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城與許俏結婚後,就有個問題在心裡打轉轉——結了婚的女人怎麼變化這麼快?
結婚前那個閃着楚楚淚光,溫柔體貼有擔當識大體如瓊瑤筆下的嬌妻,搖身一變,成爲目射精光敏感猜忌咄咄逼人的滅絕師太。許俏在結婚之前就和他說過,我知道你不愛我,但我有一輩子的時間來贏得你的感情。那樣的話聽起來他嫌矯情,但好歹也誠意十足。自己倉促地決定終生雖然有點迷糊,但至少不是拉了個仇敵過一輩子吧。他心態還蠻樂觀——保不齊以後還真會愛上她呢。
婚後,他慢慢收斂了一些。可天性使然,他喜歡呼朋喚友時常要去酒吧聚聚,工作上的應酬也總是少不了。有時候也不得不請客戶到鶯鶯豔豔的粉紅場所消譴玩樂。他自問不清高,但還是竭力潔身自好。出了場子回家後,身上總免不了帶着酒氣,沾點兒曖昧的脂粉味兒。他是一個人過慣了,也顧不上清理乾淨了再進門。漸漸地,許俏的臉色就掛不住了。
程城聽許俏說過,她那離了婚的哀怨大姐常常叮囑她——男人啊,一定要看緊點!千萬不要給外面小三留下任何空隙。更何況,城仔長得忒俊了一點,一對勾魂的桃花眼,那些女人倒貼也願意纏上來啊。
起初許俏還懂得含蓄,看他一進門就和顏悅色地催他洗澡,然後把他的衣服逐件地抱出來,一件件仔細地攤在燈下,俯身又翻又嗅。到後來,直接解開他的扣子,檢察他的衣領和脖子。理由氣壯地查看他手機的通話記錄和短信息,在家裡不論是誰打來的電話一律由她來先接。有些女性朋友的電話她直接給回絕掉。一看到他稍有怒色,她已先委屈地似要掉下眼淚來:“你總忙!你總是不在家!一打電話裡面聲音嘈雜,你讓我怎麼想?我有老公可還是一個人在家孤零零的,有多慘你知道嗎?你讓我沒安全感!”
說得他反而內疚起來。
各有各的難處,可相處總是異常地艱難。
管絃生日時,他們在酒吧包廂裡喝酒,唱K。許俏站在屏幕前點了一首老歌《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唱到那一句:“我知道這樣不好,也知道你的愛總是那麼少。我只有不停地要,要到你想逃……”唱到聲音哽塞,失聲痛哭。管絃對他說:“俏俏以前不是這樣悲春傷秋的,你沒欺負她吧。”程城苦笑,誰知道受欺負反而是他?
回家的路上,他一問她,她就趴在他肩上哭得哂哩嘩啦地,深深地反省自己:“對不起,我一直在想不要干涉你的自由。你是這樣一個放縱的人,我婚前就知道的,還是管不住自己去做讓你不高興的事。我是太在乎你了。請你原諒我。”
他也反省起來。雖然說是結婚了,但個人的生活方式還是一點未變,絲毫沒有把許俏納入自己的世界裡來。還是按一個人的活法在過,喝酒仍然喝到十一點、不回家過夜從不主動打電話回家、很少陪她吃晚飯、一時興起就與朋友就跑歐洲看球賽去了,她經常急得滿世界打電話找他……他更根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
許俏還說過一句觸他心絃的話:“要是詠恩跟你結婚了,你會這樣對她嗎?我看哪,幸虧她沒有嫁給你,是命好啊。”
他堅信娶了詠恩會不一樣。他覺得老愛在外面玩,主要問題還是心沒有在這個女人身上,家對他來說只是一棟空蕩房子。他試過與許俏一整天呆在一起,可相對無言,乏味到他覺得家裡任何一張椅子都坐了不舒服。許俏有潔僻,家裡有保姆天天打掃,她都嫌不夠乾淨,總要親自上場來清理一遍又遍。夫妻兩在一起,她總是手腳不停地忙家務,考慮桌布和窗簾的顏色搭配,設計一日三餐營養搭配。閒下來時,就是看讓他噁心的韓劇,還有沒完沒了鬧哄哄的選秀節目。
她成了一個踏實而乏味的主婦,把身上不多的靈氣磨得乾乾淨淨。
他想,要是詠恩就不一樣。她身上有似不染塵埃的脫俗氣,即使是生了孩子一樣那清秀,靈動。她絕不會糾纏於一些生活鎖事,而是注重與他的心靈交流。也許根本沒什麼不一樣,最主要是,他愛她。注意力就凝聚在她身上,她的一舉一動都令他覺得賞心悅目。他不愛許俏,她所有一切在他看來世俗而無吸引力。
許俏跟他哭着懺悔後不久,又照例開始疑神疑鬼地翻他的衣服、手機、信用卡消費記錄。
待他給點怒色看時,她又開始誠心誠意地懺悔,抹着眼淚說:“你真的在外面沒女人嗎?真的沒有?我不信,那你對我發誓啊,說永遠不會愛別人,不會跟別的女人上牀。”
他就依她的話老實地發了一回誓。
她一細琢磨又憤怒起來:“假!你明明不愛我,發誓怎麼可能是真的?像你這樣的花心公子的話誰信!”
