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

六日

說是不跑遠,沒幾天就能再見面,但真正離開之後,果然還是牽掛甚篤。

明月峽本就已是地處高山,左右兩邊山頭更是峰兀林深,地勢險峻,原本藥農獵戶一類的百姓就輕易不會來,自從被附近寨中女兵佔山爲王之後,更是不敢隨便接近,所以若說人跡罕至倒是能不負衆望,而且也確實離得不算遠,若只計直線距離,沒準還不及山寨到廣元鎮的那七十餘里。

只是,這裡的每一步,都要比平地行路多付出數倍的努力。

此次與自己一同隨行的有五個人,正是當初定軍山撤退時於峭壁上派了大用場的那批女兵中挑選的,不但是出入深山險地的高手,而且都曾以採掘草藥維持過生計,故對此道頗爲內行,她們早遵吩咐準備了齊全,後來一聽說是替寨主採藥,更是個個摩拳擦掌,深以爲榮。

當下事不宜遲,那一夜鐵珊瑚和穆九娘去鎮上摸大戶撞運氣,而我這邊則天未黑就領着人不聲不響出發了,最理想的情況是能在當日就先尋得一點成果送回來,這樣無論鐵穆那邊進行的順利與否,都不至於耽擱了練兒的病情。

當然,所謂最理想的情況,也就是說大部分情況下不會如此順利。

主動權並不在自己這裡,畢竟說起採藥,自己只有幼時一點機緣巧合的經驗,對天麻這一味藥物更是完全缺乏必要的認識,所以與其說那五人與我隨行,到不如說我隨那五人行動,決定前進路線和方位的都是她們,自己只是在遭遇困難路段時做個先鋒開個路,免得這在方面浪費太多寶貴的時間。

第一日的行動路線很快就商議好了,這幾人聽說是採天麻,衆口一詞地表示當往山南側向陽林密處去,這需要趕上許多里路,但如今季節不對沒有那麼容易找到,唯有儘可能往環境適宜的地方尋覓,希望才能多。

所以這天大半時間只能都花在趕路上,趕到山南已是天色擦黑,於是只能就地休息。

這一晚硬是無法安眠,以至於次日剛剛晨曦微露,就忍不住一骨碌爬起來強把人都叫醒了展開搜索,自己則跟定其中據說是經驗最多的一人,良師益友最難得,跟隨攀談下來從她口中果然習得了不少知識,最重要是,幾個時辰之後,我們終於在一片灌木叢生的草坡上,第一次尋到了那東西的實物。

當時只見那揹着簍筐的寨兵如獲至寶地大叫了一聲,就衝向綠意掩蓋下一株不起眼的褐黃植物,若非那頂上點點小花,我真就要當它是枯莖了,那寨兵卻跪倒在地用手扒拉開腐葉和泥土,小心地一點點刨出土壤下肥厚的塊莖,高興嚷道:“有了!”

其餘人聽聞,立即也靠攏過來在附近尋覓,於是第二天不到午時我們就已經陸續有了一點收穫,雖然都只是小小的兩三塊,卻應該夠解燃眉之急了,當時不敢怠慢,趕緊就吩咐五人中腳程最快的那一位帶了這點收穫趕回山寨中,務必要親自交給鐵穆兩人之一,或者至少是那位醫者。

這第一批應急品送出去,心就放下了大半,全員休息了一陣子,到午後再找上幾個時辰,又略有小得,夜裡圍坐火堆商議好了明天再換個地方,才安心地各自休息。

這次照道理說應該能比上一夜睡得更安然,其一是因多少穩住了心中大石,其二,說起來也確實連着好幾日都沒能好好放鬆睡上一覺了,自練兒病狀顯現,我本擔心再住在一起會打擾到她於病情不利,想要搬出去,可又怕她需要時身邊沒人,加上練兒也堅決不同意,遂只能作罷,可打那以後都睡得很是謹慎,以至於淺眠居多,積累了些瞌睡債。

如今空山夜靜人安閒,無風,耳中只有乾柴噼啪,蟲鳴隱約,正是該抖落一身疲憊好好地養精蓄銳之時,閉上眼,意識朦朧,漸漸滑入黒甜中,卻又不知什麼時候置身了獨屬自己的清醒中……

