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欠債

白陌阡話還沒說完,結果一口真氣沒提上來,就那麼渾身是血地倒在那人懷裡變回了一隻白兔子。

黎紹從集市上回來,剛拐進自家府邸所在的小巷,就被白陌阡撞了個滿懷。手裡提的桂花糕盡數灑在地上,黎紹穩住重心,微微蹙眉,“嘖”了一聲,垂眸看向懷裡的白兔子。

倏爾,他彷彿感應到了什麼,瞳孔皺縮,緩緩擡頭,看向了自家園子的那株桃樹。

那株枯死了幾千年的桃樹,在一瞬間抽芽開花。

眨眼間,滿樹桃花綻放,如同西方仙界的絢爛雲霞,落英繽紛。南海仙島三千桃花的芳華灼灼,也抵不過這一株逢春枯木的桃之夭夭。

此時金烏西落,一勾弦月漸上柳梢,城中華燈初上,滿園桃花,闌珊燈火。

黎紹記得,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人抓着他的手與他許下了約定——

等這株桃樹開花的時候,他便會回來。

月上柳梢頭,枯木逢春時,人約黃昏後。

我終於到等你了。

司炻揮袖擋開飛來的竹竿,他咬了咬牙,眼底的殺意翻涌,擡腿邁步,腳下的火焰漫延開來。他料想白陌阡定跑不遠,所以慢條斯理地走過了巷子拐角,擡眸,正對上黎紹淡淡的眼神。

“先、先生......”司炻臉色瞬間大變,他的身體肉眼可見地顫抖了一下,身上的殺氣和囂張火焰霎時褪得乾乾淨淨,他手腳僵直在原地,額頭滑下豆大的冷汗。

黎紹將目光移回懷裡渾身是血的兔子,他擡起右手輕輕搭在兔子身上,手腕上的一圈血紅色符咒碎裂開來。黎紹慢條斯理地給兔子順毛,他並不擡頭看人,語氣很平靜,“是你打傷的?”

司炻手忙腳亂地跪下來,他抱拳行禮道:“兔妖招來血鬼魑害了不少長安城中的百姓,小輩奉國師之命前來捉拿,不料驚擾了先生,望先生見諒。”

黎紹垂眸掃了他一眼,皺眉,眉宇間帶着淡淡的怒意,“你是不是覺得你在天衍司過得太舒坦了,我的兔兒你也敢碰?”

話音輕飄飄地落地,卻如同天雷在司炻耳畔炸響。他匍匐在地上,豆大的汗珠滴落在青石板上,司炻吞嚥了一下,“先生莫要爲難小輩,小輩也是在爲朝廷辦事。兔妖傷人,小輩便要捉拿他迴天衍司。”

“嘖……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和我講規矩了?”黎紹撩了撩衣袍,看向跪在地上的司炻。

話音剛落,只見他周身金光耀眼,來自陰曹地府的業火從黎紹腳底下漫延,不緊不慢地將司炻包圍。倏爾一陣狂風大作,悶雷陣陣,司炻驚恐擡頭,只見頭頂濃雲翻滾。

天罡地煞陣!

司炻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困於此陣者,必將魂飛魄散,永世不得入輪迴,且要嚐盡地獄業火無盡炙烤之苦。

“不知我天衍司怎麼觸怒了先生,先生竟要動用如此殘酷陣法?”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

司炻慌忙道:“國師!國師救我!”

來者是天衍司國師商燁,只見他長身玉立,身着一襲金線滾邊麒麟袍,墨色長髮半數用玉冠束起,半數散在身後,眉眼凌厲,肅肅如松下風,遺世獨立。

黎紹頭也不擡,懶洋洋地送了他一句,“傷了我的兔兒,就該罰。”

商燁面色一沉,看來這位是不打算賣他這個人情了。

黎紹揮了揮衣袖,用寬大的袖子將白陌阡罩住,這才擡眼看向商燁道:“當然,你要替你徒兒受這天雷業火,我沒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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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陌阡做了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有一座青山,青山上雲靄繚繞,山中竹煙青靄,桃紅露濃,林深飛虹,鹿飲溪岸。一條阡陌小路沿着山勢蜿蜒而下,白陌阡看見了兩位少年。

夢中人總是看不真切,夢中兩位少年的對話倒是聽得清楚——

“師兄。”

“嗯?”

