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笑

最可笑

不在了,有很多種意思,但所謂一個人不在了,通常只有一種意思。

但也許練兒並不是這個意思,我眯起眼,看向面前的人,希望從她的神色中找出支持這一想法的佐證,那意思也許只是單純想說不在華山了,何況練兒偶爾也會開些玩笑,說不定她並不明白這個玩笑的輕重,只不過想逗我着急而已。

可是,眼前的一雙眸子清澄見底,雖看不出多少悲慼,亦也毫無玩笑之意。

卻還是不甘心:“不在了?什麼意思?”索性挑明瞭追問,生怕是誤解,又希望是誤解,描繪不出此刻是什麼感受,但聽見自己的聲音比想象中更穩定,只是比平時低沉了一些而已。

“虧我還照顧你的心情,想要說的委婉些呢——”對面的少女嘆了口氣,幽幽道:“不在了,不就是死了的意思嗎?”

一句話,乾脆的毀了最後一絲可能性。

我閉了閉眼覺得有些脫力,就退後了兩步靠着竹邊青石坐下來,又反覆做了幾個深呼吸,卻還是無法從這種脫力中擺脫出來。

那是一種異樣的空虛感,空虛到抽離了悲喜只令人迷惘,這也是一種令自己非常討厭甚至害怕的感覺,我倒寧可此時大悲大怮,甚至因不能置信而大吵大鬧,這纔是常人眼中的悲傷,纔是悲傷的正確方式。

可是自己做不到,眼中是乾澀的,連動動手指的慾望都沒有。

我坐着,練兒站着,感覺得到她的視線,卻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視線,周圍安靜了片刻,片刻之後她抱膝蹲了下來,就蹲在我的面前,認真的看着我的眼睛,道:“你怎麼不哭?我原以爲你該是要哭的。”

可惜我無法讓她如願,只能有氣無力的扯了扯嘴角,也回看了她的眼睛道:“有沒有聽過欲哭無淚這句話?”

“自然聽過,還是你小時候教的,想哭但哭不出的意思,所以你是想哭的。”她點點頭,坦然回答,見我無力的想往後靠上去,立即伸出了手,同時腳步微微一移,身形未動,人卻已是換了個位置:“別亂靠,後面是毛竹,毛竹根上的絨蜇了人可是又癢又痛的。”

可是,後背並沒有靠上蜇人的竹絨,而是靠上了一個溫暖的所在。

這個所在並不陌生,我們早已不是第一次如此相互倚靠了,何況此刻也沒什麼心思去顧了窘迫靦腆,我只是放心將身體的重量交給了她,盤坐着,把頭倚放在那頸窩處,閉了雙目什麼也不去想。

她也無聲,於是周圍陷入了極靜中,只有風拂過時竹葉瑟瑟,彷彿誰也聽不懂的絮絮低語,空氣中散着一種好聞的清香。

這次是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是知道在清香與溫暖之中,空虛的脫力感漸漸褪去,我覺得自己已經調整過來了,或者說準備好了,卻還是不敢睜開眼,只是夢囈般的喃喃喚了聲:“……練兒?”

“嗯?”她的聲音清晰,就在耳邊,聽不出太多情緒。

“……說說吧……”靠在那肩頭,感受體溫不斷傳來,對現在的自己而言,這好似就是一種勇氣的傳遞:“說說詳情,具體發生了什麼,師父她爲什麼會……這不應該啊……”

咬牙閉目,這不應該,這真的不應該,自己是個喜歡凡事往壞裡設想的人,可即使連這樣的自己也從沒有設想過……師父她風華正茂,素來是身體康健神采奕奕,數年來連個風寒也不曾染過,論武功更是世間罕逢對手,何況還隱居深山遠離塵囂,無論從哪方面來講,都不可能想得到怎麼突然間就……

“哦——”練兒的聲音還是沒有太多情緒,只是吁了口氣,靜了一下,好似在整理思緒,然後就慢吞吞開口說道:“差不多,就是那叫紅花鬼母的女人那次之後一年裡的事情,那次以後,師父她就更專注武學之道,平日閉關更勤了,偶爾出關來我們過過招,各自也都精進的出奇順利,所以這一年之功,怕是能敵過去好幾年的積累……”