細密綿長的雨絲交織在天地間,被前面一個女孩拉着在雨中奔跑,曠野的盡頭是狼羣,一隻幼狼癱在母親身邊奄奄一息,它的傷在好轉,內部卻在潰爛,被污染的血吞噬了原本健康的身體,令其化作無生命的腐肉……女孩抱起它遞過來,要接麼?正在猶豫之中,卻在下一霎眼睜睜看着她與它一同開始消亡……

沒有驚叫出聲,因爲清楚這是夢,近來已不是第一次置身類似的畫面了,所以沒什麼好怕的,所以沒什麼好嚷的,不能叫嚷,不可以……因爲出聲會影響她,躺在一側的她……

恍恍惚惚忘了身在何處,兀自以爲還睡在那人身邊,所以咬牙噤聲,默默看着眼前幻境中的一切,等待着如往常那般捱過去,這置身一個夢,夢由心生,所以眼前所見不過是自己心事的投影而已。

這次發生在練兒身上的這次事,縱然並沒有想象中的兇險,但記憶中掩埋的往事還是被勾了起來,那隻幼小的生命,若是沒有我做的陷阱,怕是不會出那般致命的意外,而她……

若沒有我,她會生這一場病嗎?明知道不應該胡思亂想,但還是禁不住會這麼思考。

蝴蝶的翅膀,被改變的命運,徒勞的擔憂與自責。

在噩夢中保持清醒是件怪異事,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所以人會鬆一口氣,然後隨着思緒漸漸走遠,甚至還能清楚感覺到夢境的淡化,消失……隨着這些發生,最後所謂清醒的頭腦也隨之一同消失,重新沉入無知無覺的混沌世界……

意識重新恢復是因爲鳥鳴和晨光,火堆滅了,還飄着青煙,沒有火的烘烤,林中的早晨微潮,太陽的初暉威力尚弱,一縷縷穿過樹枝投下來,卻驅不散林中淡淡的霧氣。

愣了片刻,然後揉了揉眼伸個懶腰,只覺得通體舒暢,夢中的一切雖然還記得,不過那之後卻睡到難得的熟,安安穩穩的一大覺,是好些日子沒體驗到的感覺了,當下抖擻精神驀地站起來,卻發現另外四個人早已經不知什麼時候先起身了,可見自己睡得有多熟。

“竹姑娘早啊——”那四人見我起來了,紛紛過來神色自若的開口招呼,只是……或者是多心了,總覺得這份自若中似乎隱藏了些……不自在,心中微微訝異,還擔心是不是自己終究還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夢話,不小心被這幾個同樣圍繞火堆而眠的人給聽去了,可之後找機會套了幾次話,卻始終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算了。

此事不過是自己猜測,或者就算是真的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但夢話可能被聽見這一點畢竟不能讓人愉快,所以之後的幾天夜裡都是生兩個火堆分開睡,自己的託詞是夢囈吵人,而她們也是一口答應,看起來沒什麼意見,似乎還挺樂意的。

所以接下來的幾夜,也是一如既往的熟睡,或者是換了環境的關係,甚至連那些噩夢也漸漸不再出現,而託這安睡的福,積攢起了足夠的精力和體力,也讓白日裡的採藥事宜能進行得十分順遂。

天麻多生於溼潤而腐植較多的林中,若有條件適宜的灌木叢及草坡亦可,有幾位經驗豐富者帶領,再一路按這個條件去尋,雖然不至於收穫多大,但星星落落總能不斷找到一點,每天午後,都會有一名同伴帶着當天的收穫返回山寨,剛開始是擔心那邊藥不夠使,再後來是應爲據說天麻需要及時做些處理才能不損藥性,無論如何,將當日最新鮮的送回去是最爲穩妥之法,畢竟沒有冒險的必要。

這樣一天換個地方,離開一個人,到了第五日清晨,腳步已經輾轉到了南峰山巒之巔,也只剩下了我與最後一名,也是幾個人當中對採掘草藥最爲內行的一名女兵。

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麼可着急的了,經驗也積累了不少,地方還是塊好地方,尋常人幾乎不可能上得來,所以處處有寶,這天除了天麻之外,其餘一些比較好的藥草我們也一樣採集,反正多多益善,於是臨到正午時分,各自的揹簍已經幾乎塞得滿滿了。

“竹姑娘,我看接下來咱們還是抓緊時間趕回去吧?”最後一次休憩喝水時,那女兵就建議道:“今天就咱倆採的,再算上前幾日大家送回去的,單是天麻已經夠用小兩月的了,其餘藥材也攢了不少,咱們沒必要再多找了,否則只怕這路途太遠來不及回去,今晚還要在山裡待上一夜呢!”

