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裡,霍景和詠恩一直沉默着,看着自己的手指或窗外的風景。窗外也是無風景的,只有刷刷而過的街道模糊的黑色剪影。看見的只是自己的僵硬的表情、一團糟的心事。
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地。回到臥室時,霍景把睡衣遞給她,問:“病了幾天了?”
“兩三天吧,只是有點發燒,沒什麼的。”
看她從包裡拿退燒的藥片,他默契地遞了杯水過去:“告訴我,住在單身公寓裡和家裡區別有多大?”
詠恩知道這句話勢必會引起爭端,可腦袋不願拐彎,乾脆回答:“很大。公寓裡空氣通暢得多,對感冒有好處。”
“那又跟着我回來,委屈你了。”
詠恩把兩粒藥扔進嘴裡。霍景站在那裡看着她吞藥,臉色始終陰沉着。
安靜了許久。
他慢慢地握住她的手:“我不知道應該和你離婚還是把你鎖起來——”
他的眸光裡的陰鷙寒冷讓她疑心這手下一秒便會移至脖子。她說:“我看你應該殺了我,背叛你的人不可饒恕。”
果然,霍景的手開始動,慢慢移至她的肩、脖子、臉頰,手指慢慢地描繪她的五官……詠恩索性閉上眼睛,感受他無聲的抑住已久的憤怒。他看着她,心裡最後一點期望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以爲你至少會求我原諒。果然,你什麼都不在乎。”
詠恩很消沉地擡頭解釋了一句:“我和他什麼都沒有。”
他人已步入浴室。話題還是沒能繼續下去,或者解釋已經不重要了,他不想再說什麼了。
詠恩在家裡待了幾天後,老李又打來電話叫她趕緊回去。那批陶藝完成後,剛好趕好溫哥華的工藝美術展覽會。美協會長來看了陶藝術覺得很有新意,特意發了邀請涵請陶藝坊的人來參加展後的交流會,主要是讓老李要在會上做一次作品的演說,還會有視覺媒體雜誌會做相關的採訪。老李認爲這是一次難得對外宣傳的機會,便已經開始準備了許多的作品資料和論文。去溫市自然想帶上愛徒詠恩一起去,時間也只一個月左右。
詠恩對老李說:“我考慮看看。”
她跟霍景一說,霍景倒很爽快地說:“你去。”在此之前,他們已三天沒有說過話。
詠恩說:“我們——”
霍景說:“我們——”他頓了頓:“離婚。”
那樣簡單,好像只是一個普通的字眼。他說的不是氣話,語氣平平靜靜,也是醞釀了好些天了。他說:“我留不住你。你的心早飛出去了,一直覺得自己在坐牢,我想——不如讓你自由。”
真的是到盡頭了,婚姻的支架早已搖搖欲墜,摧枯拉朽只需一指頭戳下去。那一晚,詠恩與程城的出軌、對待誤會的冷淡便是這摧枯拉朽的最後一指力量。崩塌的時候,無聲無息地,只嗆得人一鼻子的灰塵,只想從這漫天灰塵中走出去。
詠恩呆住,完全不敢相信:“爲什麼?”
霍景覺得可笑。她一直想離婚,原因大家當然都知道。由他來主動地要解決這件事——這離婚的理由又要從他嘴裡愚蠢地說一遍。
前面已演習的太多了,關於離開的、分居的、離婚的話題講了那多次,再也不會讓人覺得過分震驚,痛徹心扉頁的事也已經適應和麻木了。那麼久以來,總是爭吵、解釋、強硬挽回、勉強合好再到爭吵……彷彿是無盡頭似的,令人疲憊不堪。
程城那天跟他說:“她那樣不開心,像個木偶一樣,你難道看不出來!——如果你真愛一個人,就應該尊重她的意願。”
他想了許久,在鎖她一輩子和離婚之間很艱難地做了這個選擇。很諷刺!他那樣愛她,要留住她在身邊,這種眷念卻被認爲是一種枷鎖。她現在已是在曲線逃跑——今天是要加班,明天是要去國外參展,心早就不在這裡了。她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防備着,嘴裡又耐不住時不時對他丟出一兩句冰椎子似的真心話,他看到她心裡面有無窮盡的不滿,消極,就像一個被他關押住的幽怨犯人。
不如各自解脫。
婚姻的晴天和陽光已不會再來了。
那個欠揍的傢伙說的:“如果真的愛她,就放她自由!”那天,霍景有狠狠揍他一頓的衝動,揪着他的衣領把他直逼到牆上,鄭重地警告他:不要再靠近詠恩!可程城還是不知死活地說教他:“是人都看得出來她過得很痛苦。只有你看不見,或者你視而不見!你就繼續由着自己的意志,關她一輩子!她也會恨你一輩子!”
