,直到被提醒可以發在作者有話說一欄,才……咳咳……這可不是作者君的智商問題哦,只是太忙了哦……(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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