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時番外篇·十

不定時番外篇·十

與外人相處那麼簡單,不順眼的教訓一頓就是,惹生氣了一劍宰掉便好,若有誰敢當面口無遮攔不客氣,她也不介意教教對方什麼是真正地不客氣。

所以,雖不知何時起被江湖上稱作喜怒無常的女魔頭,但事實上,練大寨主極少被什麼人當面指責過……縱然有,也是轉瞬就能解氣。

某種意義上,玉女峰決鬥那晚,是練寨主第一次真正吃了外人的啞巴虧,這注定了從此以後每見到某嶽姓男子,她總要下意識先不爽三分,然後再提其他。

但其實,即使執拗任性不服輸如玉羅剎者,心裡也是明白的,明白這份不爽不痛快的根源,有幾成是因爲他人,有幾成是因爲……自己。

結論是三七開,練大寨主從不自欺,真正令她吃了啞巴虧的,正是她自己。

是真沒看到誰昏倒,是真沒想到先救治,在聽到痛呼回頭見到那一蓬赤紅之後,陡然僨張的血脈鼓動真氣霎時竄及每一寸經脈,隨之一起竄遍全身的還有怒,勃然大怒!那一瞬想到的只有殺,殺殺殺殺!

怒滔點燃了與生俱來的狠戾,那時候唯一的念頭,就是要讓眼前這幫人不得好死!那時候最先想做的,就是要將那綽號金剛手的傢伙一根根削掉手指!一寸寸折磨到死!除此以外的皆不重要,什麼劍陣什麼兇險什麼一會兒對手一會兒變自己人,別礙事統統滾到一邊去!

確實是如此心無旁騖一心殺戮的,直到得償所願收拾完了戰局,才重又想起某人來,想起應該去看看她傷勢如何。

卻看到了陌生男人給的藥丸,卻聽到了陌生男人說你將這姑娘撇下不管,她昏倒一旁無人問津。

即使惱羞成怒幾乎爆發,卻也明白,這陌生人並沒有說錯。

事實就是,適才,她全忘了一旁受傷的她。

練寨主性子大,但並不擅爭辯更不擅長無理辯三分,所以無從反駁,無法發泄,只堵了個滿心滿眼的不爽不痛快,託這股情緒作祟的福,接來下的幾天裡少女都過得不太舒服……亦或者說,很不舒服。

這並非她通常的性情,通常情況下練大寨主對已發生的事多報以流水不復的心態,若是有什麼沒做好,那麼之後彌補好就成不是麼?事實上她也是這麼去做的,想對受傷的人好點,記得師父曾說過黃龍洞中清寒,亦缺少必要的藥物不利於療傷,所以半點不耽擱就帶她下了山,就住在原來的客棧,原來的房間。如今她已很熟悉這間房了,因這幾年爲數不多的幾次在鎮上小憩她只認這裡住,以至於後來熱心腸的店小二索性給專門空了下來備着。

安頓下來之後,練寨主也不管夜深與否,一面讓小二即刻去請大夫,一面以真元爲其推宮活血,像模像樣地助人調理起了內傷。

練大寨主自然是懂療傷的,所謂久病成醫,打打殺殺的武林中人多少都懂療傷,自打從紅花老太婆那裡吃了生平第一次大虧之後,師父就開始斷斷續續教給她這些,而她也學得十分用心,因爲知道這些有用,不像那些個酸字迂文,讀起來磕磕巴巴委屈了舌頭,還半點用場也派不上。

那時候還曾不無得意的想過,等學好了,將來某個傢伙再受傷,就得巴巴地倚靠自己了。

結果事到臨頭才發現,得意的心情半點也冒不出頭。

那內傷倒比想象中的輕一點,肺腑雖略有傷及,但吐血更多是一時氣血翻騰不穩導致的,畢竟是一個師父出身,再弱也有限度,其實真想不通爲什麼區區一個金剛手範築能有機會傷到她,卻還不來將疑惑問出口,那快腿的小二就已將大夫請了來,於是練寨主也就將這個不怎重要的問題拋到了腦後再不復想起。

大夫是個小老頭兒,看在眼裡隱約有些印象,大約是這鎮子裡有名的坐堂郎中吧。明明對小二的選擇是認可的,但當眼見對方氣定神閒地挽起榻上之人衣袖,伸出乾癟手指一點點在白淨柔軟的小臂上試探揉捏時,卻不知爲何頓覺哪裡不對般焦躁起來,偏又說不得,待到勉強耐着性子移開視線,發現身邊店小二也眼巴巴地盯着這一幕時,忍不住就是涼颼颼一句:“還呆這兒幹什麼?他是大夫你又不是,出去!”

或是因爲熟悉,或是因爲擔心,那小二倒沒在意這句呵斥中的冷硬,只是被叫了一聲纔回過神來,大約也覺得姑娘家療傷自己看着不妥,趕緊一疊聲地乾笑,道自己去燒水有事兒就叫一聲,說完鞠着躬趕緊出了門,留下無從發作的練寨主和慢條斯理的老郎中。

“怎麼樣?無礙吧?”好不容易待到大夫收手,不耐煩的練寨主已是搶先問話,就算還不明白爲何覺得不對勁,卻已打定主意處理完這手臂就打發人離開。

誰知那大夫捻了捻長鬚,慢吞吞道:“大礙麼,確是沒有的。這位姑娘小臂雖有裂損,幸未全折,不過或是跌僕之時動作不當吧,那裂損有幾分扭錯,以至於經絡不通氣血阻滯,唯有老夫爲之正骨理筋,這個倒是要吃些苦頭,餘下來就是慢慢開藥靜養,勿要妄動傷患處即可,只是雖無大礙,但常言道傷筋動骨一百日,這個養……”

“吃些苦頭?”練寨主哪兒聽得下囉嗦,捉了個最在意的詞,追問道:“什麼吃些苦頭?”

