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言

依言

練兒脾氣大,從小到大沒少生過我的氣,撒氣方式也隨着年齡增長而各有不同,從最早幼童的直接攻擊,發展成強勢的嘴上兇狠,再到近來常用的賭氣不語,無論哪一種,自己都還能應付,所以並不怎麼怕惹她生氣。

但是,我怕惹她擔心。

比起大多數時候很直接的情緒,練兒唯獨在擔憂時容易憋在心裡,彷彿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般,就如同上一次我的受傷,她嘴裡沒說什麼,卻看得出心中不舒服了很久。

那時她的神色,和此刻是差不多的。

“練兒……咳……”雖想上前溫言撫慰,但現下實在不是什麼聊天的好局面,剛一張嘴就被倒灌進口的風塵和自己的血嗆住,我偏頭咳了一聲,一邊擡手遮風一邊壓迫止血,卻還想要快些過去她身邊,一時弄得自己舉步維艱十分忙亂狼狽。

下一瞬,狂風卻小了一些,因爲有人擋在了面前,衣衫獵獵。

風向的關係,我幾乎睜不開眼睛,但即使如此也知道面前是誰,再顧不得遮擋什麼,一隻手摁住出血一側,另一隻手拉住眼前人,大聲道:“沒關係的!只是近來一路上太燥熱了有些上火,不要放在心上!”

風的呼嘯聲實在太大,以至於叫喊聲都幾乎被湮沒其中,喊完這一句,卻眯着眼看不清對方表情,也得不到迴應,我暫時也無計可施,只得先考慮正事要緊,就拽了拽她轉過身,騰出止血的那隻手來遙指剛纔發現古道的方位,示意她看遠方。

摁住鼻翼的手剛移開,血就又涌了出來,連仰頭也沒效果,或者是因爲受到這一場風沙的影響,這回偏偏是幾次突發狀況中最嚴重的一次,自己心中暗自懊惱,甚至有些遷怒這身體,可也無奈,只得重新壓迫止血,正要收回手,卻有人趕在我之前按住了那出血一側。

“埋頭。”後背被拍了一下,這時候才聽見練兒的聲音,因爲近所以說的不輕不重:“仰首隻會讓血氣反逆,既是燥血,不宜下嚥。”

我聽話的依言微微低下了頭,她這纔打了個呼哨,尖銳的哨聲成功劃破了風的阻擋遠遠傳開,沒過一會兒,一個高大的身影逆風而來,人未到聲先至,吼道:“怎麼樣兩個娃兒!是不是找到了什……”吼到半截人已近前,卻倏地一頓,換做了奇怪腔調:“咦?這是鬧什麼鬼?竹娃兒你低着個頭是幹啥?還要人扶着,受傷了?”

這時我此刻不便答話,也不好搖頭,只得胡亂擺了擺手,聽得練兒在一旁接腔道:“她有些不舒服,我想扶她去駝背休息,那條道已經找到了,義父你幫嚮導引引方向好了。”

老爺子一聽說找到了路,高興得什麼都顧不上了,連聲催問在哪裡,我沒法說話,便將剛剛指給練兒看過的方位又指了指,還沒放下手,老人就大步流星搶過來,而這時候腰際卻驀地一緊,沒等反應過來,就被騰雲駕霧般的帶到了地面上。

練兒將我從高處帶下來,動作固然輕柔,但從半點提醒也沒有的行爲上,還是顯出了她心頭有氣,我趔趄了一下穩住身形,也不好多說什麼。

只是,如此攙扶低頭還被擋着口鼻的一種姿勢終究是太怪異,頂着風沙回到駝隊時,彷彿都能感覺到嚮導們詫異的目光,而另一方面,這樣被桎梏也有些難受,當走到坐騎邊上後自己終於忍不住,輕輕擡掌,覆上練兒壓在一側鼻翼的手指,擡起頭小幅搖了搖,輕聲道:“沒事,練兒,鬆手試試看好麼?我想血應該已經止住了,不用擔心。”

她橫了我一眼,倒也沒反對的意思,任由我握住她的手試探着用力,最後輕輕拉下,大約是壓迫時間長的緣故,果然這一次再沒見紅,我大大的吁了口氣,揉了揉鼻樑,還想再講點什麼,隊伍前頭已經在催促起來。

“練兒……”只來得及說一句,所以自己只得央道:“暫時別生氣好麼,當務之急是先出去要緊,咱們先上駱駝再說吧?”說完拿眼望她,就怕這人又不合時宜的桀驁起來,畢竟她那爲所欲爲的恣意性子,莫說戈壁風沙,就算是千軍萬馬殺來,也是一樣。

誰想目光只接觸了極短的瞬息,面前的人眨了眨眼,竟爽快點點頭,道:“也好。”

練兒一邊回答,一邊就伸手去抓騎具,神態和動作都很自然,我心頭爲之一輕,卻見她掌住了鞍子邊緣後並不躍起,穩住了駱駝,接着回首看過來一眼,開口說了一句似曾相識的話:“你先上,靠前坐。”

一怔,再望向身邊的少女,只見她也偏頭看着自己,脣角一絲弧線若有若無,但笑不語的神色,只是眸心微斂,分明寫着惡狠狠的不容置疑。

不自然的輕咳了兩聲,我收回視線,依她所言認命地翻身上了駝背,不曾申辯半句。

隊伍在大風中重新出發,這一次大家心裡有了譜,目標也明確許多,鐵老爺子一路在高處指引方向,而駱駝串在兩名嚮導沉着的操控下穩穩逆風前進,一切都進行的十分順利,順利到再沒有尾駝上的兩名乘客什麼事了。