又可憐又可恨。
有一次,他與朋友在俱樂部打檯球時,她突然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繞了一圈檢查他身邊有沒有女伴,陪練小姐。朋友們面面相覷,露出尷尬之色,她卻若無其事地說:“哦,你真這麼老實?你們繼續,我只是順路進來看看!”
反反覆覆地猜忌,監視,把他的生活折磨得像被一點點抽乾了氧氣,快要窒息而死。
他不敢輕易地責罵她,不然她一連幾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吃不喝不聲不響,瘦得像黃花菜似地給他看。央求她吃碗飯,他要苦苦地求上半天。
這麼一來,陷入了惡性循環。她越把他約束得緊,他越不願回家,寧願與狐朋友狗友混在一起。所以關係是越來越糟糕。
女人怎麼變化就是這麼快!婚前她對愛情的偏執,全然轉變對他私生活的控制上去了。
結婚真是件大錯事,他認爲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虧老爺子還當前那些親戚的面毫不掩飾地誇他:你們瞧,還是結了婚好,這小子現在爲人處事穩重多了!我現在就算兩眼一閉把擔子完全撂開了,也什麼都不怕了。
其實他一向做事踏實,更何況把父親提到董事局裡操大盤了,在其位謀其職,不做出點成績讓他面子上掛不住。而且總被拿來和霍景比較,對手太強勁了,他也不想被比下去。
親戚們通通地附合着點頭,是,是,你們有兩個能幹的兒子。
那一天恰好霍景也在場,遠遠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霍景跟程城每個月都要像報到似地來看老爺子幾次。霍景主要是帶着善銘過來,好讓爺孫倆親近親近。每次善銘一來,老爺子臉上總笑開花了。這時候,旁人想求他答應什麼事情準得好答案。他想盡辦法去逗善銘說話,以至在家裡預備了很多兒童玩具和零食。一樣樣變着法術來吸引他的注意力。善銘總笑嘻嘻地爬到爺爺的肩上,拍着手喊:“爺爺,登高高!”老爺子說:“善銘不回家了,住在這裡陪爺爺玩好不好?”善銘很乖地回答:“好。”這小屁孩粉兜兜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腿腳敏捷,嘴又甜,着實很討人喜歡。
程城聽到老爺子在問詠恩爲什麼沒來。霍景的臉色看上去有點陰鬱:“她的工作很忙。”
“她能比你忙!”老爺子露出不以爲然的表情。霍家的女人們出去工作的很少。而且現在善銘還這麼小,她又不用養家,連家庭聚會都沒時間來參加,那麼忙於工作做什麼?
程城疑心他們感情出了問題了。每次到老爺子這邊報到,他們一家三口總會住上兩天的,詠恩從來沒有缺席過。他心裡禁不住唏噓——誰的婚姻是幸福的?也許不管相不相愛,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產生的問題還是一個樣。之後幾天,他記起詠恩的時候,就想給她打電話,拿起電話摁到那個號碼又斷掉了。她是他什麼人啊?大嫂!
不久後,他去古董酒吧等一個朋友,車子從市文化館門口經過,打了個彎,繞進對面的小巷子裡停下。他站在那裡,望着對面的那棟有水塔房的舊磚樓,很想進去看看。朋友下來後,他收了念頭,一起去了一個會所談合作計劃,半途中又接到許俏的查崗電話,說了幾句差點吵起來。
沒想到竟然接到芝芝電話,說:“程總又在哪哈皮啊,最近老看不您的人,明晚可否賞個光吃飯?”
程城知道她的性格,這女人倒挺現實,從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他說:“有啥要我幫忙的說吧。”
芝芝支唔:“呃……我想請花旗的李主任吃個飯,你知道那鐵面老頭總說很忙。程總你跟他是老交情,能不能在中間人去給我說幾句話?”
