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之中忽然靜了下來,那是話題告一段落的緣故。
陸鴻三言兩語之間解決了顧綜的難題,下一個問題,就要談到這芙蓉娘娘廟,與李嗣原了。
他也沒有直接發問,而是漫不經心地道:“這芙蓉娘娘廟瞧着並不怎麼新,少說也有一年半載了。”
顧綜點頭道:“不錯,芙蓉娘娘廟是三年前所建,不過之前是道觀,就叫‘芙蓉觀’。但是城破之前,觀裡的道士們請入了芙蓉娘娘的神像,然後道士們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芙蓉觀,也隨即改成了庵堂,名稱也改作‘芙蓉娘娘廟’。”
陸鴻點點頭,心想:原來這芙蓉娘娘廟,所謂不久前新建的傳聞,乃是一條訛傳,只是改頭換面了一番罷了……
顧綜繼續說道:“李輜改年號後的上清二年——也就是大周豐慶六年,年節過後的頭一天朝會,李輜忽然下詔,說幾位天師同時佔得新卦,見大唐來年有大旱,排解之道很簡單,就是爲謝皇后建一座芙蓉觀,以母儀救天下!這纔有了芙蓉觀,也就是芙蓉娘娘廟的前身。”
陸鴻聽了大皺眉頭,問道:“上山時,你說是李嗣原的手筆?”
顧綜道:“不錯,是這話……陸公約莫猜測,明明是李輜下詔所建,爲何偏說是南充郡王的手筆;況且廟建得早,而南充郡王回來得遲,這時間上也不怎麼相符,是不是?”
陸鴻沉吟不語,實際上算是默認了這個說法。
顧綜笑了笑,既然話題談開了,心中的負擔也就放下了大半,故而顯得輕鬆不少:“事實上,李嗣原三年以前,就回到了建鄴。這一點上別人不知,陸吉最是清楚……”
這一說陸鴻就有些不解了,李嗣原早早回到建鄴,不算是甚麼了不得的事情。但是要說陸吉深知此事,卻又作何解釋?
顧綜見他到底沒能猜透其中的奧妙,心中便微微有些獨得其秘的得意,轉過頭向李嫣問道:“李將軍,您猜不猜得到,這裡面的講究?”
李嫣眼眸中滿是笑意,瞥了陸鴻一眼,卻搖搖頭,並不作答。
陸鴻笑道:“你知道便說好了,何必照顧我的面子?”
顧綜有些將信將疑地瞧了二人一眼,卻聽李嫣淡淡地說道:“李輜做皇帝聽信道士的擺佈,陸吉這個道士既然與李嗣原走得近……我猜,李嗣原在三年前就已經通過這些道士,掌控了李輜。”
顧綜驚奇地望着她,忍不住翹起大拇指,嘖嘖讚道:“李將軍,顧某人算是佩服你啦!”
李嫣掩口微笑,謙而不受他的讚賞。
顧綜轉向陸鴻道:“李將軍說的一點兒不錯,幾年前李輜開始篤信道統,身邊成天帶着幾名道士,朝政荒廢那是不必贅敘的了。當時這件事在朝中大臣之間頗有非議,只是誰也不知,原來李輜被奸道迷惑是假,受制於南充郡王是真。”
這個說法有些出乎意料了,陸鴻實在沒想到,南唐早在四年前,就被李嗣原變相掌控於股掌了!
他一直以爲,李嗣原是在去年,南唐即將傾覆的時候,才趁虛而入,殺死唐帝,加速了一座王朝的坍塌……
“所以說,建芙蓉觀雖然是李輜下的詔書,其實還是因爲李嗣原的授意,對不對?”他問。
顧綜點點頭,接着道:“不過這種把戲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季權公——當年因爲陸吉形勢混賬,季權公對此人十分注意,也就從他身上發現了些許蛛絲馬跡。”
陸鴻“嗯”了一聲,問道:“那麼李嗣原回來之後,只是掌控着幾名道士,卻沒有跟大臣們取得聯繫?”
顧綜臉色忽然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說道:“有是有的……”
接着他便將李鈺和自己的幾次接觸說了出來。
原來依照李輜的意思,這芙蓉觀就要建成一座純粹的道觀。當時的南唐京兆府尹顧綜,便奉命選址建造這座道觀。
可是在他選定了雞鳴山的建址之後,接連交出幾份工匠的草圖,那些天師們都大搖其頭,各有各的反對,各有各的不妥,總之是不同意他的方案。
顧綜眼看着謝皇后的誕辰愈發臨近,幾百名工匠全班待命,可是一連十幾天,連合格的草圖都沒能拿出一份,害得他成天着急上火,託人送給天師們的“敬意”,也彷彿石沉大海,沒激起半點兒浪花!