我還有些不敢掉以輕心,緊張的關注着他們行事,練兒卻自顧自從駝峰後架的行李中抽出了一條波斯毯,手一揚,劈頭蓋臉的將她自己連帶我一起罩了嚴實。

她這動作自己最初時沒留神,所以只覺得四周倏地一暗,就身處在了一個狹小昏暗的空間中,眼前無垠的荒漠被隔絕,撲面涌動的氣流驀然靜止,連尖銳的呼嘯聲都立即弱了許多,變得有些甕聲甕氣起來。

“乏了就休息。”昏暗中聽見熟悉的聲音響起,因爲嗚嗚呼嘯的風聲被減弱,練兒的聲音就顯得格外清澈:“這裡有我和義父,你強出頭做什麼?少在我面前逞能。”口氣雖聽着不善,腰邊卻感覺到有手伸來,一圈一帶,帶我後傾靠到了她身上——正如這些天裡我對她常做的那樣,連柔和的動作也學了個十成十。

吸一口氣,輕輕閉上眼。

依從所言,並不僅僅是因爲要順她的毛,或者不想拂她的意而已。

真的疲乏了,狹小的空間隔絕了外面肆虐的風塵,令人感覺安靜而安全,在昏暗中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下來,她沒有說錯,我確實是在逞能。

明明早已不復當初,也明白這身體的狀況,但這些時日跋涉塞外,卻總是自覺不自覺的在將此時的自己和曾經的那個自己比較,甚至較勁,硬想按那時的標準來要求這身子,當發現力不從心時,就惱羞成怒的逞起能來,纔會搞的身體越發不堪重負。

這一刻,作祟的尊嚴終於歇下了,人不再堅持,迄今爲止積攢的疲態便一齊泛了上來,我昏昏欲睡的將全部的重心交託給別人,沉沉閉上了眼。

危機尚未解除,外面風沙漫天,而自己,竟真就在這狹小空間中,陷入了無夢的安眠。

一覺醒來,恍若隔世。

這可不是什麼略嫌誇張的形容用語,當舒舒服服的伸了個懶腰,然後慢慢的直身坐起時,是真的產生了恍若隔世的迷茫感。

戈壁、沙礫、風塵、駱駝……在哪裡?

腳下不再搖晃,跺一跺,是紮紮實實的土地;擡頭不見曠野,四下看,是土坯砌的牆和枝條編扎的屋頂……沒錯,這是一個簡陋的室內,身下搖一搖就吱嘎作響的東西,雖然不怎麼穩定,但也確實是一張牀無誤。

然而這些都還不是重點,重點是自己的穿着換了一套,胡服男裝不見了,身上感覺也清爽了許多,應該是被誰擦拭過,可是,是誰?

是誰?這裡是哪裡?發生了什麼事!

莫名的恐慌油然而生,我驀地翻身跳了起來,室內不大,幾步就能衝到那扇破舊的木門前,伸出手去正要推,它卻忽地自己向外開啓了,進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幾乎和我硬生生撞了個滿懷!

“哎!當心!”這人倒是結實,一撞之下只是略搖晃,旋即站穩,還伸手扶了我一把:“你說你這丫頭,怎麼一睡醒就莽莽撞撞的,這可不像是你啊!再說你撞我不要緊,要把自己給撞摔了,那玉娃兒怕要埋怨死我!”

聽着聲若洪鐘的嚷嚷,心就已經穩了一大半,再擡頭一看果然是鐵老爺子,我懸着的心這才徹底放了下來,爲自己剛纔失態略感尷尬的同時,疑惑仍在,站穩後就不禁茫然問道:“老爺子,這裡是怎麼個地方?怎麼我睡了一覺起來,什麼都變了?駝隊呢?練兒呢?”

“睡了一覺?竹娃兒,你這一覺可睡得長啊!”鐵老爺子捋着短鬚道:“你從昨兒個下午出白龍堆時睡起,白日睡到夜裡,夜裡又睡到白日,睡到現下這天色已然又到黃昏,你可是足足睡了近十二個時辰啊!要不是脈象什麼的一切正常,又到了能歇上一口氣的地方,我和玉娃兒都快擔心死你了!”

老人一番言語,聽得我好半天沒能開口,愣了半晌纔想起要接話,纔剛動了動嘴脣,老爺子身後就響起一個聲音道:“是義父您快要擔心死了吧,別拖旁人下水哦!她小時候發高熱,睡得比這長的時間都有,我纔不擔心呢!”

隨着這聲音閃進屋來的,自然是我們都熟悉的人,練兒噙着慣常的笑走過來,也是換了一套清爽的衣服,髮絲還帶着溼意,手中端了個古舊的土陶碗,只看了我一眼,就漫不經心的遞過來道:“醒了?那就喝了它吧。”

“……這是什麼?”嘴上問着,手裡已經將土陶碗接了過來,碗裡的水近乎烏褐色,裡面有烘乾的細葉載浮載沉,看着像茶水,一聞卻有股嗆鼻的乾草味。“是茶,用這裡當地的一種野麻泡的,有點鹹,還不錯吧。”聽我問,鐵老爺子就順口解釋道。

老爺子既這麼講了,我也就放下心來,確實也有些渴了,雖然心中還滿是疑問,但也不妨喝了再說,當下咕嘟飲了一大口,卻忙不迭的皺起了眉。

“好澀……”畢竟是她親手端來的,再難喝也不好吐,何況茶也是好茶,只是……好不容易嚥下去,自己苦哈哈的笑着,對眼前少女小心抱怨道:“練兒,這……是不是泡得稍微濃了一點?”

“你敢不喝。”練兒眼一瞪:“是清涼消熱的!”

便再也無話可說,唯有涓滴不剩。

作者有話要說:狀態不好就很掙扎……用了平時兩倍的時間……OTL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