程城哼了一聲:“你這女人倒比男人的野心還大。我知道你最近在玩吞併,別急着一口吃個胖子。現在金融危機對中型企業信貨很緊張,你最好謹慎點。”
芝芝笑:“就是要趁低潮的時候多吃進一些呀,我現在舉步艱難呢,還有耐程總你多多提攜。”
程城想了一下:“後天,後天我約老李去打高爾夫。你也來吧。”
芝芝感激地差點要給他燒高香了,說道:“程總,以後說的好聽點,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說的難聽點,你就是我的恩公!對了,你現在在哪?”
“我在文化館附近,打算回公司。行了,省了你那些客套。”
“哎,太好了。我就在詠恩辦公室。你掉頭回來行不?剛好,我們仨一起吃個晚飯。”
“你在那裡做什麼?”
“好久沒見了,來看看她的新工作怎麼樣唄。這女人有福不享找罪受,成天玩命捏泥巴。”
程城猶豫了一下,就把車子掉頭開了回去。是啊,好久不見了。
見面後,芝芝因爲程城答應幫她的忙,心情非常好,像只麻雀似興致致地說個沒停,倒顯得他和詠恩沉默得厲害。他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心事重重。而且是在心裡鬱積了很久,化不開的心結。結果晚餐還是沒有吃成,車子剛拐到三環堵住了,焦躁的鳴笛聲響一片。詠恩說:“我太累有點撐不住了,你們去吧,我還是回去算了。掃你們的興了……”
程城在後視鏡裡看着她,雙手撐着下巴,尤其是一雙眼睛似撐不開,周圍有紫色的血絲。果其是極其疲憊的樣子。時不時地揉着太陽穴,額上卻冒了細細的虛汗。看就知道熬了一通霄。
芝芝遞給她一瓶純淨水:“女人家過了25不要熬夜呀。瞧你的樣子。真想不通,嫁了有錢人,還這麼拼命。”又有點疑惑:“霍景知道你熬通霄?”
詠恩勉強笑了笑,繞開話題:“哪這麼嚴重,去補一覺就好了。”
程城車子打彎繞上輔路:“我送你回去。”
詠恩毫不猶豫地拒絕:“不用。這裡很近,你們不是有公事要談麼,到前面放我下來。”
程城沒好氣地看她一眼,在路口停車放她下來:“走好。”
門關上,車子飛快地呼嘯而去。前面十字路口車子全橫七豎八塞成一片了,彙集成一條長河。她插着口袋順着車流慢慢地走着,在的士停靠站牌下站了好一會,有輛藍燈的士在她面前停下。打開車門,打算跨進去時,一輛銀色的車子同時在不遠處停下,響了一聲喇叭,遠遠地聽到人喊:“詠恩!”
她還是上了他的車。他是逆行,而且那裡不許停車。她才遲疑了一會,後面的車又要堵上了。
程城淡淡地說了一句:“別以爲我專程來送你,只是回去拿點東西。”
詠恩哦了一聲,又不放心地問:“不會耽誤你時間吧。”
“我心裡有數,用不着你操這個心。”
一路上還是沉默,他時不時在後視鏡裡朝她瞅一眼。從各自的眼神裡落出一點落寞、無奈。還好,無需向他解釋什麼。路況不好,車子走走停停地,她慢慢地歪倒在後座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來時,腦袋下墊了毛絨絨的心形枕頭,身上壓着程城的外套。車速慢得讓人感覺不到有絲毫的震動,裡面開了點曖氣,玻璃窗透了一絲絲風,混合着檸檬新鮮劑的清香,她睡得很香。此時已華燈初上,霓虹燈在遠處熠熠地閃爍着,鱗茨節比的高樓大廈刷刷地閃過眼前。
詠恩把外套還給程城,往窗外一看,疑惑地問:“怎麼還在這裡?”
“我看你睡着了,我不知道該送你去哪。就從三環繞到五環再繞回來。我猜,你是不願意回家的。”程城想過送她去附近開個房間睡覺,又怕被誤會死。而且,他願意和她多待一會。
詠恩托腮想了一會,說道:“謝謝。”伸了個懶腰,自言自語:“我居然做夢。夢見到自己躺在海邊一艘船上,海浪一點點搖着船,有人在吹口哨,這種感覺身心舒暢。”
像個美夢醒來的孩子。以前她時常露出自吟自唱的天真表情,內心蘊着幻想豐富世界的女人眉楣眼角自帶着一種風情。程城看着她微笑。隨即開了音樂,羅大佑的老歌,梅豔芳低沉婉約地吟唱《似是故人來》:同是過路/同做過夢/本應是一對/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後要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