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與李嫣對視一眼,兩人在各自的怪訝之中,又都隱隱然有一絲奇特的預感……
隨後顧綜的話證實了他們的猜想:“雖然見過謝皇后的人不多,但是大家都知道,芙蓉娘娘的眉心正中,天生有顆硃砂痣。可是如今這座神像,卻根本沒有。”
陸鴻目光再向李嫣的方向一轉, 意在徵詢。因爲他雖然身在芙蓉娘娘廟中,卻並沒有瞧見過神堂之中的芙蓉娘娘像。
李嫣點了點頭,目光卻複雜難名。如果按照顧綜的說法,那麼如今供奉在廟中的這位“芙蓉娘娘”,倒並非是那位謝皇后,而是她的親生母親了……
一想到這一點,李嫣的心中泛起一種莫明難安的情緒。
忽然間,只聽外面驟起一聲嚎啕大哭,繼而似乎有十幾個嗓門,喊冤叫屈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一句句盡是婦人婆子的俗言俚語,嘰裡呱啦吵得人好不厭煩!
這麼一來,這清淨的客堂,卻再也不清淨了。
陸鴻微微蹙眉,感到十分不快。倒不是因爲這些婆子們吵了他的清淨,而是他隱隱約約從哪些哭喊聲中,辯出了好深的冤屈,好大的申訴!
而且,這些冤屈的源頭,句句直指他這個江南兩道經略使!
哪些哭喊聲中,隱約是些“經略使侵佔良田”、“官府置民於水火”、“直似強盜、更甚土匪”、“不以教化見容,反以刀兵相加”……
越往後哭,道理越小,最後只剩下污言穢語,各種鄉間辱罵之詞。
陸鴻的眉頭越皺越深,李嫣雖然不明白那些人說的甚麼,但是見到陸鴻這番神情,也知不是甚麼好話。
顧綜自然深知外邊那些人在哭鬧些甚麼,那些人的哭喊,最後變成辱罵,一字一句地傳進他的耳朵裡,只聽得他膽戰心驚、面無人色!
他現在最關心的,並非外邊的人是何種來頭,而是陸鴻與李嫣聽懂了沒有。
於是顧綜偷偷用餘光瞟向對面的陸鴻,只見他神情冷峻,雙手抱胸,也不知在想些甚麼。
這一下顧綜倒沒法判斷了,只好試探着問道:“大人,這裡不甚清淨,咱們不如上到雞鳴寺吃去?”
誰知陸鴻並不接腔,仍舊面無表情地坐着,半晌才道:“敬宗,外邊是謝家莊的人罷?”
顧綜深深嚥了口唾沫,把頭垂得很低,嗓音嗡嗡地說道:“是……是的。”
陸鴻冷笑了一聲,說道:“枉費你們顧、張兩家極力爲其開脫,沒想到今日捅出這樣大的紕漏?”
顧綜自然想不到!
作爲氏族利益同盟,他跟張家是互通消息的。今早陸鴻剛剛派兵去圍謝家莊,他便將消息傳給了張家;而張仲寬剛剛從經略署衙門出來,顧綜也知道了撤兵的決定。
可以說,謝家莊的命運在今日的一生一死之間,全靠張、顧兩家鼎力相助、盡心維持,這才得以保全!
誰知道,城防軍的圍困一解,這謝家人非但沒有吸取教訓、安生度日,反而變本加厲,鬧到了建鄴城來!
這就好
比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抽了他和張家父子一個大耳光,使得顧綜的圓臉,忽然間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熱力……
他心裡一面暗罵蠢材,一面竟起了殺心,向陸鴻惡狠狠地表態道:“這家人蔭着芙蓉娘娘的賢名和榮寵,至今肆無忌憚、無法無天!大人,這回不用你下令,職下帶一隊治安軍,將這些瘋婆子捉了!”
陸鴻不以爲然地搖搖頭,說道:“這是甚麼話,如今哭也哭了、罵也罵了,百姓們也都聽得清清楚楚,你再抓人,豈不是顯得官家心虛?到時候市裡坊間悠悠之口,該如何洗得清啊?”
顧綜這才醒悟,自己的氣話很不恰當,但是他又一時想不到合適的應對之策,只急得連連搓手。
陸鴻見了他這副模樣,笑道:“你這個父母官是怎樣做的?別人喊冤叫屈都喊道你門前來了,就只會搓手嘆氣嗎?”
顧綜奇怪地擡頭望他,卻不知是甚麼意思。
陸鴻忽然站起身來,邊向外走邊說道:“既然有冤屈,你就開公堂好好審查一番嘛——就當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冤情,公事公辦。還用我教嗎?”