“你說墨谷匯聚天地靈氣,爲何後山那株桃樹卻枯死了呢?”

“可能太懶了吧,懶得他都不想發芽開花結果了。”

於是那少年笑了,笑聲很爽朗。

白陌阡也跟着傻笑,彷彿他就是那少年般。

然後他看到了那株枯死的桃樹。

樹幹有三人合抱之粗,盤虯錯雜的枝條宛如華蓋般伸展,遮蔽了半邊蒼穹。白陌阡心想,這桃樹若是開花了,定是人間最美的景色。

倏爾一陣大風颳過,將畫面揉碎了散開來,等白陌阡視線重新變得清晰,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畫面。

他看見自己渾身是血,躺在一個人懷裡。那個人的面容模模糊糊看不清,但是白陌阡能感覺得到那個人很難過,非常非常難過。

白陌阡看着自己握住那個人的手,笑着許下了一個約定——

“師兄不哭,我們做個約定吧......後山那株桃樹開花的時候我就回來,那時候,你一定要在樹下等我。”

枯木逢春時,人約黃昏後。

那個人,那個在他夢裡因爲他的死很傷心的人,是誰呢?

白陌阡伸手想要抓住那人的衣袖,猛一凜,指尖觸碰到一絲溫涼。他緩緩睜開眼,雕着華貴紋飾的斗拱映入眼簾,他微微側頭朝四周打量,發現自己躺在一軟帳中。

這軟帳羅紗不知是用何絲線織成,此時微涼夜風撩起了羅帳的一角,鎏金在燭光下燦燦生輝,就像是裁下一段晚霞揉進料子裡一般。

白陌阡擡手捏了捏自己的臉頰,疼感很真實,看來自己還沒死。

正胡思亂想間,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醒了?”

白陌阡嚇得一個哆嗦,他坐起身,掀開垂簾軟帳循聲望去。定睛細看後,他頓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這是男人麼?怎麼穿的這麼……紅!

一個披着硃紅色錦繡纊袍的男人正靜靜坐在書案旁,錦繡纊袍上繡着大瓣桃花,桃花瓣金線滾邊,嬌豔欲滴,就像是將南海仙島怒放的三千桃樹裁了一角直接披到了身上一般。

男人烏黑的長髮如瀑布般隨意鋪滿在兩肩,燭光映在他的側臉上,眉秀而長目,眉宇間帶着淡淡的笑意,眼尾微微上挑,將凌厲的輪廓襯得溫柔了些卻不顯得輕佻。

白陌阡坐在牀上運了會氣,當時着急逃命,他沒功夫細細打量撞上的人,只記得那人的眸子很亮。

莫非救他的就是眼前這個男人?

想至此,白陌阡下牀,猶猶豫豫走到那人身旁,緩緩眨了眨眼眼眸,“是你救的我?”

黎紹放下書,轉頭看向白陌阡,目如點漆,眸間的笑意深了些。他啓脣,又是一副懶洋洋的腔調,彷彿沒吃飽飯似的,“今天一大早,你躺在我家門口,渾身是血。我怕官府找我麻煩,只能將你帶回家。”

白陌阡聽罷一愣,看來救他的另有其人。他暗自運力,心下一驚:自己靈力充盈,內丹也完好無損,依着當時那種受傷程度,救他的人道行之高深,白陌阡光是想想都覺得自己簡直不要太幸運。

黎紹見他愣神,將書放在書案上,從一旁抽出一張宣紙遞到白陌阡面前,“我是一個生意人,從來不做虧本買賣。一共八萬兩銀子,你看你是分期還款還是一次性還清?”

