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這邊收束了部衆,下令略作清點,這一仗戊旅戰死七十六人,傷二百三十人,其中重傷不能再戰的一百六十二人,幾乎折損一半戰力,可謂慘烈之極。陌刀兵只死傷七個,後面阻截之戰仍大有用處。
好在敵軍大部基本殲滅,死傷二千有餘,俘虜四百餘,盡是奚人。
陸鴻帶着戊旅便在庚字營中稍事修整,丙旅調撥過來的八百多人不一時已在他跟前待命。他也未作推辭,照單全收,畢竟隨後一場惡戰殊難預料,光憑他手裡這三百多號人結局堪憂。
花源給劉黑子下調令時多了個心眼,命令所有隊正以上的軍官全部留在己字營陪着劉黑子嘮嗑打屁。這麼一來,撥給陸鴻的八百多人最高也就是個隊副,最大可能上杜絕了指揮失靈的情形。
陸鴻聽着對岸的喊殺聲,知道敵人終於殺進了甲字大營,於是立即命令着手下一千多府兵抓緊吃喝,然後趁着濃濃夜色出了庚字營,藉着㶟水北岸邊長草的掩護向東移動。
那邊甲字大營裡果然已經殺成一片,這回花源親自上陣,與陳森各自指揮一旅堵在轅門兩邊砍了一陣,終於抵不住蠻兵瘋狂突擊,各自邊戰邊退。奚與契丹聯軍眼見破營在即,齊齊歡呼一聲,更是競相涌入轅門,兩軍失卻統一調度,一時間轅門內外你擁我擠,竟然亂作一團。
突騎軍早已等待多時,韓清見機揚鞭躍馬,大喝一聲:“大周韓清在此!”當先一騎疾衝而出。身後突騎軍齊聲歡呼“拓戈爾汗!”烏哩哇啦地跟着殺了出來!
兩族蠻兵驟聽得“拓戈爾汗”四字,尚未反應過來,本能上便已嚇得肝膽俱裂,又見韓清焦髯碧眼,身披月光、馬挾狂風,鐵矛閃着熠熠寒芒,彷如天神降臨,一時間哪裡還有鬥志!
白日裡剛被突騎軍殺破了膽的契丹軍中更有人丟了彎刀,一面掉頭欲逃,一面用蠻語驚呼:“是拓戈爾汗!是草原王!快退啦……”話音未落便見此人首級飛起,帶着一溜血光。
只見庫羅基一身白毛虎皮甲,手中彎刀劃出一道弧光,將那個擾亂軍心之人斬於當地。
可是突厥人的鐵騎曾經縱橫草原數百年,威名宿著,突厥汗王自古以來便是諸胡共主,奚人和契丹的祖祖輩輩都曾在突厥人的馬蹄下俯首稱臣,突厥鐵騎無法戰勝的神話早已在草原人的心目中根深蒂固!
此時拓戈爾汗陡然天降,加上三千突騎軍齊聲大吼:“突——殺!”無數的黑甲長矛從黑夜之中奔涌碾壓而來,宛如猛虎出籠,於是更多的人一面哭號一面抱頭鼠竄。
庫羅基連連砍殺逃兵,奈何無盡的恐懼已經像一張巨網一般,籠罩在所有人的心頭,潰退之勢已成,又哪裡遏制得住!
況且奚軍人數更多,一頓潰逃之下竟將他好不容易組織起來的反撲之勢衝了個稀爛。
庫羅基死死瞪了韓清一眼,心中大恨:這老奚王李大
光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總攻之前中風了!看來是天不助我……想着心有不甘地掉頭回馬,裹在亂軍之中撤了出去。
突騎軍如同虎入羊羣,衝進兩軍之中一面倒地瘋狂追殺,甲字大營轅門兩側一時間彷彿變成了修羅場,後軍兩旅府兵早已在旁看得呆了。
花源抑制不住狂喜,他沒想到突騎軍的威力如此強悍,這一仗可以說已然勝了一半!如果能一戰吃掉這一萬多敵人,那麼後軍不但無過,反而是滔天大功了。
如今突騎軍正按照原計劃將敵軍趕出大寨,後面就看陸鴻那邊到底能阻截多少敵人了……
而我們的陸鴻,此時正貓在一叢長草後面,緊張地盯着對岸的動靜。此地已經在大營下游六裡,按照陸鴻的預計,敵人最有可能從此強渡北逃。因爲面前水勢最緩,正有一段淺灘,之前奚人便是從此處渡河,埋伏到南岸去的。
陸鴻之所以如此篤定,是因爲此時他身邊仍然保留着萬馬踩過的滿地狼藉——倒伏稀爛的草地、一大段泥濘坍塌的河埂、臭烘烘的牲畜糞便,沒有一件不透露着幾個時辰以前的信息。
果然,喊殺越來越近,轟隆隆的馬蹄聲已然到了對岸,連腳下的地皮都在配合着微微震顫。緊接着響起一聲聲烏哩哇啦的大叫,和嘩嘩的水聲。這些蠻人顯然都喪失了主意,只憑着本能尋找來路逃跑。
每個人都忍受着身邊馬糞的惡臭,一千多雙眼睛都死死盯着對面的敵人。陸鴻左右掃了兩圈,他要確認自己手下士兵的情緒,不遠處三流子和王正兩個挨在一起,都緊張地攥着手裡的橫刀,四隻眼睛不安地盯着對面敵人的行跡。
陸鴻用胳膊肘搗了一下身邊的黃寶和小五子,低聲道:“舅,你和小五照看一下那兩個東西。”
黃寶半擡起頭瞅了一眼王正,木訥地答應了一聲,拉了小五子摸到三流子和王正身後。
陸鴻不再管顧那邊兩個小子,見敵人已經到了河水中央,突然將手一揮,大吼一聲:“下水!”