顧綜茫然失措地點點頭,隨即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好辦法!”等他再擡頭找人時,卻見陸鴻的身影在門邊一閃,早已帶着李嫣出去了。
他顧不得再追陸鴻的蹤跡,隨手從兜裡摸出幾百錢來丟在几上,急忙忙一提袍角,便悄悄開門,遮住腦袋,擠出人羣返回衙門裡去了。
……
……
卻說陸鴻齋飯也沒來得及享用,卻已經被一幫刁民敗了興致。於是他不再逗留,帶着李嫣直接奔山腳而去。
就在他走出芙蓉娘娘廟的山門之時,只見他帶來的一隊侍衛,正氣勢洶洶地往山上趕來。
領頭的小金子一見他倆身影,便急慌慌地叫道:“大人,您沒事罷?”
陸鴻一路不緊不慢,說道:“我能有甚麼事?幾個潑婦罷了。”
小金子道:“職下剛剛聽見哭聲,急忙帶人趕來。”
陸鴻擺擺手道:“沒事,回去罷,飯也沒吃……”說着手掌撫了撫肚皮,想到那還沒見到影子的齋飯,心中着實懊喪得緊。
誰知小金子說道:“飯是要吃,不過有幾位大人,恐怕你得先見見面!”
陸鴻奇道:“哪幾位大人?”
小金子瞧瞧左右沒人,便壓低了嗓音道:“是朝廷的按察使……我沒見到是那幾位大人,跟他們的護衛首領接過頭,只知道已經進了老驛館,請您得空便過去相見。”
“按察使已經到了?”
陸鴻與李嫣面面相覷,連忙牽了馬來,帶着侍衛一路向驛站狂奔而去。
建鄴城原是按照國都的配置,因而城內有一座老驛館,規模極大,是爲方便進出京城之內外官員暫留之用。
因爲這座老驛館時不時需要承擔起接待公卿大臣,或封疆大吏的重任,其中不乏二三品大員!
所以這驛館雖然歷經歲月,卻是格局氣派,不輸新流。
當然了,
城外東、西、南、北四方八里處,也各有一座小驛館,那是專爲七品以下的辦事吏員所備,或是宵禁閉門之後,其他趕不及進城之人的暫住之所。
但是如今朝廷既派出按察使來,自然便是在老驛館中。
老驛館在城南,與雞鳴山所去較遠,因此陸鴻等人直到半刻時辰之後,才趕到老驛館所在的慶升坊。
就在陸鴻帶着人於日漸繁華的街市中,努力地挪動着腳步時,慶升坊老驛館中,剛剛安頓下來的三位按察使:吏部侍郎杜預、戶部侍郎劉禎,以及我們的老朋友,兵部侍郎湯柏,正圍坐一圈,個個愁眉不展,又憂心焦急。
三人看上去,都有着化不開的憂愁……
這一行的首腦,自然就是吏部侍郎杜預。
這三位雖然都是六部侍郎,但是六部之中又屬吏部最大,乃是官上之官。這正四品上的吏部侍郎,在品級上也高過其他正四品下的五部侍郎半級。
三大侍郎湊到了一塊兒,自然也不是無緣無語的,吏部管着官帽子;戶部管着百姓人口、田畝、錢糧、生計;兵部管着用兵大權。
這三人的組合,正好針對各道大總管兼任的經略使們。
這些經略使,諸如陸鴻、陳州王等人,手中的權利無非就是戶部、兵部兩相結合,再加上涉及官員升黜之事,事事都繞不過這三位京官大佬去!
不過這三人千里迢迢來到江南道,雖然氣勢洶洶、陣容鼎盛,卻絕對不是來找麻煩的。
相反,這三個人,在私交圈子裡,都與陸鴻有着或近或遠的關係。
湯柏就不必多說了,此人正是陸鴻的死黨和忠實粉絲之一。
而這位杜預,乃是先聖文帝朝名相杜黃裳之孫,與陸鴻的老鄰居韋曈,正是表親兄弟。因爲韋家的杜老夫人,正經是杜黃裳之女、杜預的姑姑。
而那戶部侍郎劉禎,與陸鴻之間的聯繫就要更轉一個大彎了!
不過其中的關聯也並非千絲萬縷、錯綜複雜,實在要分說的話,只需一句話便可:此人是花大爺的門生!
其實不僅如此,這劉禎寫的一手好詩,又是新樂府派“白元張王”之後的第五號人物,也是唯一一名,留在京中擔任要職的新樂府派骨幹。
如果這麼論起來的話,似乎吏部侍郎杜預,與陸鴻的關係最是疏遠一些。可是此人還有一樁親戚,在此不得不提——杜預的次子與曹梓的長孫女,最近剛剛結了親!
這麼一來,杜家那位新婚的杜二郎,就要管陸鴻叫一聲“表姊夫”……
總之這麼七彎八拐,攀論起來還是親戚。氏族之間聯姻的效果,在此便顯現得淋漓盡致——兩個原本看起來毫無干系的人,卻因爲兒孫輩的姻親,而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
特別是同在外鄉之時,這種聯繫便顯得尤爲緊要……
就當這三位圍坐一圈,再度就眼前的局勢交換過一次意見,並且再次得到很不樂觀的結果之後,老驛館的門外,終於響起了一陣急促卻整齊的馬蹄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