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追殺

乾元八年,春。長安城中繁花似錦,遊人如織,一派繁華清寧的盛世景象。

在長安城的中心地帶,矗立着一座酒樓。樓高六丈,每亭之頂做五瓣花狀,髹以白漆,亭角如翼高飛,四角各墜一皎潔如月的珠子,長長的紅色穗子隨風翩飛。

酒樓前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一位白衣少年在樓前立定,他張口咬了顆糖葫蘆在嘴裡,嘎嘣嘎嘣地嚼着。

少年擡頭瞧着酒樓的鎏金匾額,眸子亮了亮,連連點頭道:“唔……瓊花樓?有詩文曰:餘配白毫子,獨酌流霞杯。這名字起的好啊!”

三兩下解決掉手中的糖葫蘆後,少年瀟灑邁步,朝酒樓裡走去。

興許是他儀表不凡,在少年踏進酒樓的那一刻,鬧哄哄着在一處喝酒的酒客們紛紛向他看來。

少年也不在意,徑自上二樓,尋了個臨溪的桌前坐下,將手中的青銅古劍撂在桌上,大手一揮道:“小二,將你們這的好酒好菜都端上來!”

小二答應了一聲,飛快地下去照辦了。

瓊花樓外的小溪不過丈許寬窄。溪水清淺,陽光散在水面上,恍若撒了把碎金子在水中,粼粼湲湲。

白衣少年瞧着窗外,愜意地眯了眯眼眸,右手食指在桌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着。

一個人高馬大的壯漢手裡攥着一酒壺,踉踉蹌蹌地走過來,在路過白衣少年身邊時,那壯漢不知被何物絆了一下,聽得“哎呦”一聲,滿壺濁酒盡數倒在了白衣少年的前襟。

少年一驚,慌忙起身。那壯漢見惹了事,連忙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抖落開來,上前替少年擦拭,口中連連道歉:“該死!該死!濁酒腌臢,污了公子這一身衣裳,當真該死!”

少年被壯漢抖落開來的灰塵嗆得連連咳嗽,他朝後躲了躲,擺擺手道:“無妨無妨,一件衣裳而已,仁兄不必自責。”

“客官,您的酒菜來嘍——”

店小二端着豐盛的酒肉菜餚,樂呵呵地走上前。

那壯漢轉身對店小二說道:“將這位公子的酒菜錢記在我賬上。”

少年聽罷連忙擺手搖頭道:“噯,不用不用。”

那店小二眼珠滴溜溜地在二人身上轉了一番,笑道:“二位客官慢用,小的先下去了,客官有事儘管吩咐。”說完,笑盈盈地朝二人行了一禮後退了下去。

白衣少年看向壯漢,做了個“請”的動作,笑了笑道:“萍水相逢也是一種緣分,仁兄若不嫌棄,不妨留下來與小弟痛飲一番。”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壯漢“哈哈”一笑,一揮衣袍在少年對面坐下來。

白衣少年替壯漢斟滿了酒,醇厚的酒香在兩人之間漫延開來。

壯漢仰頭一飲而盡,他亮了亮杯底道:“好酒!好酒!在下司炻,公子如何稱呼?”

“在下白陌阡。”

白衣少年夾了塊琉璃茄子送進嘴裡,慢慢咀嚼,眸子亮了亮,滿意地連連點頭。

司炻擡眸,一雙虎目炯炯有神地盯着白陌阡,他問道:“白公子不是長安人?”

白陌阡正專注喝酒吃菜,聞言笑着搖了搖頭,“不是。”

“哦?”司炻挑了挑眉,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他傾身上前追問道:“來長安者大多追求功業良圖,我看公子一身俠客裝扮,似乎無心致仕,那麼公子此番入長安.......可是來拜訪故人?”