說完“離婚”這兩個字,他就覺得累了,像是費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和腦細胞,又像是身上所有的情緒都被抽離了一樣麻木。所以他轉身就走,也知道用不着問她:你覺得意外嗎?離婚,你同意嗎?……之類的廢話,她鐵定是同意的,畢竟盼了那麼久。
他走得太急了,沒幾步,膝蓋就砰地一聲把牆邊的一圓柱玻璃熱帶植物盆栽給撞倒了。奇怪的是,一丁點痛的感覺都沒有。他繞開碎片和一地的水,頭也不回地出了房間。
而後,他消失了三天。
詠恩到底是大病了一場,在家裡睡足了三天。第二天也沒有去打點滴,只是睡,昏天暗地的睡。厚厚的窗簾放下來,把外面的光線隔絕得乾乾淨淨。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腦袋依舊是發着熱,額上的汗得沒有停過。醒來便咳嗽,捂着胸口趴在牀上,像要把心藏都咳出來了。
善銘時不時地推門進來,總是跑着跳着,手裡舉着一隻模型飛機湊到她面前來,笑眯眯地喊:“媽媽,飛……”
他近來的玩具換新風格了。以前那些布娃娃、卡通玩偶,積木、蹦蹦球全被他晾在一邊,現在單迷飛機。模型飛機,紙飛機他都喜歡。聽他的幼教老師說,善銘非常聰明,很有創造力,總愛把飛機拆了自己動手拼。拼得不好,很有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試。
詠恩說:“善銘,聽媽媽的話,出去玩。”
善銘不聽,雙手撐着牀,反而憋足了勁要爬上來。
“你這個小傻瓜!我有流感,等會兒傳染給你怎麼辦?”
善銘依舊是噘了嘴,可憐巴巴朝她伸手:“媽媽,我要媽媽抱抱。”
詠恩拿手絹擦了額上的汗,輕聲說道:“寶寶乖一點,媽媽要睡覺,你出去好不好?去看看你牀上的小兔子睡着了沒有。”
善銘嘴噘得更高了,提高了聲調:“媽媽——”
媽媽這個稱謂真的很好聽。至少,她到現在還沒聽厭。詠恩百感交集,心裡一酸,突然就唰唰落淚:“善銘!你不能老這樣!你知道嗎,以後媽媽離開你了,永遠不會在你身邊了,你怎麼辦?你不能老是依賴着媽媽啊……”
善銘完全不明白,只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突然就哭起來,只抓着媽媽的手搖了搖說:“寶寶好乖的,媽媽不哭,媽媽不哭。”眼睛天真地撲閃了幾下,想一想,就把那隻飛機拾起來,小心地放在她手上:“飛機給媽媽。媽媽不哭。”
他什麼都不知道。詠恩扭過臉去,擦了一把淚,又大聲喊保姆:“快把善銘帶出去!”
小小年紀脾氣還很倔。保姆來拉他的手,他扭着身子轉過去理也不理,說不走就是不走。抄着雙手,鼻子哼出一聲,那濃眉,狹長的眼往人身上惱怒地一掃,竟有幾分威嚴之色,像極了他爸爸。詠恩使了個眼色,保姆便雙手把善銘一提,抱在了懷裡往外走。他也不吵不鬧,冷靜地抓着她的手,不聲不響地就狠狠地咬下去,疼得保姆哎呀呀地叫鬆了手。她一鬆手,他便跳下來,又利索地跑到了詠恩的身邊去了。
詠恩支撐着身子下了牀,闢手就在他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一下,“你做錯事了,你懂不懂?媽媽的話你也不願意聽了?”