雖沒怎麼和這些看病治人的傢伙打過交道,卻也明白大夫郎中什麼的就是專解人傷病苦痛的,若是連大夫都要給病患苦頭吃,那還請什麼大夫?不明就裡的練大寨主頓生警惕。

可做出回答的卻不是那老大夫。“練兒……”斜倚牀榻上的女子不知爲何接過話,衝這邊輕聲解釋道:“正骨就是要將有些扭錯的骨傷重新扭正,否則一任歪着長怎麼行對吧?這扭一下是有些疼,不過旋即就好不用擔心,要不你先去取些熱水來,我……”

這話聽着就更可氣了,“端什麼熱水?”寨主大人眼一瞪,果斷拒絕道:“休想支人走,沒聽見那小二剛說去燒水了麼?一會兒你想用水我叫他就是,可如今我就在這兒哪裡也不去,便要看看怎麼個正骨理筋法,不成?”

被拆穿的乾淨利落,榻上的女子一時間也似想不出別的法子,唯有無奈點點頭,笑道:“好吧,隨你……”隨後坐直了身子,又對那老大夫從容道:“有勞老人家了。”說罷伸了手臂,神情很是輕鬆,只不過微微抿住了一點脣。

那老大夫聞言點點頭,也不客氣地伸出手,這次更是兩手都搭了上去,說時遲那時快,還不待練寨主再次嚐到不滿滋味,一直慢吞吞的老人陡然幾個動作,電光火石間一擰一送一端,原本就安靜的屋中就現了一聲清晰鈍響!

自血肉中傳來的摩擦聲逼得榻上人遽然脣色泛白,卻不知爲何,那面上神情卻不見多少變化,甚至吭也未吭半聲,直至餘光瞥見一旁少女倏地伸手去握住了腰間劍柄,才急切開口喚了一聲:“練兒!無礙,不怎麼疼的。”除了第一個字時有些吸氣,口吻也似如剛纔一般無二的輕鬆。

其實這阻止本就是多餘,少女撫了劍柄白過來一眼,自然是沒有拔出鞘的意思,反倒走前一步,仔細瞧着那老大夫後續的動作,直到最後。

最後她親自送那大夫出門,過了好一陣子,直到小二送來熱水後,才又見她拎着藥包回房來。

接下來幾日裡,練大寨主表現得很正常,像每一個常人那般整日裡買藥煎藥換藥照顧着身邊傷患,太過正常,反倒令熟悉她的人覺得有些不正常。

不正常,也只得小心隨她,誰也勉強不得她。

只有練大寨主自己知道自己怎麼了,但破天荒地,她卻不知道怎麼處理。

氣別人是可以揍一頓捅一劍來出氣的,那麼,若是氣自己呢?

還有,若是氣一個揍不得捅不得的人呢?

若前者練寨主還隱約知道答案卻是一時間拉不下臉來,那麼後者就簡直是難題了。

原本以爲,是不介意見誰受傷的,只要傷得並不致命。

她原只要那個傢伙不生病就好,她不喜歡見她生病,病來如山倒,更重要是看不見摸不着搞不懂,那種焦心無奈明明守在身邊卻沒辦法的滋味最太糟糕,自兒時體驗了一次就斷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但受傷又不同,小傷算什麼?流血又算什麼?病未知傷可知,不會因此喪命就完全沒有關係,自己不在乎對方也不在乎,正因爲雙方都不在乎,所以有時傷了對方也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有時候反而是感覺不錯的,正如重逢時肆無忌憚咬了那柔軟處發泄,嚐到血味時只覺得痛快解氣。

可這次以後,少女明白,一切又不同了。

因爲突然發現了,對方不是沒關係,而只是強撐了在忍。

這麼明顯的事爲何以前一直沒有發現?這點練寨主暫時不想去深究,卻知道,將來都不想見到這個人強撐着忍疼的模樣了,那種一邊白着臉冒汗一邊裝從容的模樣看着就可氣,給人感覺雖沒生病來得糟糕,卻也足夠不爽。

可,這樣一來的話,自己生她氣時又該怎麼是好?這點練寨主想到煩躁,也暫時就擱在了一邊。

只要是個問題,遲早總有解決的法子,練大寨主一貫這麼篤定着,而亦如她所想的這般,這些時日來一直拉不下臉來說的那件事,隨着之後某天那招人厭的嶽姓男子的再度出現,也趁了一股賭氣勁兒順利說出了口。

說出口時,原以爲對方定會說沒關係一類的廢話,誰知卻見那眸心綻出了一絲驚異……與欣喜。

雖然是轉瞬即隱,卻也真真切切,休想躲得過練大寨主的眼。

嗯,所以可見第一個問題自己解決的很不錯,那麼第二個問題自己也總有法子解決的,遲早。

少女再次信心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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