白陌阡連連擺手。

興許是臨溪的緣故,他感到周身有些許寒意,腳下的寒意更甚。

白陌阡跺跺腳,縮了縮肩膀笑道:“俠客是絕對稱不上的。近來聽聞長安城中有位傾國傾城的美人,小弟此次入長安只是前來一睹美人芳容。”

司炻愣了愣,他擡眼看向白陌阡,略一蹙眉,一抹難以察覺的陰騭在眼底一掠而過,他勾脣輕笑道:“哈哈,白公子瀟灑直爽,仗劍天涯,司某佩服!佩服!”

寒意越來越強烈,白陌阡皺了皺眉,心裡納悶,按理說陽春三月不該這麼冷啊。

爲了驅寒,白陌阡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倏爾,一聲淒厲的慘叫傳來,白陌阡嚇了一跳,循聲望去。

只見一團怪異的黑影裹住了正在鄰桌招呼客人的店小二,店小二瞪着眼睛,他艱難轉頭朝白陌阡這邊望過來。

那團黑影化作人形,張開大口,一口下去咬掉了店小二的半顆頭,接連又是兩口將他的頭盡數吞掉。一時間鮮紅的血井噴似地濺了一地,血霧繚繞中,那團黑影在逐漸膨脹。

寂靜了兩三秒的酒樓炸開來,酒客們個個驚慌失措,發瘋似地四下逃散。

“是、是血鬼魑!快跑!”

“是誰將這東西招上來的?”

“救、救命,救我救我!啊——”

在聽到“血鬼魑”這三個字時,白陌阡一驚,他慌忙站起身。

嚴格意義上講,血鬼魑不能算是惡鬼。這個東西是孤魂不肯喝孟婆湯,在吸食了大量彼岸花粉化成的。他們或是有着放不下的人、或是有未能了卻的心願,執拗地在黃泉路上飄蕩千年百年,循着彼岸花的指引來找尋早已忘記的執念。

因爲彼岸花一般只開在黃泉路上,所以血鬼魑也大多在黃泉路上徘徊,很少能來到凡間。就算出現在凡間,那也是在陰氣濃重的月圓之夜。

然而眼前這隻血鬼魑不僅來到了凡間,還不知受了什麼刺激,生吞活人來填補他們忘記的執念。

一時間繁華的酒樓成了陰曹地府的修羅地獄。

白陌阡眼眸一凜,右手垂下,一條金線從袖中滑到指尖,他正欲揚手將金線甩出,眼前一道紅光閃過,金紅色帶着烈焰的縛靈網便將血鬼魑罩住了。

白陌阡愣了愣,忽覺雙臂一緊,低頭看時,自己也被金紅色的線捆了起來。他驚訝擡眸,適才與他喝酒的司炻不知何時換了副模樣。

黑髮散披,一身金烏玄翼袍,虎目不怒自威,薄脣輕抿,司炻張開的手緊緊一握,那罩住血鬼魑的網瞬間收緊。血鬼魑被鎖在網裡,狂躁地橫衝直撞,掀起巨大的氣流將酒館的桌椅板凳拍碎開來,砸傷了不少酒客。

“司兄,你爲何縛我?”白陌阡掙扎了一下,他看向司炻問道。

司炻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道;“將血鬼魑招至凡間禍害生靈,本尊身爲天衍司離火部提督,當然要將你捉拿,好給長安百姓一個交代。”

酒館裡僅剩的寥寥酒客聽到這話後,都紛紛朝白陌阡望去,他們緩緩聚攏過來。

“我?招血鬼魑?”白陌阡詫異,他緩緩眨了眨眼眸道:“司兄,你莫不是綁錯了人?”

