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了這類病是需要靜養的,本地的說法是不能見風,好在這間居室本就位於山寨的最高之處,附近沒什麼閒雜人等騷擾,安靜不是問題,只需要將門窗以重簾遮蔽,做爲一間靜房病室倒也十分合適。

重簾之下,室內幽然,只有極少幾縷若有若無的淡光,當牀上少女睜開眼之時,我正坐在桌邊就着盞燭火烤一把小匕首,見她轉頭,就立即用燈罩遮上跳動的火苗,微笑道:“醒了?不再多睡一會兒麼?”

開口才知道,自己的聲音比預想中還要輕,簡直就是小心翼翼。

練兒倒是沒事兒人似的,隨口嗯了一聲,掀開被衾坐起身,又動了動脖頸,彷彿不過是一場好睡大夢初醒,活動完了看看室內幽然的光線,才歪頭問道:“怎麼,夜裡了?”

我搖頭道:“正是酉時三刻,日頭差不多已經沉了,不過外頭應該還是亮的吧。”嘴裡回答,手上也沒閒着,將原本圓桌上的東西一一移到了牀頭的梨木小櫃上,再搬了個圓凳過去,自己坐下。

做這些事的時候,牀上的人並沒有多問什麼,直到見我移到牀邊與她面對面坐定了,才輕鬆一笑,道:“怎麼,你好似有很多話想說?”又看看四周,自語道:“一覺起來,房裡遮成這樣,還真是有些奇怪。”

她說得沒錯,自己確實是有滿腹的話想說,想問,甚至想責備,但是見她一副笑意盈盈滿不在乎的模樣,反倒不知道從何說起了,張了張嘴,最後只是擠出了一句道:“練兒,你知不知道自己病了?”

其實不知道纔怪,如今回憶起來,她前幾日無精打采的表現,看似慵懶度日,想來卻應該正是不舒服的表現,這病症是有預兆的,她縱然不懂,但明明對不適有所感覺,偏偏隻字不提,甚至存心令人誤以爲是懶散,實在可惡。

心裡已經明白了,卻還是忍不住要確認一下,果然,牀上的女子嘻嘻輕笑,不以爲然點了點頭,答道:“我大致是覺得這兩日不太爽利,還以爲撐一撐就會好了,怎麼知道這樣就算生病,以前這種事可都是尋着你去的,我是破天荒頭一次。”眼珠一轉,又好奇問道:“怎麼?看陣勢難道這病大有來頭?那倒不枉我得上一次,究竟是個什麼?”

誰家病人得知自己個兒病重是這樣一副態度的?實在是令人氣到啼笑皆非,罵都罵不起來,之前還在猶豫該不該原原本本地將病症和後果告之她聽,畢竟聽起來挺嚴重的,如今看來,若不說到嚴重點,還只怕她根本不會將之放在眼裡呢……當下就不再猶豫,如實將情況一一相告。

“練兒啊……”講到最後,還是忍不住寬慰她道:“這病雖十分兇險,但輕重各有不一,寨中醫者說了,你這狀況目前看來還不算最糟,應屬藥石可愈,她有祖傳方子,再不行,七十里外廣元鎮上的幾個老大夫也能先禮後兵請來一用,關鍵是需要你聽從囑咐安心調養,切莫嫌種種瑣碎事難捱,發脾氣不肯配合,好麼?”

“是了是了,我又不傻,既知道性命攸關,又怎麼會自己給自己搗亂呢?”我這邊擔憂,練兒卻是面不改色,笑着回答道,還伸出手來輕拍了拍我的肩,真不知道是誰在寬慰誰。

說話之間,一直留神注意着她的表現,就怕中午的抽搐再來一次,對這病自己雖有認識,但所知甚淺,只不過是當年常常在野外活動,難免磕着碰着,所以這一類的損傷相較常人更上心,卻畢竟不是學醫的,更不知此世民間如何治療,連抽搐發生得越多越頻繁就越是不妙,也是剛剛從別人那兒聽來的。

