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
當時捂了傷口出得竹林外,將外面等候的人都嚇了一跳。
那性情直爽的矮個女嘍兵,見了我染着血點的前襟和指縫間滲出的紅,立時驚訝出聲,而她身邊那高個女子雖不至於像她那麼失態,也當場就變了臉色。
倒是那叫冬筍的管事處變不驚,不動聲色的走過來,只看了我一眼,就轉頭向一旁的人恭敬道:“請問寨主,是先療傷還是先用飯?”
練兒好似什麼事也沒發生,坦然道:“將飯菜送到我房中。”而後拉着我便走了。
接下來的時日平平靜靜,大多數光陰都耗在這間房中,畢竟頸上的傷有些礙眼,再說骨子裡也偏好林海濤聲的清靜,練兒還是忙着做她意氣風發的山大王,常常不見人影,倒是當日就令手下又在屋內搭了個鋪,連位置朝向都和當初我倆在山中的臥榻相似,夜裡熄了燈說說話,有時會讓人恍然回到了黃龍洞般。
而有了閒暇時,她也會陪我去山寨中四處熟悉認識,說是陪,往往最後變成她自己拉了人領頭在先,驕傲展示着寨中種種人與物,得意而自在的模樣,就彷彿幾天前竹林中的一幕從不存在過。
也許,那噬骨般的切齒一咬後,事情對她而言,就真的是徹底過去了吧,那日之後,我們再沒有提過和這個話題相關的枝節。
只有頸間的傷,還真實的存在着。
其實事後,對這個令人略覺尷尬的傷口,練兒不但不感到難堪,反而顯得頗爲滿意似的,每每就寢前對鏡換藥,總能察覺她的目光,看熱鬧般先看一會兒我反手彆扭的將藥抖了到處都是,然後才勾着脣角過來幫忙,也不知在自得些什麼,大約是拿我的狼狽取樂。
最初倒也不介意被她這樣瞧樂子,不過次數多了就有些又好氣又好笑起來,說起來此時身上這手裡一道傷,頸間一道傷,皆是拜她所賜,雖然其中也因自己咎由自取,但也用不着老瞧了開心吧?再說又不是第一次咬的新鮮,明明每相見一次身上就能添一道齒痕,也實在算得上是冤孽。
“胡說些什麼啊?”有一晚這樣順口抱怨了,她站在一旁聽得很是不服,手裡上藥不停,卻把眼一橫,瞪了鏡中的我道:“從小到大我也沒傷過你幾次,這筆賬你怎麼算得的?”
傷口稍有些刺痛,卻因藥物的關係又透着清涼,我也不去在意,只微微一笑,掰了手指算給她聽道:“怎麼不是?第一次因狼羣見得你,傷的是胳膊;第二次因紅花鬼母見得你,傷的是手指;這次好不容易再見到了,又傷了一處,次次見血,豈不是相見一次身上就能添一道傷?”
“原來是這種相見啊。”她好似了了,也不辯駁,先是點頭勾脣,笑靨盈盈間,忽爾又一板了臉道:“若是這樣子算的話,那正是應該見一次咬一次,次次見血纔好,看你下次還敢不敢隨便離開!”
我頓了頓,收了調笑之心,看着鏡子中那張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容,怔了一會兒,低嘆道:“不敢了……”
不敢了,是真的不敢了。
除非有一天你劫數去盡,再不需要我的陪伴,親口逐我離開。
日子是很好過的,心中卻不能安寧,怎麼可能得安寧?練兒或許真的已經放下,如此坦然的與我談笑風生,只因她問心無愧,而我雖然平時與她在一起說話還算自如,但一旦得自己孤身一人獨處時,卻總是難以從那一日的情緒裡擺脫出來,心中始終鬱郁。
再過幾天,等那血肉模糊的傷口堪堪結疤了,思去的念頭就越發強烈了起來。
想去西嶽,還是想去西嶽,雖然原本該在那裡等待重聚的兩個人,一個已經在身邊,另一個則再也無法重聚……即使如此還是想去,好似沒有做完的事情,沒有走完的道路般虧欠心中,更何況,師父是在那裡離世的,我又怎能不去那裡拜祭,縱然遲了兩年,也該灑一捧土上一柱香,磕頭謝罪纔是。
可練兒卻好似沒有想到,大約也是沒把這些規矩放在眼中吧,在她而言,死了便是死了,什麼鬼什麼魂,是全然不信的,所以當我夜裡對她說了這個意思之後,她當時哦了一聲,隨口應道等得空就一起去一趟吧,之後卻沒有了下文,也遲遲不見動靜。
等得焦急,偏偏看着她忙,也不好催促。
練兒是真的很忙,原來還擔心她胡亂闖禍,現在看來反而是我有些多慮,對內寨中的那些小事家事,山寨中人自有一套管理,用不着她多費心;對外與各路強人打交道倒是需要她時時拋頭露面,不過大方針上該是有出謀劃策的,她心中有譜,也不會太過亂來,是以綠林之中樹敵倒是不多,反而結交了不少,隱隱有合縱連橫,風生水起之勢。
這些事情,她倒從不避諱在我面前講,今日又教訓了誰結交了誰,我聽得名字陌生,也無心追問,卻更加不好催促她一同動身前去華山。
若是換成以前,恐怕就會計劃着獨自上路先行一步,既解了心中焦慮,也不至於耽擱練兒辦正事,但……
輕言分離,不敢了。
這樣九月眼看着轉瞬就要逝去,歷十月初一便是寒衣節,原本對這些舊曆節日很是陌生,亦從不放在心上,但這一天偶然見寨中女子得了空,正三三兩兩的在裁五色紙作男女衣,才驀地想起有此祭奠亡者之日,不禁觸動心事,一時間再也忍耐不住,轉身就朝前寨而去。
前寨是議事練兵所在,這些時日已然大致熟悉,我知道今日練兒要在此會客,徑直就朝那一處會客大廳而去,沿途站崗放哨的女兵也都認得了我,並未加盤查,一路無阻。
來到議事廳的階前,隱隱已經聽到裡面歡聲笑語,定了定神,想好說辭,正要拾階而上,才踏出一步,突然聽身後傳來了一聲:“姐姐安好?不知道急匆匆前來,所爲何事啊?”