善銘小嘴一撇,終於是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他抱了詠恩的腿,委屈地嗚咽道:“媽媽不走。”
他有好幾天沒見到詠恩了。好不容易等她回來,她總是躺在牀上不說話,與他絲毫不親近,竟然就叫他出去,他怎麼能理解呢?以爲媽媽又是像上次一樣,他早上一醒來就無聲無悄地走了。他覺得害怕,只有抱了她的腿叫她不要走。
詠恩說不出話來。聲音嘶啞,還帶着濃濃的鼻音。說話還是哭,都好像有一半的氣堵在了胸口,悶得難受,就像被人把腦袋按在水池裡。她摸着善銘的腦袋,茫茫然地看着這房裡的一切。那盆嬰兒的眼淚還是擺在原來的位置,葉子脆綠滾圓,似小孩子傷心欲滴的眼淚。讓她有想哭的感覺——這可憐的小寶貝兒善銘在他們的生活中,究竟算不算是一個錯誤?
善銘長大以後,會不會懷着一種怨恨想起他的媽媽?她糊里糊塗地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來,不理智,不負責,終於半途而廢。
她要離開了。
霍景和她感情的問題已經沒什麼好溝通的了,剩下就是財產的問題。那天,霍景說了一通關於股票,房產和存款的事,大意就是她可以分得一半財產。問她:“你要覺得不清楚,我叫律師列了明細條款的冊子給你看,看完就可以簽字了。”
詠恩麻木地聽着:“不,別的我什麼都不要,只要——”
霍景眼神一凜,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郎心似鐵。詠恩臉色發白,大聲地同他爭辯:“善銘離不開我,我不能把他留下!你不能這樣自私!”
“詠恩,走到今時今日是你盼了很久的。你好好看清了——這就是你期待的好結果。我成全你了,放你自由,你別得寸進尺,妄想兩全其美。”霍景冷冷地看着她:“善銘他姓霍,霍家的長孫,我是不可能讓他跟着你的。”
一切已無商量的餘地。詠恩竭力讓自己平靜,可還是忍不住激動起來:“他是也我的兒子!你不能這麼專橫!我不知道他在你手裡會變成什麼樣子……爲什麼不讓他自己來選跟着誰?”
“你憑什麼跟我討價還價!他跟着你這個糊塗的女人有什麼前途!讓他選!?請你把這些蠢話蠢念頭給我收起來!”霍景怒氣騰騰地一把拎了她的胳膊拽到鏡子前,把她的下巴狠狠地端起來:“黎詠恩,你瞧你自己,瞧瞧這病懨懨的樣子!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你又怎麼把我的兒子養大?就算我肯點頭,老爺子也絕不會答應!別跟我說你要去爭撫養權,我倒看哪個律師夠膽接來這個案子!路都是你自己選的,不要後悔。”
霍景鬆了手,看着詠恩雙手無助地撐在鏡子前,頭髮散亂地遮在兩頰,一雙眼睛血紅,熱淚盈眶,失神落魂的盯着鏡子裡的自己。手一垮,梳妝檯上的瓶瓶罐罐嘩啦啦地倒成一片,她撲倒在鏡子前無聲地啜泣,肩膀劇烈起伏。
還是走到今天……他說過要照顧、愛護她一輩子的。她是他今生今世最愛的女子。可她不願意。他的誓言也揹負不下去了,他不能勉強她一輩子。他的心如刀割,一小片一小片地被人撕成碎片,沾了鹽水。他不忍再看,後退着,一步步走出房間。他走到客廳,怒氣還是直往臉上涌,心裡快要負荷不住地要爆炸了。他咬牙,一拳就打碎了一大塊玻璃,碎片渣子深深地紮了他的手裡,血汨汨地流着,流得很痛快,兩種痛相互碰撞着,他心裡稍微好受一點了。
他下樓時,好像聽到詠恩在哭着喊:“霍景。”他覺得這聲音是幻覺,連這個女人都是幻覺。他產生了翻天覆地沒骨氣的念頭,想求她留下來,咬牙便把拳頭又是往牆上一砸,疼得整個人要縮起來了,還是不好受,他便沒什麼方向感地跌跌撞撞地下了樓。
終於還是走到今天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