話說間她好似沒什麼重點,總在不相干的地方打轉,我卻聽得心中突然一凜,生出了一些預感來,這預感原來從未想到過,只因師父是那樣的一個大行家……

可是,練兒的話題,卻分明在向這個意思折去。

“然後,那是白露時的事吧,當時天氣漸漸開始轉寒了……”耳邊聲音還是不疾不徐的繼續着:“有一次,師父坐關潛修,第二天醒來,就突然不能動了。”

“不能動?”我茫然的重複了一遍,不是很明白其中真意。

“嗯,不能動。”練兒並不算一個好的講述者,她並不擅長絮絮叨叨組織語言,但此刻,確實在用自己的方式向我形容那一幕:“就是腳不能動了,連感覺好似都沒了,劃破了也不知道,師父說,這是因過於獵捷求速,所習不純,招至了走火入魔之禍,怨尤不得別人。”

她的話講來平平淡淡,就那麼寥寥的幾句,我閉着雙眼,眼前卻好似有畫卷展開,栩栩如生,師父如此心高氣傲之人,突然天降此橫禍,卻還是懷抱驕傲不肯示弱,反而平靜的向練兒解釋經過原委……這麼做的當口,她該是怎樣一種心境?

“她不肯呼醫請藥,我就下山捉了幾個大夫來給她治,卻不見好,再過些時日,連手上也不如從前靈活,師父就徹底不練功了,只一門心思每日督我練習,閒暇時候講一些江湖之事,直到立冬時節我都學會了,師父她就……”

說到這裡練兒沒有再說下去,其實也已不必再說下去。

事已至此,種種約定,萬般心願,皆成泡影,心中再無依託,練兒出師之日,怕也就是師父一念不生,萬緣俱寂之時……

胸中酸楚難當,誓言言猶在耳,那一晚我敬她一杯,自信滿滿,日子還長,十年相處,不過暫別,之後還有無數十年,侍奉左右,膝前盡孝,講來多少動人,騙她溼了眼角,卻最終是空口白話,說的比唱的好聽。

爲什麼就沒有想到,練霓裳若是註定橫行江湖名動一時,那她那同樣傲骨錚錚的師父,難道就如此不露鋒芒籍籍無名,竟會在整個故事雁過無痕,令人毫無半點印象?

卻原來不是雁過無痕,而是浮生掠影,轉眼即逝,徒留飛鴻踏雪印……

捂住臉,狠狠揉了揉眼,卻還是乾澀,倒是能苦笑出來,身後的人不聲不響讓我靠着,既不安慰也不責備,我卻又想到,那時候她孤身一人面對這些,縱然再將生死視作萬物定律理所當然,恐怕也該是無比難受的。

最可笑是,唯一能陪她共同承受的人,卻遠在千里之外,猶自心安理得,做着美夢。

“練兒……”再開口時,聲音已啞,好似封了一層蠟:“你……恨我嗎?”

揹着身看不見她表情反應,唯獨那雙手倒是環在腰上瞧得到,纖長的手指正在擺弄着我的衣帶,好似百無聊賴般,而我只能靜待。

默然了一會兒,終於,聽見了身後的人吸了口風,惘惘道:“恨倒算不上,生氣是真的,那時候在山上,師父也沒了,只餘下我一個人,茫然無措,也無心再去和狼兒們戲耍,日子過的無趣極了,想要下山找你,偏偏不知道去哪裡才尋得到,那時候,想着你還好吃好喝過的自在,就氣得牙癢癢,真想咬死你才解恨。”

“你應該恨的。”我點點頭,覺得理所應當:“是我混賬,對不起師父,也對不起你。”

“哦……”她答了一聲,卻不再接話。

周圍又恢復了安靜,該說的已經說完,剩下的只是各自心思,風愈發大了,竹葉搖曳,陽光搖曳,陰影亦是搖曳,四面八方都在沙沙做響,連地上鋪落的黃葉都重被一片片捲起,上下翻飛忽起忽落,像極了漫天飛舞的枯蝶。

靜靜坐着,身上是涼的,頸間卻是熱的,有呼吸灑在其上,而後,是一陣錐心的疼。

練兒素來身隨念動,說到做到,我從不懷疑。

那牙關狠狠,毫不留情,好似真要將積鬱的憤怒悉數發泄,恨不得嗜血啖肉才能痛快,我吃痛仰頭,卻仍是倚着她動也不動,只因這是自己應該受的懲罰。

當頸間有溫熱淌下時,眼中終於也滲出了溫熱。

終究還是,潸然淚下。

練兒你個過分的你個屬狼的,算算你都咬了我家小纖幾次了?次次都見血啊……(碎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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