司炻冷笑一聲道:“你低頭瞧瞧你的腳下,事到如今還裝無辜。”

白陌阡聞言低頭,只見他腳下黑影繚繞,越來越多的血鬼魑似黑煙般從他腳下滾滾涌上來,刺骨的寒意將他的雙腳都凍得失去了知覺。

原來,他適才感覺到的那股寒意就是這些血鬼魑造成的。

血鬼魑似乎都受到了某種東西的指引,貼着白陌阡的身子漫延開來。

司炻擡手甩了道火雷訣,白陌阡被那團火雷拍出三丈遠,撞到了酒樓的牆壁上。

“咳咳......”那一記火雷訣結結實實打在白陌阡胸口,白陌阡疼得差點昏厥,他只覺喉嚨涌起一股腥甜,當下便咳出血來。

一股淡淡的幽香在鼻息間繚繞開,白陌阡呼吸了一下後,瞳孔皺縮,他猛地擡頭看向司炻:“你......你算計我?”

適才司炻並不是無意跌倒,潑在他前襟的那壺濁酒是用彼岸花的種子泡就的,司炻後來抖開的手帕上也沾着不少彼岸花的花粉。這樣一來,自己簡直就成了一個活的指引人,難怪血鬼魑會從陰司黃泉鑽出來。

司炻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擡手抓起一隻血鬼魑,隨手丟進縛靈網中,待收拾完從黃泉路涌上來的血鬼魑,他轉過身緩步朝白陌阡走了過去。

司炻俯身在白陌阡耳邊道:“你覺得在場的人是會相信一個陌生俠客,還是會相信我這個爲民除害的離火部提督?”

白陌阡皺眉,他偏頭咳出幾口血來,“我與你萍水相逢,你爲何加害於我?”

司炻逼視着白陌阡的眼眸,磨了磨牙,冷笑一聲:“國師說文王璽在你手上,可是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一個道行僅有三百年的兔子精,到底是從何處偷來文王璽的?”

白陌阡神色微滯,他眨了眨眼眸,皺眉,“文王璽?我都沒見過文王璽,何來偷取一說?”

司炻眯了眯眼眸,他的臉色陰沉下來,盯着白陌阡看了一會,冷哼一聲道:“這話你可以留着去和國師說,我的任務只是將你抓回去。”

白陌阡悶笑一聲,他對上司炻的眼眸,咬了咬牙,眼眸閃過一絲凌厲,“被你算計,被你誣陷偷上古寶物,現在又要將我五花大綁綁去天衍司,呵......司兄,小弟奉勸你做個人!”

話音落下,白陌阡擡腿一腳踢向司炻面門,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一躍而起。

司炻一驚,慌忙朝後仰去。

白陌阡右手翻掌向上,他咬牙握拳,靈力貼着身子拍開,縛在他身上的金線一截一截斷掉。

縛靈繩乃用冰蠶絲製成,會根據使用者的道行深淺顯示出不同的威力。

司炻道行遠在白陌阡之上,白陌阡爲了擺脫司炻的束縛,冒險用了千鈞刃斷開縛靈繩,自己也受到了靈力的反噬。

白陌阡顧不得這些,他偏頭吐出口鮮血,掙扎着飛身跳出窗子。

“瘋子,你找死!”司炻眼神一凜,他沒想到白陌阡竟然倔強到了骨子裡,當下他左腳點地,縱身一躍,飛身追了上去。

白陌阡提着青銅古劍跌跌撞撞逃進一個巷子裡,他靠在牆上緩緩滑落在地上。

內丹早已受損,能逃到這裡白陌阡已經是強弩之末。他大口大口地咳血,前襟已經被鮮血染紅。

“跑啊,怎麼不跑了?”

司炻慢條斯理地走來,他眯了眯眼眸,手中的縛靈繩閃着火紅的光,隨着他的走動一前一後微微擺動着。

白陌阡推倒身旁的竹竿,咬破手指拍了拍地面,那些竹竿便向離弦的箭一般朝司炻飛去。

白陌阡掙扎着爬起來,跌跌撞撞着向前跑,剛跑過拐角,他便迎面撞上了一個人。白陌阡擡頭,他實在撐不住了,緊緊抓住那人的前襟,嘶聲道:“救我......有人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