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時番外篇·十二

不定時番外篇·十二

常言道世事無常,氣勢洶洶奔赴鐵家莊尋人算賬的練寨主也沒想到,這一趟板上釘釘的奪還劍譜之行,最後會是以如此結局來收場。

真相大白之後,眼見那鐵老頭撫了女兒頭髮神色有異,便猜到這兩個人怕是難逃責罰,但當時的她半點沒有想說情的念頭,一來心中尚有些不平,更何況,做得了什麼事就當受得起什麼後果,原就是天經地義的。

而身邊之人尋由頭說要走開,她也沒怎麼攔着,這素來性子軟的傢伙怕是不忍看下去吧,練寨主是這麼覺得的。

說到底,這兩人固然做了錯事,但也算情有可原。尤其那穆九娘,本想着此人完全是貪念作祟,誰知道後來一番隱情字字血淚,就算練寨主自己也聽得有點意外,雖說她自己弄不太懂爲何要搞賣身葬父那亂七八糟的一套,但聽那穆九娘所說似也有些道理,隱隱同情起來,便改了初衷,眼見鐵老頭舉起的手掌停在半空劈也不是不劈也不是,索性一躍過去將他的手拉開,算是做了個無言的人情。

得了這臺階下,穆九娘方得以保全性命,鐵飛龍也將她如逐鐵珊瑚那般逐出了家門,她也沒多話,只跪倒磕了三個響頭,就頭也不回地出林而去。

待一切塵埃落定後,剛剛還威風凜凜的鐵飛龍長嘆一聲,半倚在樹幹上,鐵塔般的漢子頓時就好似大病初癒老了十歲一般。

此時的練寨主對這老頭兒倒有些佩服起來,態度便也多了幾分敬重。

這二人原本俱是脾氣直率之輩,雖都好勝得緊,但也是真喜歡有本事的率性之人。誤會一解開,這邊練寨主多了敬重,那邊鐵飛龍也甚覺受用,氛圍頓轉和緩。兩人經過兩場惡鬥,反而化敵爲友,彼此欣賞起來。當時說着話,鐵飛龍失落之下嘆了一句道:“可惜你不是我的女兒。”換來練大寨主笑嘻嘻回一句:“我就做你的女兒好了。”說罷當真盈盈下拜叫聲義父,鐵飛龍連忙把人扶住,還待客氣,被練寨主頂了幾句,反倒頂得笑了起來,也就不再推辭,這一門乾親戚便認定了下來。

練寨主之所以如此,一半是喜歡鐵飛龍的性格,一半其實也是可憐他孤獨。她本還盤算讓老爺子再多收個乾女兒,於是認了義父後就忙不迭拉老頭兒出林子尋人,直到聽說都拜了義父的話自己就要認某人做姐姐,方纔悻悻作罷。

這世俗的許多規矩真是奇怪又不講理——每每這種時候,練大寨主都深覺得——動輒論什麼年齡資歷,早生早到的人就能佔莫大便宜,卻不肯看本事說話,其實本事不才是最重要的麼?如狼羣,如綠林,都是能者居上,所以她決計不會對某人叫什麼師姐啊姐姐啊一類的,想都不能想,是自己要管她,纔不能叫她來管自己,強弱不能顛倒,稱謂自然也不能!

這種原則問題,練寨主自小就知道堅持,即使不便與師父硬頂撞,卻也絕口不按師父吩咐那般叫就是了。這一點她覺得大家其實都心裡有數,就連早生早到的那位本身也是認同的,所以才從未強求過自己喚她師姐一類的,如今聽到自己這麼對義父明說,也只是溫和一笑了事,雖然笑得有點無奈,神色卻沒有半分不快。

練寨主對彼此間的這份默契很是滿意,見鐵老爺子也認可就更是心中痛快,她原就不待見這世俗,反過來也就不在乎世俗待不待見她,只要自己在意的人能懂自己,就已是最好。

一場尋仇算賬之行,就以這樣令人意外又頗爲圓滿的方式結束了。當然,所謂圓滿只是相對練寨主自己個兒而言的,鐵老爺子多少還有些強顏歡笑,他雖真心高興收了一名義女,但一日之間盡逐家人又怎能不愴然傷懷?練寨主平素雖懶得察言觀色,但只要有心,那眼力勁兒是比誰都強,見狀又怎麼會不明白,當下笑嘻嘻沒事就拉老人說話,甚至不管三七二十一拍板決定要和老爺子一起行動,哪怕萬里迢迢同赴塞外,也定要陪他將那姓金的罪魁禍首揪出來算賬!

事到如今已不僅僅是爲師門劍譜,既已認了義父,那麼讓老爺子孤身遠行這種事,就是大大的不妥了,就算老頭兒武功高強不怵打架,人多解解悶也是好嘛。

至於那王嘉胤的瓦窯堡之約麼……他兒子王照希對這變故多少也知道一些,此等師門要事,如果姓王的真算個有氣度的人物,相信也該能諒解,何況自己還有一幫手下在那邊做客,自己的這些手下打架不行,嘴皮子還是足夠伶俐的,只要沒有大變故,相信這場盟約有沒有自己應該都能拿得下來。

雖然說,對沒辦法帶某人去見識一下在綠林之中自己是如何的威風八面了,練大寨主多少還是有些遺憾的。

罷了,橫豎機會多得是,以後再找補吧,最後她如此寬慰自己道。

練大寨主打定主意,就要連夜修書一封,打算第二天讓老爺子請個人送去瓦窯堡。這修書寫信,若只是說清楚緣由,原不是什麼難事,但練寨主總是好強的,知道這信沒準給要王嘉胤親自過目,不想在別人那裡落了面子,於是說清楚始末緣由之餘還力爭想寫的像樣點,於是破天荒地將遣詞造句琢磨了又琢磨,以至於鬧得月上梢頭也沒能寫完,倒搞得有幾分心煩起來了。

