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女子與小人

但對於女強人鍾可迪來說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自從那次發生在她辦公室的藐視領導事件之後,鍾可迪看起來是卯足了勁兒和他掐上了,而且大有把這種戰鬥越演越烈的勢頭。

不要得罪女人,不要得罪領導,最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女領導,這是蔣東臨的金玉良言。

蔣東臨時不時會滿臉無奈地讓他上副總經理辦公室去彙報工作,但凡是他經手預算、報表,副總經理都會看得異常仔細,哪怕是小數點後面的數據差異都可能成爲顧粵非彙報工作的緣由。

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如此這樣的彙報七八次之後,顧粵非的心情從鬱悶轉成抓狂,最後直線上升爲崩潰與憤怒。

週四的下午,在離下班還有不到十分鐘的時候,他照例又被請到了副總經理辦公室,經過馬小萍辦公桌的時候,她一臉等着看好戲的表情。

等他敲開副總辦公室的大門時,鍾可迪顯得很忙碌,左手放在手提電腦上,右手拿着一支筆,肩膀斜頂着手機正在講電話。

電話講了很久,足足有差不多十分鐘。

顧粵非眼觀鼻鼻觀心地立在那裡,聽着那顯然並不是公事的電話。

“好的,好的,晚上你去我家接我……”,掛電話的時候鍾可迪的聲音顯得柔情無限,連表情都是千年一遇的柔和。

但等她把手機放回到桌面之後,再對上他的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彷彿那手機是長在她身上的一個冷熱開關似的,一旦關閉就會驟然降溫。

話題當然很簡單,不外乎他又把某個報表搞砸了,公式不對,數據不全,格式有問題……,她說話很快,兩片嘴脣飛速地翻舞着,眼神裡卻充滿了挑剔與倨傲。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難怪不得古代的聖賢都會這麼說。

不過現在他學乖了,千萬不要在領導面前發難發火,這是蔣東臨說的。

“對不起,回頭我再把它改一改,明天再發一份給你”,他努力地想讓自己的畢恭畢敬顯得更真實一些。

“明天?你不知道現在是月底嗎?我也要往上面交報表的,今天是報表提交最後一天了,你知道你耽擱了我多少時間嗎?你負得起這個責嗎??……”,鍾可迪的聲音聽起來很生氣,問出的問題也一個比一個刁鑽。

而且由於憤怒的原因,鍾可迪的臉漲得通紅,胸口也上下起伏着,幸好現在是電子辦公時代,不然的話,她一定會把報表扔到他臉上來的,顧粵非在心裡想。

等到她把所有的質問全部問完之後,他才慢吞吞地說:“那你說怎麼辦?”

“我不管你怎麼做,反正明天早上八點鐘之前我必須要得到修改後的報表,而且這個格式也不行,你用上週EDWARD發來的報表格式做!”

顧粵非皺了皺眉,EDWARD是SOFLUX中央財務的人員,目前中央財務正在着手統一下屬子公司全部財務報表格式的工作,EDWARD上週末所發來的一個報表用的正是最新格式,但按照財務部的計劃,這個格式更新應該在下個月月底前完成。現在鍾可迪這麼要求明顯是在刁難。

和一個故意刁難的女人講道理是毫無意義的,他明白。

“好——,明天早上我改好了交給你,”他丟下一句話便離開了。

鍾可迪顯然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輕易地向自己妥協,臉上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迷惑。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她打開電腦,在電子郵箱裡有一封來自顧粵非的郵件,發件時間顯示爲5:30分,她下意識地冷笑了一下,心裡想他不可能在一個晚上做完報表的格式更新。

但等到打開郵件的附件時,報表已經完全按最新的格式做好了,連她所指出的一處小數點誤差也被修正一新。

對着那爬滿了密密麻麻數字的報表,鍾可迪陷入了沉思。

又一個週末到了,黃昏時分,顧粵非有些茫然地站在SOFLUX辦公樓下的大街邊,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大部分人的臉上都帶着工作一週之後愜意的鬆懈,唯有他,心裡沒有任何放鬆的感覺,他第一次覺得疲倦得想沉沉睡去。