白陌阡回過神,他拿過黎紹遞過來的宣紙,垂眸一掃,頓時瞪大了眼睛,“求醫治病一萬兩,藥鋪抓藥兩萬兩,住宿一夜五千兩......”

“你這是敲詐勒索!”白陌阡攥着宣紙擡眸看向黎紹,憤憤道。

黎紹轉身,從身後的書架上拿下來一張算盤,“啪/啪”地敲着,“你身份特殊,我派人去請了陰陽師來。出診費五千兩,陰陽師爲你調養內丹,五千兩。你每日喝的湯藥,吃的膳食都是我從宮裡頭買的,還有你弄髒的羅帳、地毯毛氈......”

“罷了罷了,你不用算了。”白陌阡聽得心底直髮慌,他一把搶過黎紹手裡的算盤,抿了抿嘴,“黑心奸商!”

黎紹也不惱,他偏頭挑了挑眉,勾脣一笑,一臉的純良無害。

這一笑恍若春風拂過桃林,滿樹桃花怒放,灼灼其華。

白陌阡呼吸一滯,只覺亂箭穿心一口老血直逼喉嚨,他捂着心口,“蹬蹬蹬”後退幾十步喘氣。

一個男人長得這麼美,簡直紅顏禍水!

白陌阡平復了一下心神,他是天上廣寒宮裡搗藥的玉兔,聽聞長安城有位傾國傾城的美人,一時按耐不住好奇心,向嫦娥告假下凡。

此次下凡他只帶了一千兩銀子,近期在長安城吃吃喝喝也揮霍的差不多了,八萬兩銀子,就是他現在去偷去搶都不一定拿得出來。

想至此,白陌阡沉重地嘆了口氣。果然是人間險惡,他初次下凡,先是被追殺,再是被敲詐勒索,他現在渾身上下最值錢的東西只剩下手裡的那把青銅古劍了。

白陌阡垂眸,瞧着手裡的古劍,抿了抿嘴脣。這柄劍是他下凡時昭文君贈給他的,他不能用這柄劍來還債。

黎紹見白陌阡神情沮喪,勾脣笑了笑道:“當然,如果你一時半會拿不出這麼多銀子,我還有一個法子,教你將這帳還清。”

“什麼法子?”白陌阡忙問。

黎紹瞧着他,眉間帶着淡淡的笑意,他道:“你侍奉我起居一年。”

白陌阡瞬間炸毛,“你一介凡夫俗子竟然要我侍奉你?你可知道我是誰麼?聽到了,小爺我名叫白陌阡,廣寒宮嫦娥座下玉兔!”

黎紹面色平靜,他懶懶地看了白陌阡一眼:“我不管你是何人。在長安城、在我家裡就得聽我的。或者,你可以喚嫦娥來幫你將債還上,咱們便一筆勾銷。”

白陌阡抿了抿嘴,他怎麼好意思去向嫦娥討要錢財,下凡一趟,美人沒看成,倒揹着一身債,簡直給神仙丟盡了臉。

“好罷好罷,一年便一年。”白陌阡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擡眸看向黎紹問:“怎麼稱呼你?”

黎紹眉眼一彎,道:“在下姓黎,黎明的黎,單名一個紹字。”

白陌阡一愣,這個名字爲何聽起來如此熟悉。彷彿在很久以前,也有個人對他說“在下姓黎,黎明的黎,單名一個紹字”。

他擡眸看向黎紹,輕聲喚他:“黎紹?”

“嗯。”黎紹點點頭,神色仍是懶懶的,但眉間的笑意更濃了些。

兩人正說話間,門口傳來敲門聲。

“進來。”黎紹掃了一眼門口淡淡道。

門外人答應了一聲,推門進來。

白陌阡轉頭朝門外望去,嚇得差點沒咬掉舌頭,他瞪着眼睛轉頭看向黎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