之前練兒倒下一次,如今醒後倒是始終神色如常談笑自若,如常,懸着的心多少就放了些下來,遂端起一旁的粥揭開蓋子試了試,還是溫的,就要她喝下,這幾天練兒本就吃得少,今日這麼一鬧更是晚飯也錯過了,病中之人尤需看重身體,前幾天吃得少也就算了,這一碗卻容不得她再賴過去。

練兒是爽直性子,說了幾句見推脫不掉,也知道是爲了她好,就不再多話,接過去老老實實喝起來,粥是我趁她睡着時抽空特意煲好了待着的,放了碎菜肉末一起熬成,按她口味做成清淡不失鮮美,照理她是應該很喜歡的,可依然小口小口吃得無精打采,和前幾日一樣。

原先對此不明就裡,現在卻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不急,慢慢吃也無妨。”淺笑了笑,不去催促,只是伸手幫她掖了掖被子:“大夫說了,得了這金創風,最早就會先覺得乏力,身上扯得疼,張口困難嚼不動東西,之前你胃口不振,我還很傷了一陣腦筋,誰想……你要是早點說,定然不會像現在這般麻煩。”

練兒皺皺鼻子,居然也不爭辯,待到嚥下最後一點食物,才道:“好了,知道了,我沒生過病嘛,下次一定早告訴你就是了。”

“哪兒還準有下次?”這次終於可以乘勢嚴厲一點了,接過碗放好,我正色對她道:“練兒,你身體好武功高,平時不怎麼受傷,受了傷恢復力也遠勝常人,這些都對,卻不可因此託大,再小的傷也不能小覷,一定要讓我知道,實在……實在不行,也要自己處理好,答應我,如這等事不可再有下次,好麼?”

借題發揮,也是擔心太切,見她發病一瞬,真是驚去了半條命,不說教一下實在對不起自己心臟,見我板臉數落,練兒竟也不惱,笑嘻嘻聽完,道:“就你訓人,這次是我倒黴撞上了,下次自然會小心,我自小讀書沒你勤,吃一塹長一智的道理還是懂得的。”

聽到她如此保證,心中舒坦了一點,卻見練兒說完這句,斜眼瞥了瞥牀邊的梨木小櫃,打趣道:“除了飯食,怎麼還放這麼些傷藥匕首,之前我睜眼就見你在烤它,莫不是氣到想給我一刀不成?”

這一句雖然是玩笑話,卻適時提醒了自己,我喔了一聲,將傷藥傢什一字排開,再拈起那把小匕首,道:“來,把左手袖口挽起來。”

練兒之前那處小傷正是傷在左手臂上,聞言脣角一挑,道:“怎麼?還真要給我一刀?”卻一邊說一邊已經挽起了袖子,把一小截嫩白手臂湊過來,笑道:“一刀就一刀吧,別留下疤就成,之前那道疤都還沒消呢。”

她的肌膚天生就好,仿若玉石,如今室內光線幽然,均勻灑上薄薄一層燭光,更是與溫潤的暖玉有幾分神似,湊近之時本有幾分莫名緊張的,卻因爲隨後的話而煙消雲散,只得哭笑不得回嘴道:“你倒真要好,不怕挨刀,就怕留疤。”說完輕輕捉住那隻手,才道:“可惜,我這次不添新傷,卻正要對這道舊傷動手。”

“嗯?好都好了,還待想怎麼樣?”這次練兒終於奇怪地問出來了,我仔細觀察了一下傷,再看看她,解釋道:“你沒處理傷,所以讓菌……讓風毒借道入了體內,雖如今多半已隨血而走不在附近了,但爲小心起見,還是得挑開這疤瞧瞧,重新上藥,否則只怕表面看上去已好,下面卻還有不妥之處……”頓了頓,怕沒說服力,又道:“這話是寨中醫者說的,本是她要動手,我想此事不難,你大約也不喜歡別人碰你,才攬下了這活兒,你可別讓我難做。”