轉身回頭,卻見臺階下一人,懷抱文書,不緊不慢而來,不是名叫冬筍的那大管事還是誰。
這些日子熟悉下來,對寨中情況也多少了解,這兒的人大多是練兒所救,何況練兒本身武藝神乎其技,自然身爲寨主受盡敬重,地位無人能出其右,但若單論幕後定奪主事,其實此人才算真正的一把手,至少也是個當家的人物。
慶幸的是,她對練兒倒是真心輔佐,似全無二心,所以我待她也是一直禮數有加,此時見過來問起,便坦誠回禮道:“我尋練……你們家寨主有事,有些迫不及待就先過來了,只得幾句話,說完就走,不會耽擱太久。”
“哦,原來如此,我說怎麼見姐姐行來匆匆,面有急色呢。”我回答的當口,她已到我跟前,施施然停在了三步之處,輕言慢語道:“只是現在議事廳中,寨主她老人家正在會面川陝遠道而來各路英豪,怕是有所不便啊。”
她一番話好似非常真摯,我剛剛也是頭腦發熱,一時情急趕了過來,聞得廳中熱鬧本就有些遲疑,此時再聽她一說,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那我還是另覓時機爲好,打擾了。”說完,就轉身欲走,卻又聽見一聲緊隨而至的:“且慢。”
二次回頭,見那人還是站立原地,手捧文書,正色道:“其實有些事,早想對姐姐說了,不知道此刻姐姐願不願聽?”我見她神色鄭重,當下也就正色抱拳,道:“請教。”
“不敢,何來請教之說,其實我等姐妹能有今日,全仰仗寨主她老人家,寨主她實可擔得上女中豪傑,人中龍鳳之譽,將來必有一番作爲,我等姐妹只需誓死追隨左右,肝腦塗地亦無恨矣。”她低垂了眼,慢條斯理娓娓道來,說的再平淡不過:“既然姐姐被寨主引爲至親,也當盡至親心力,莫要耽擱了她鳳鳴岐山,一飛沖天之時啊……”
這一席話說的不算多,但言裡言外的意思卻明顯到令人心驚,我聽得垂首,半晌默然,各種心思千迴百轉,直到聽得腳步聲近,才倏地擡頭伸手,攔住了那擦肩而過幾乎就要走掉的人,蹙眉看她道:“……這是她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她似乎未料到我這麼快反應過來,還有此一問,卻也不甘示弱,道:“這是天下人的意思。”
不說這一句倒還好,此言一出,反而顯得可笑起來,我禁不住輕笑,也不與她爭辯,只是重複問道:“這是她的意思?是與不是?”
“你不相信天意民心?”這次她有些動容了,好似想不到我竟如此冥頑不靈。
“民心是天下人的心,不是這山寨中區區幾百號人,至於天意嘛,天意不可測,又談什麼信不信?”我笑着搖了搖頭,回答道:“何況,我信不信天意民心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有一個人不信,只要她不願意,哪怕萬民跪求蒼天降旨,她也是不願意的。”
“你!”她聽出我在指誰,終於臉色一變,急道:“等等,你要幹什麼!”
寨中人的武功雖然皆是練兒親授,也算下了苦功在練,不過區區兩年,她怎麼可能攔得住,我輕輕一個閃身輕易避開了阻擋,笑道:“沒什麼啊,只是孰對孰錯,何必爭辯,一試便可知道了。”
我兩人這裡說話,一直是輕言細語,所以並未驚動裡面,但其實廳門就在眼前,閃步過去,一推便開,裡面光景立時盡收眼底。
這廳並不算大,佈置的還算雅緻,左右兩排黃花梨圓椅上,端坐了十餘名行裝各異之人,雖吃了這一驚,但臉上笑意猶未褪盡,而中間正座篆鳥雕獸的太師椅上,正是我們剛剛口中談論的人物。
此時見廳門驟然洞開,數十道目光齊齊射來,有驚有怒,有不明就裡,唯獨中間一人,只瞥過來一眼,就帶了笑意。
“再過幾日就是十月朝寒衣節,我欲動身,去舊居祭拜師父。”衆目睽睽下,我此時也顧不了其他那些目光,只是看了大廳之上當中一人,負手提聲道:“霓裳,你去是不去?”
聽得我這麼喚她,她好似有些驚訝,挑了挑眉,朗聲反問道:“現在就要動身麼?”
其實並不用那麼急的,明日一早動身也是可以的,不知怎麼,鬼使神差的,我點點頭,道:“現在就要動身,行麼?”
卻見那頭人影一晃,眼前一花,下一瞬她就已經站到了我面前,眉眼彎彎,脣角帶笑,手一牽道:“那還等什麼?咱們這就出發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啊啊啊,看錶來不及了,先發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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