其實他以前也通宵達旦地工作過,但似乎這一次感覺特別累,當疲憊像洪水一般排山倒海地襲來時,他心裡面忽然生起了“我老了”的念頭。過完這一年,他就32歲了,都說三十而立,他倒好,三十而破,白手起家的人很多,但最終成就大業的人卻很少,他似乎已經不再有那樣的衝動了,可即使沒有成就大業的夢想,他連做一個芸芸衆生裡的普通打工者似乎都做得很失敗,既不能讓領導滿意,也不能讓自己滿意。

一輛出租車在他面前停下,他下意識地坐了進去,身體剛一接觸到柔軟的座墊便本能地放鬆了肌肉,他把頭靠在座位靠背上,眼睛也隨之閉上了。

“先生,請問你到哪裡?”,出租車司機問,車子也隨之緩緩地啓動。

是啊,他該去哪裡?回去,不,雖然他很累,但他還不想回到那個只有冷冰和空曠的房間。

出租車司機一直很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雖然他的表情是在這個鐘點上能夠坐上出租車其實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所以請你好之爲之的樣子。

“去G大校園後門,”他半眯着眼睛說。

餐廳老闆笑眯眯地把他迎了進去,還一個勁兒地往他身後看,直到後來發現三三兩兩走進餐廳的都是些年輕情侶時他才明白老闆的意思,這是一個更適合於情侶就餐的地方,他想那天在這裡遇見曾彩雲,還有那個據說是方曉露表弟的男孩,或者他們也是情侶關係,雖然曾經有過一段婚姻,但曾彩雲看起來並不比出現在這裡的任何女孩遜色,這種聯想顯然是令人不爽的,他原本就鬱結的心情更加沉悶了。

靠窗的角落裡有一個狹小的單座,服務員把他引到那裡坐下。

他點了一支菸,索然無味地抽着,從這裡可以看見J大的後門,很多人在那裡進進出出,其中不乏奇裝異服的年輕男女,他們在揮霍着他們的青春,享受着他們還沒有完全開始的人生,而他的人生,已經從最高處滑落到了最低處。

顧粵非再次酸溜溜地覺得自己老了,不僅在這個餐廳裡顯得格格不入,而且這個大學林立的城區確實不是他這個名副其實的老男人該來的地方。曾經,彼時尚未破產的顧氏爲他提供了鮮麗的包裝,有太多的年輕漂亮的女性出現在他眼前,她們都把目光投注在那鮮麗的包裝上,於是忽略了許多更爲真實的特徵,比如年齡,比如人性。曾經不止一次有未滿二十來歲的女孩子主動送上門來,但那時的他卻是理所當然地舉重若輕,錢財和勢力確實是很強大的能力,它不但降低美女的智商以爲對男人外表的要求,也提升了男性的魅力,擁有了它,不管面對多麼年輕的異性,他們的心態總是從容而充滿優勢的。

可一旦剝下了那層包裝紙,他們立刻被還原成普通的模樣,你的年齡,你的財力立刻被計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所謂的魅力也即刻直線下降,即使你還穿着從前奢華的外套,但在心裡面你已經把自己否定了。

顧氏從創立到破產不過二三十年,完全夠格暴發戶的標準,而對暴發戶的沒落,人們似乎更傾向於樂意接受它——只要你不是當事人。虎落平陽被犬欺,可他連虎都算不上,這裡也不是平陽,鍾可迪似乎也算不上欺人之犬,只不過是個氣度過小的女人而已。說來道去,如果真要說什麼讓他在被欺的感覺的話,那就只能說是從前與現在的反差而已。

不過短短的一年,他的心理優勢已經蕩然無存,甚至生出了年華老去的滄桑,他記得很清楚,曾彩雲足足比他小六歲,其實她的人生應該與在這裡進出的其他年輕女孩子一樣,也是纔剛剛開始,儘管有過一段婚姻,但她完全可以把它歸咎於一種不得不爲之的責任。而他則不一樣,他的未來他的人生,他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濃霧般的模糊。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曾彩雲的過去太過於艱辛所以上帝大發慈悲,現在給她安排的是幸福快樂的日子。

但於他,卻是完全相反的。

這就是人生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