原本還有些擔心她抗議,但練兒聽了之後,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或者這點事在她眼裡根本不算什麼吧?她不在意,我卻有些緊張,捉那手臂看了又看,這一處痕跡不算顯眼,因爲是刺傷所以瞧着才一個指節長,但淡色的痂卻結實,如繭一般保護着癒合的傷口,看了半晌,才嘗試着用匕首挑開了一點,到了這個時候動作慢反而是一種折磨,索性一鼓作氣,手腕一抖,迅速將那創痂整個剝離了下來。

痂下的創面其實並未完全長好,還有些血肉模糊的,因這強行的剝離而滲出了點血水,心中微顫,吸了口氣飛快瞥一眼練兒,卻見她仍是對我笑吟吟的,全然不在意的樣子。

我也無意與她多話,收斂心情,全神貫注地把傷整個檢查了一遍,確定沒什麼大礙,再趕緊上藥包紮,待到做妥一切,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傷口其實不算什麼,本是見過比這還遠遠糟糕許多的傷,在別人身上,在自己身上,甚至是一些能致死的重傷,但都沒有剛纔的一瞬心顫,在某些事某些人上,自己或者真比想象中要軟弱得多。

唯一慶幸地是至少表明上還能雲淡風輕的,又倒了兩杯茶,坐着說了一會兒話,終究不敢大意,據說這病能讓人很難受的,雖然練兒沒有表現出來,但還是強讓她先臥牀休息,自己則出門了一趟。

出門,是爲了取湯藥,之前囑咐過那學醫的婦人去煎的,寨中林林總總的藥材多少都備得有一點,所欠缺的也已經叫人快馬加鞭去買,幾個時辰過去,想來也應該買回來熬到差不多了,這吃藥有講究,不能耽擱時候,所以眼見時間差不多了還沒人送來,索性就自己親自跑一趟去看看究竟如何了。

雖然有藥爐,但今日來不及備好了,所以熬藥自然是在下面的伙房中,出了房屋,匆匆而去,可沒掠出多遠,就聽到了隱隱的喧譁聲,天色已暗了下來,卻還看得見遠處人頭攢動,似乎不在少數。

所有聲音中最響亮的怕就是鐵珊瑚了,她攔在路口,遠遠就聽見嚷嚷道:“不行不行,都說是靜養了,你們這麼些人去做什麼?問候也不成啊,什麼情況?我可不知道,話是不能隨便亂說的。”小徑是順山勢而成,這一處最是險要,她攔在那裡一女當關,其餘人倒還真是想上來也來不了。

“珊瑚,怎麼了?”別人上不來,自己也下不去,再說也不能視若無睹,於是掠過去現身問了一聲,這一問不要緊,鐵珊瑚回頭還沒說什麼,那幫人見了我卻已經兩眼放光,急道:“竹纖姐姐,竹姑娘,你來得正好!快給我們說說寨主她老人家究竟怎麼樣了?”

一時間這邊一句姐姐那邊一句姑娘,喊得是此起彼伏好不熱鬧,聽到人有些暈頭,好不容易叫她們靜下來一個個說,才知道原來這幾個時辰裡寨中都傳開了,有說寨主患了急症的,又有說是重傷的,中毒的,一時間人心惶惶,這十幾個人是女嘍兵中的中上層,也就是管事的那一階,小嘍囉們坐不住,她們更坐不住,紛紛想過來看個究竟,卻被鐵珊瑚毫不客氣地全攔在了這裡。

明白了緣由,便耐着性子一一撫慰,我對她們直言不諱地承認了練兒生病的事,卻沒說是哪一種病,只道沒生命危險,至於具體是什麼病症,練寨主硬氣好強,除非她親自首肯,否則誰也不能滿世界宣揚,旁人也沒有非得知道不可的必要,如今她需要靜養,打擾是越少越好,所以這些時日平時不見人,寨中事物由大家管理就好,除非真有什麼不得了的要緊事,這是可以去說話的,但那也要先與我打好招呼,定好時間,莫擾了吃藥休息的時候。

一席話畢,許多人瞧着表情是安心不少,卻也有少數仍不能放心,猶猶豫豫道:“竹姑娘,這……真是沒什麼大礙麼?你可不要哄我們安心啊。”

我淡然搖頭,而後道:“如若真有什麼大礙,此時我可不會還有閒心在此與你們說話,對你們而言,她是寨主,是恩人,或者還是別的什麼……但對我而言,她是生死與共之人,她若死,我殉死,這回答,不知你們可否滿意?”