就在顧綜開始絕望,並做好了罷官的打算時,一位年輕的宗室找上門來,並且送給他一卷製作精良的圖樣,讓他交給天師們審驗,保管通過。
顧綜當晚召集工匠,一個個地將那圖樣過目,誰知那些工匠紛紛表示不以爲然,都說按照這麼建法,用作和尚廟還差不多,道觀則失於厚重,而欠缺幾分清靈了。
就連顧綜這個門外漢,也覺得那份圖樣固然製作上等,但是其中所繪之圖,實在平平無奇,完全看不出半點兒過人之處。
但是那位送圖來的宗室又拍着胸脯打過包票,他只好死馬當成活馬醫,滿心惴惴地帶着圖進宮,呈給天師們定奪。
誰知道,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幾位天師見了圖之後,竟然異口同聲地表示“無異議”……
顧綜喜出望外,捧着圖樣去找那位宗室,卻在那宗室寄居的會館之中,見到了一位再也預料不到的人物——李嗣原!
而那位宗室,自然就是李鈺了……
“不才當年,也在梧慄園效力過十多日。”顧綜苦笑着說道:“那時候只有二十來歲,可以說意氣風發,只覺這同爲青年的皇子是真正才學斗量、賢德兼備的儲君之選!
“當年顧某在工部之中,只是個從七品主事,只因在梧慄園做了幾件差事,很令南充郡王滿意,因此僅僅十幾日過後,不才便升一級外放地方,做了溧水縣令——雖然同在七品階內,但一個是六部之中可有可無的小小主事,一個是京畿一縣數十萬民之主,天上地下之別啊!”
陸鴻問道:“當年是不是還有很多人像你一樣,一夜之間飛黃騰達?”
顧綜點
頭道:“不錯,正如陸公所料。”
陸鴻搖頭苦笑,說道:“這李嗣原籠絡人心的手段,的確不同凡響……”
他是不得不佩服,像顧綜這些人,至今都稱其爲“南充郡王”,而不直呼其名,便可見一斑。
在掌握人心這方面,李嗣原與陳州王,可謂又是一時瑜亮了。
陳州王當年桃李園的那些部屬,像陳石、譙巖、馮綱那些,對他至今死心塌地的,在所多有;而李嗣原則是藉助皇帝李輜的權利,以皇帝之好處賞皇帝之臣子,惠而不費,依然能夠籠絡大批的臣心。
不過陳州王身後的,是追隨者;李嗣原身後的,是擁護者。
追隨者是不計利益、得失、寵辱的,而擁護者,還是涉及到切身利益、理念等等的層面在內。
前者更忠誠卻流於理想化,而後者則更加實際,在一定的條件下更有效力。
因此陳州王與李嗣原,不僅是一時瑜亮,也是各有千秋……
陸鴻不禁想到了自己,自己用人又是個甚麼路數?
想着這些,他便禁不住笑了。
他問李嫣:“你瞧我和李嗣原、李安他們相比,在用人識人方面,孰優孰劣?”
李嫣伸出青蔥般的修長手指,在雪白的臉頰上輕輕颳了兩下,笑道:“不知羞!你又有甚麼用人識人的本事了?”
她是開玩笑的語氣,但是邊上的顧綜卻連連搖頭。
顧綜神情鄭重地說道:“陸公以誠待人、推心置腹,寬厚之外賞罰分明。若以戰國四公子而論,陸公好似信陵君,寬仁之柱石;南充郡王可比孟嘗君,合縱之間見英雄。至於陳州王,顧某瞭解不多,應當是平原君一類的人物。”
陸鴻聽了哈哈大笑,連連搖手道:“敬宗,你將我與李嗣原、陳州王這兩位相提並論,已經是過獎,如何又攀到戰國四公子的身上?”他頓了頓,忽然饒有興趣地道,“再者說,四公子之中有其三,那麼春申君又比作當代何人?”
顧綜也是放聲大笑,卻不答這個問題。他所說戰國四公子,乃羣雄並起、諸侯林立之時,因此天下能得四才俊,非但無所忌諱,反而傳爲美談。
但是如今南北一統,皆歸大周,天下並有陸經略、陳州王二人,已是龍爭虎鬥、不可開交,他哪裡再敢去找一位“春申君”出來?
因此他只好將話題轉回到芙蓉娘娘廟上來,說道:“咱們還是再說這廟罷……當年方案既定,這廟便建的快了,順利趕在三月初二謝皇后的誕辰之前,將道觀建成。可是道觀正殿之中,卻始終不曾供奉得有神祇尊像。”
陸鴻知道那所謂的“神像”,其實就是謝皇后的雕像。可是李嗣原既然要建這座道觀,自然是要有所供奉,何以不供神像,只是這樣空着?
他將這個問題又問給了顧綜。
此時卻見這胖子有些鬼祟地左右瞧瞧,壓低了嗓音道:“因爲按照南充郡王之意造的神像,根本不是謝皇后的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