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山

歸山

我們居然就真的那樣走了,走的無牽無掛。

那管事的冬筍只來得及追出來,叫了一聲寨主,卻怎麼可能趕得上,得到的只是一聲遠遠被風送過來的回答:“我已經與他們談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你來辦妥無妨,離開這些時日,寨子就交給你們了,有什麼要緊事照舊用老法子就是。”

練兒說這話時頭也沒回,倒是我匆忙間回首望了一眼,遙遙看見那女子一副眉頭鎖緊的模樣,之前心中的不滿稍退,多少又覺得有點對她不住,畢竟這人也是一片忠心。

即使如此,也必須證明,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還是早些打消爲好,練霓裳即使是鳳,也是一隻翱翔九天自由自在之鳳,絕不會甘居於深深廟堂,現今世間恐怕沒有比她更不受束縛的女子了,她願意爲誰停留,並不代表誰就可以留住她。

何況,這天下將來會發生什麼,細節雖說不上,但大勢走向沒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練霓裳只是一樁傳說故事,不是一段傳記史實,我也不願意她與歷史大潮攪合一起,萬一被吞沒其中,何等悔之不及。

她只要逍遙無憂,一世安順,就好。

之後幾日都是路上,定軍山到西嶽正常行來大約要十餘天,我和練兒輕裝上路,捨去大道轉走山間捷徑,她輕功神速,若是孤身全力趕路,大約四日不到就能走完,如今有我拖累,卻又多花了兩日,好在這幾天的山野生活,都是久違,倒也輕鬆愉快。

這般緊趕慢趕一路而行,終於在九月的最末一日,寒衣節的前一天,趕到了西嶽地界。

趕到西嶽地界時,天色已經晚下來了,我們也顧不得在山下多逗留,徑直披星戴月往山上而去,華山雖險,幸而熟門熟路,好似自家庭院一般,也出不了什麼岔子。

當星河之下,遠遠的見到那一處幽深洞口,尤其是其上映着冷冷月色的黃龍洞三個大字,胸中情緒突然間毫無徵兆潮涌而來,我驀地駐了足,望了前方,一時竟有些不願靠近。

身邊,本並肩而行的練兒這時候也停下了腳步,先看我一眼,然後一言不發的獨自過去,將洞前那些遮擋野獸用的雜枝樹杈一一挪開,等清出場地洞口大開,就拍了拍手,回頭看我,笑着道:“歡迎歸來。”

心中一酸,卻扯起嘴角硬是回以微笑,走過去,和她一起入了洞中。

踏進去,洞裡自然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不過這不是問題,莫說練兒,就算是自己,要在這熟悉的方寸之地摸黑找個什麼也是輕而易舉,只聽黑暗中窸窸窣窣一陣,各自手中就都有火燭亮起,光影映照在四處岩石之上。

燭火之中,一路往前四處打量,身旁的那些傢什用具連擺放樣式都一成不變,只是顏色更古舊了些,順手撫過,心中感慨不已。

但漸漸的,卻又於感慨之中,生出了點點疑惑。

等進到內洞,這疑惑更盛,本以爲兩年無人,縱然洞口設了障礙走獸難進,但總會有些蛛網小蟲什麼的,再不然也該是積了厚厚浮塵纔對,可週圍看上去卻乾乾淨淨,摸了幾把傢什的手也並未沾髒太多,我看了手掌,奇怪道:“練兒,莫非你不在時有誰來過?怎麼洞裡這麼整潔?好似才收拾過不久似的。”

此時她正低着頭將手中燭火插入桌上的舊銅燭臺,聞言轉過頭來白了我一眼,撅嘴道:“還能有誰?我一年可是都要回來呆上兩三次的,不像某人,兩三年都不回來一次。”

怔了一瞬,剛要問爲什麼,轉念一想,她年年回來怕也正該是爲了給師父掃墓祭拜,心中頓生歉然,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得喃喃低聲道:“……辛苦你了。”

“辛苦?辛苦什麼?”沒想到這一句倒逗得她失笑起來,插好了燭臺,就順手拿起了桌上壓的一張皮紙,先朝我揚了揚,道:“等人有什麼好辛苦的,只是怕你歸來摸不清狀況才時不時回洞看一看,沒想到最後半路就把你給劫了,倒是白費心機。”說完手指一抖,那輕飄飄的紙張就射了過來。

她給我,自然是要我看,隨手接住在燭光下抖開,褐黃的漢皮紙上就只得龍飛鳳舞草草寫就的三個大字——定軍山。略一思付,就已明白這是練兒留下的線索,察覺先前自己想錯了方向之際,心中卻不禁更暖。