他的身後登時躥出無數的人影,手執着兵刃撲通撲通踏入河中,瞬時結成三道人牆。
陸鴻帶的第一排人牆都是身高力壯之士,所立之處河水堪堪淹沒胸口,更往前便是河流深處,這些北方胡人個個都是旱鴨子,渡河全靠馬匹水性,此時第一波敵人剛剛衝到當面,被後軍在水中一堵,長刀盡朝馬上亂砍,敵軍失了馬匹都撲通撲通落進水裡,只剩嗆水刨劃之功,哪裡還有殺敵之力。
韓清率衆隨後趕到,張弓搭箭,排在岸邊攢射,頓時㶟水盡赤,兩胡聯軍死傷枕藉,屍體飄滿了河面。
皎潔的月光灑在河面之上,卻遮掩不住這血腥殘酷的戰場。
戊旅的新兵們此時正和丙旅的同袍並肩站在或齊胸或沒腰的河水裡,在陸鴻的帶領下,忘我地廝殺!他
們的眼中早已不再有害怕、緊張乃
至興奮,也看不見敵人的彎刀,聽不到對方的嘶吼,也感覺不到自己身上的傷痛,他們只知道將手中的兵刃一遍一遍地向前刺殺、劈砍,右手麻木僵直了就換到左手,直到雙手再也擡不起來,就用腳去踢,用牙去咬!
他們喊着自己也聽不清的話,直到嗓子再也發不出聲響……
卯時,初升的啓明星在天邊亮起璀璨的星光,朝陽還未從東邊探出頭來,薄露晨曦已悄悄爬上了長草尖頭。
陸鴻兩腿浸在冰涼的河水裡,上身橫躺着,半陷進河岸泥濘的黑漿之中,半分也沒法動彈。這黑色的漿水是鮮血混着黃泥攪染成的,他的身邊還躺着一位丙旅調來的小兵,不過已經是一具冰涼的屍體了。
他不知道自己殺死了多少敵人,也不知道自己的橫刀揮舞了多少次——他那柄發到手還不過半個月的橫刀,此時早已不知去向,此時握在手中的,是從敵人手裡搶來的彎刀。他還記得那個敵人,穿着黃褐色的皮甲,被他一圈搗在了喉嚨,張牙舞爪地跌進冰涼的河水裡,他甚至還清楚地記得那人絕望的眼神……
原來這些蠻人也是會有恐懼的啊!
他的五指仍然緊緊地扣在刀柄上,但是他感覺不到——除了上臂火辣辣的腫痛以外,手肘以下已經沒有任何知覺。身上十幾處傷口還在牽動着他的神經,可是他現在連伸指頭按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負責阻截的戊旅和丙旅,活着的人要麼半似陸鴻一般半浸在水裡,要麼挪到了岸邊,或坐或躺着。有的實在難堪疲累,已經在晨風中酣然睡去。
不遠處的下游,一個身上吊着半幅皮甲的奚兵,正吃力地攥着草莖從河裡爬上岸來,跌跌撞撞地向北而去。
然而沒有人去管他,如今即便是敵人大隊人馬再來,也不會有人願意站起來動手了——實在是太累了!
對岸的突騎軍都脫了黑甲,人靠着馬兒倒在地上,將養着因頻繁拉弓而脫力麻木的手臂。
這一仗直從半夜打到天明,敵軍被殺、被淹、自相踩踏而死傷者不計其數。根據後來後軍的統計,此役兩番聯軍有奚人約一萬二千,契丹人四千不足,共計一萬六千,其中三千在北,一萬三千在南。
戰後清點屍首俘虜,北岸三千敵軍被殲、俘共計二千四百餘,南岸敵軍死傷可計數者五千餘,屍體從甲字大營轅門沿着河岸一直鋪到下游六裡外渡河之處。
河中屍體大多已被河水沖走,無從估量,但是據陸鴻和韓清估計,逃走的最多一千人……
敵人的屍體當中並沒有發現庫羅基,也沒有找到任何一個部落辱紇主,算是一大遺憾。
跟隨陸鴻在北岸阻截敵軍的千餘士兵,最後活着從河裡爬上來的,只有不到三百人。有的人死在敵人反撲的彎刀下,有的人殺脫了力氣自己便滑進了河裡,再也沒能爬上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