這之後,人羣漸漸散去,等人羣走乾淨了,穆九娘才拉着那學醫的婦人從旁邊灌木叢中鑽了出來,懷中還捧着個熱乎乎的藥罐子,原來她們早就熬好了藥過來了,卻無奈被堵在這裡,又不好帶着藥出現在人羣面前,這才偷偷躲了起來。

沒太多空閒與她們多話,我一邊囑咐道從今而後一段時間裡,都讓這婦人隨她們行動,叫鐵珊瑚安排可靠人手以策萬全,一邊接過藥罐匆匆返了回去,耽擱這點時間,雖然罐子還是熱的,內裡的藥卻不一定火候還那麼好,藥力要是褪了那就可惜了。

急急忙忙趕回屋,輕手輕腳走進去生怕驚到了她,房中很靜,練兒的呼吸聲很勻,所以我一度以爲她又睡着了,直到洗淨雙手來濾了藥倒好,再端過去想叫她起牀喝,才發現牀上那人是睜着眼的,一雙黑眸骨碌碌轉,卻一言不發。

“練兒……”微微觸了觸,這具身子並沒有如擔心的那般**,卻還是繃得很緊,比之前緊多了,這或是發作的前奏,又或者,她在我出去的當口,又已經發作過了。

無論是哪一種,藥卻總是要吃的,還要快些吃,涼了,久了,是不好的。

於是扶她起來,在牀沿邊坐下用身子支撐其坐好,讓她的頭仰躺在自己肩膀上,騰出一隻手去幫她開口,練兒的嘴閉得很緊,這應該不是她自己的意願,狠下心用力捏她兩頰牙關處,好不容易令其微微張了嘴,一鬆勁卻又閉上了。

於是下次再捏開的時候,我把一根手指墊了進去。

手指伸到很裡面,墊在靠右的上下臼齒之間,這樣可以留出足夠多的空隙慢慢喂藥,也不至於捏疼她,這種當口自己一點不覺得這麼做有什麼不妥,練兒的眸子卻轉過來盯着我不放,不太清楚她在想什麼,於是笑一笑,對她打趣道:“咬我你不陌生吧?對了,當初不是說分開一次咬一次麼?正好,這次相見後你還沒咬過,今日就算結賬了吧。”

練兒又轉了轉眼珠,不置可否的眨眨眼,大約這麼斜着看人也挺累的,之後就不再乜眼,只是好好配合着一口一口吞藥。

藥應該是很苦的,但不得不慢慢喂,因爲此刻練兒的狀態,我生怕她會嗆到,更怕嗆着會引發其餘反應,所以每次都只是倒一點點進她微張的嘴裡,直到聽見了下嚥聲,才小心翼翼地繼續倒下一口,手指很疼,非常疼,但對於這種疼卻奇怪的安心,有一種自己能幫她分擔掉一些什麼的感覺。

這一碗藥量很大,慢慢喂完要花很長的時間。

當終於飲完最後一點時,練兒似乎也漸漸放鬆了一些,手指上的疼痛不再那麼強烈,正想抽離時,倏爾間疼感之外有什麼柔軟輕輕掃過,然後懷中少女就含含糊糊說了聲什麼,因那未褪盡的緊繃和……異物的關係,這聲不甚清晰,不過距離近,還是能清楚聽明白的。

練兒她勉強笑着,感嘆的是:“其實……生病,的感覺……也還不賴嘛。”

作者有話要說:打雷了……好吵好吵……(捂耳

對了,困死了揉眼,評論回覆,明天……OTL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