再將又一張信紙團起扔掉後,練寨主怏怏不樂地擱下筆,盤算着是不是索性叫某人來替自己寫好了事,反正這種事上她打小比自己能,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人盡其才麼。

其實若是如往常那般同住一間房的話,練寨主大可不必如此煩心,早在她寫的如此煩躁之前就會有人來妥帖地替她解憂,而且管保一切自然而然傷不了她半點自尊。但這一夜老爺子好心安排了兩間客房,寨主大人就拉不下臉了,雖然願意承認對方這種事情比自己能,但內心裡她還是隱隱不想示弱的,更不好巴巴地去尋,於是只盤算了一下就作罷,進而換做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起了瓶中的花枝消遣解悶。

這青瓷花瓶位於書桌一角,也不知道是誰打點的,錯落有致地插了新鮮花枝,與筆墨紙硯相映着,倒也頗有幾分風雅。無奈練寨主不是風雅之人,鬱悶之中三兩下就將個花朵拔了精光,這時候她纔想起這東西多半是鐵珊瑚和穆九娘弄出來得吧,之前不還見她們倆在花樹叢中剪了一大捧麼,原來是派這個用場的麼……

省起這件事的練寨主,倒不會有什麼愧疚之情,只是她由此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就不由得掏了掏耳朵。

之前白日裡,當眼見到那花樹叢中的兩名女人竟還有閒情逸致遊花賞花,就按捺不住想要衝上去算賬,卻偏在這時候被身邊人按住了肩,在尚未來得及回頭的當口,有氣息湊到了耳邊,輕輕道:“且聽聽再說……”

那聲音是壓低的,那氣息是熟悉的,那話中用意也是能明白的,但依舊在這一瞬間麻了頭皮,皆因有一股熱伴隨着氣息直呵入耳中,竟活物般隨着聲音一路往深處鑽,麻酥酥地直癢癢進了左胸的心竅裡,若非練大寨主定力過人處變不驚保持了安靜,當時沒準就已跳起來暴露行蹤了,哪兒還輪到後面一段上演?

誠然後來因爲鐵穆二人的對話而轉移了注意力,但對這股子莫名其妙的癢寨主大人仍甚爲印象深刻,她記性又如此之好,以至於如今一回憶起來,就又似乎感受到了那股子的癢意復甦,甚至越來越強烈。

怎麼回事?一想起就又癢了,莫非有飛蟲入了耳?即使明知不可能,練寨主還是忍不住犯嘀咕,耳中癢癢還可以應付,一路癢進心竅就真是難受了,心癢難撾,任你本領通天也抓不到撓不了,寨主大人這下更寫不進去信,煩躁地離座轉了兩圈,索性推門而出,想去尋那個令自己犯癢癢的元兇算算賬,說說話,或者問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卻在推門而出後走了沒多遠,就又止了腳步。

因爲一擡頭,就正好見到了那個人。

天早已經黑透了,外頭也沒點燈籠,但蒼穹上一掛月色又大又亮,星河也璀璨,足夠將後院什麼都映得一清二楚。那一道熟悉的修長身影就披衣立於這月色滿滿的院中,身後倒影由濃轉淡被映得老遠,她此刻正仰頭打量着院中央一株高大的老樹,還伸出一隻手來來回回撫着那粗糙的樹皮不放,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原本也沒什麼,早對彼此的就寢時間熟悉了知道她不能這麼早入睡的,但練寨主只望過去了一眼,就將剛剛還擾人不已的那股癢意拋到了九霄雲外。

這算什麼?少女的眉宇不由得擰了起來,這一霎,那正仰頭望樹之人的眼神如此似曾相識,白日裡分明還看到過,打剛剛認得的義父那裡看到過,她正是因爲這眼神才決意拜了義父,皆因這眼神若理解不錯的話,喚做孤獨。

當然,對這點小事,堂堂的玉羅剎是決計不會理解出錯的,她打小就見過孤狼離羣,那眼中的愴然之色,與人原就是一樣一樣的。

可孤獨?怎麼會孤獨?老爺子沒了家人,現出孤獨之色倒是很容易懂,可這人此刻又怎麼立於院中獨自現出孤獨之色?太不可理喻了,對,不可理喻,她明明有人陪在身邊的,自己會永遠陪在她身邊……不對,是她會永遠陪在自己身邊的!總而言之,這人根本不該現出這種眼神來纔對!

由困惑到着急,練寨主心思轉得飛快,凡事總該有理由,她會現出孤獨之色,除非是不和自己在一起了……不和自己在一起?突然練寨主就想到,今日決定陪老爺子遠走個一年半載離開中原的事,從頭到尾其實自己沒問過她半句就拍板決定了,雖然她沒有怎麼反對,卻也沒有怎麼認可,莫非是……是其實不願意去的?

這還了得?一念至此,少女立即拔腿從廊下黑影中走出,縱然只是個猜測,她也決不允許這種狀況發生。

好在現身之後,隨着對話的進行,事情似乎又和猜測的有些區別了,雖然說對方言辭之間確實有些令人不解的怪,但當說着萬里之外也不反悔的時候,那嘴角輕揚起的弧度絕對不是虛假。

會陪在自己身邊就好,練寨主其實很容易滿足,放下心來的同時,也就沒再刨根問底。

至於這不刨根問底的緣由究竟是好強不想示弱亦或是別的,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又或者說,其實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有一點練寨主很肯定也很自信,那就這日出現的兩個怪謎,總有一天她是都能弄明白的,無論是那一抹不可理喻的孤獨,還是那一縷撓心撓肺的癢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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