看看天色,再想想路途,她說得也不無道理,“嗯,今天咱們是一定要趕回去的!”自己點點頭,也顧不得再休息了,爬起身背好東西,就結束了這幾天來的山中採藥生涯,就此踏上了歸途。

原本還沒覺得怎麼樣,可一旦踏上歸途,突然就急迫如歸心似箭,小別六日,這對我和練兒來說應該不算什麼大事纔對,可是這六日卻是她病中的六日,雖說離開時已經在漸漸好轉,但仍是不可掉以輕心,自己不在她身邊,真不知道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是不是真有好好調養。

本來存心不去想的問題,如今一股腦都冒了出來,腳步不由自主地越來越急,只是身邊還跟了一人,不能輕身提氣趕路,而路途也確實走出了太遠,如今整整一個下午疾行,卻不過返回了三分之二的路途,當天色漸漸暗下時,還剩下十來裡沒有趕完。

當時滿心想得都是在今夜就要見到她,所以並未像前幾日那般入夜即安歇不動,而是燃起松明,摸黑繼續趕路。

誰想自己的這份急迫,卻差一點連累了別人出事。

山路本就崎嶇兇險,說是路,其實無路,不過是自己摸索踩出來的,如今手中的火把照亮有限,夜裡黑漆漆地也只能看見方寸間一點隱約事物,我在前面匆匆開路,仗着自幼的山中生涯和輕身功夫,倒也走得順利,卻驀地突聞身後嘩啦一響,緊接着一聲尖叫,再回頭時,卻已經沒有了人!

“竹……竹姑娘,救命……”呼救聲從一旁的崖邊傳來,微弱到幾乎令人以爲她受了傷命在旦夕,可當自己探過去用火把一照,才發現她真是危在旦夕,不過不是因爲受傷,而是因爲她整個人都靠單臂之力吊着,而維繫她生命的那塊岩石,顯然是一塊風化的危巖,恐怕說話大聲一點都會累它碎裂開來。

“別晃,穩住!”我一邊同樣小聲回話,一邊扔了火把翻開揹簍,草藥之下是生活必需品和一些爬山用具,幸而其中就有一小捆繩索,雖然細,但應急該是足夠了,附近找不到什麼固定物,只得將這繩索一頭拴在自己腰上,一頭垂了下去,道:“接住,我拉你上來。”

對方倒是依言而行,順利地捉緊了這救命索,可到下一步拉她上來時,才發現了一個大問題——自己沒有足夠的臂力。

若只是單純地抱起一個人,這種重量倒還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只不過如今爲避免細繩被崖邊礪石磨斷,我是站在邊緣拎着這繩索,要將人拉起,根本無法藉助腰力或別的力道,只能是實打實地靠雙臂一點點垂直提起對方來,這對現在的自己而言幾乎是無法完成的事情,除非……

除非,使出三成以上的內力催勁。

此時,距離那半年禁錮,只餘下不到十來天的時間了。

這種情況下,總不能鬆手解繩讓對方去死,而既然救了就必須得救上來,否則猶豫越久浪費的力氣就越多,我橫了橫心,吸氣運力,正要把內息強往上提,突然背後經絡被驀地一戳,身子猝然一軟,別說運氣,就是本有力道都幾乎卸乾淨了,若不是這繩索一頭連在腰上,幾乎就真要鬆手讓對方去死了!

不過就在自己不由自主地鬆手一瞬間,卻自身後無聲無息伸出來了另一隻手,這隻手倏地拉住了繩索,只是輕輕一抖一提,就已輕鬆將那一頭連人帶繩子全拽了上來。

那寨兵脫了危險,伏在懸崖邊直喘粗氣,沒等氣息倒勻,第一時間先說得是:“多謝寨主救命之恩!”

僵硬回頭,淡淡的月色之下,果然是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顏。

只是這一次,卻令心中陡然無名火起。

最近倒黴,清明出去扭傷了腳,碼個字還鬼使神差藍屏……在精神和肉體雙重攻擊下,作者君的懶病犯了……於是這文是不是感覺很不在狀態?腫麼辦,求破~~~(┬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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