之後耗了點時間用來整理,鑑於這一夜夜已很深,我倆默契的沒有提及其他,只是稍微拾掇了拾掇椅榻之間,將那些軟絮厚墊從樟木箱中取出鋪好,便解了風塵僕僕的外套披風,準備先歇過這一晚再說。

躺在久違的石榻上,疲憊沉沉襲來,也顧不得什麼感觸,正欠身要準備吹熄燈火,卻見練兒只着單衣,抱着她的薄被赤腳站在地上,一言不發的拿眼睛望我,似乎有些生氣使性子,又似有些委屈。

“怎麼了?”來不及細想哪兒又招這小祖宗不滿了,趕緊先起身拉她過來坐下,讓那雙腳離了地面再說:“有事講就是,天氣那麼涼,怎麼這樣站着?不怕得病麼!”

她正使性子,也不怎麼理睬人,坐下來聽我說完,自顧自往榻上縮了縮,把薄被往裡面一扔,不悅道:“我要睡在這裡。”然後竟徑直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

我滿頭霧水,見她躺的近在咫尺又窘迫不已,我倆相處這麼些年,從來都是各自睡各自的,連之前在那山寨中,她也是命人多搭了一個牀鋪出來夜裡說話睡覺,怎麼現在回到黃龍洞中卻反而莫名其妙的……

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推了推她,隔着單衣都能摸到體溫,觸手熱熱軟軟,只微微推了一下就趕緊收了回來,輕咳一聲道:“練兒,到底怎麼了?爲什麼突然之間想要……同塌而眠起來?”

她面朝石壁,背對着我,哼道:“誰要與你同塌而眠,這石榻你走之後就沒主了,前幾年開始就一直是我在睡,而今你休想趕我去那小小的石椅上憋屈。”

聽她這麼回答,我心念一動,看看身邊的人,再看看那長石椅,終於恍然大悟,明白了癥結所在,最初我和師父二人修葺這洞子時,自然只有兩人睡榻,那長石椅並不是派這用場,後來有了練兒才整理出來給她夜裡安歇,當時她還是小小年紀,這石椅既長且寬,鋪了軟墊當牀榻使全然不是問題,但如今……

如今,她已不知不覺長大,出落的亭亭玉立俏麗挺拔,那長椅早已不該是她的棲身之所。

暗罵自己一聲糊塗,當下也就顧不上什麼羞澀不羞澀的,隨即在榻上跪起身,先把她往上微微推了推,將金絲枕移到她頭頸下,然後將那胡亂蓋的被子重新拉開一一掖好,待到一切做完,才伸手彈熄不遠處桌上的燭火,俯身拍拍她,在耳邊輕聲道:“那好好歇息吧,一路辛苦了。”

她該是還在氣我之前忽略了她,只是不聲不響任我動作,現在才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也許真是覺得累了,沒過多久,呼吸聲就變的均勻而輕微。

可是一旁,我躺在黑暗中,卻變的有些難受起來,明明眼皮極沉,偏偏無法入眠,又不敢輾轉反側,因爲記得練兒睡覺極其警醒,無奈之下,只得強讓自己一心去數着身旁那節奏起伏的呼吸聲,過去許久,才漸漸陷入了混沌。

到了下半夜,卻有什麼貼了上來,軟玉溫香,驀地一驚,睡意全無,推又不好推開,只得苦笑着僵在那裡聽她夢中呢喃,也不知說些什麼。

這般折騰了一宿,第二天爬起來時,只覺得頭暈腦脹,難過不已。

練兒倒是神清氣爽,一早就已起身,此時進得洞來見我坐在榻邊面色憔憔,自然取笑起來,我也笑笑,無心與她鬥嘴,到洞外溪水邊洗漱收拾,等慢慢的整理完畢了,也就覺得氣色好了許多,抖落手上沁涼的水滴,轉過身,就見練兒不知何時飛身上了不遠處一棵大樹,正無趣的坐定枝幹上蕩着雙腿看了這邊,見我回頭,就笑着問道:“今日怎麼過?”

這裡兩年無人定居,要做的其實該有很多,譬如採買雜物,洗滌晾曬,打獵汲水等等,各種事情可謂繁複瑣碎,可眼下第一要緊的,顯然不是這些。

“還是先去看看師父吧,她老人家安葬在哪裡?”我擦乾了手,理理衣衫,正色道:“今日正是十月朝,縱然此時我們手中準備不足,也該先去墳前磕個頭請個安,然後再去想辦法置辦東西不遲。”

卻見大樹之上,那少女仍舊是笑意盈盈的坐在陽光斑駁中,聞言先是哦了一聲,卻又搖搖頭,無辜道:“可是,我並沒有安葬師父她老人家啊,所以並無墳墓這種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拍手合十,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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