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回憶

回到家的時候已是凌晨了,顧粵非直接到衛生間裡洗了一個很新清的澡,水溫已經低得讓他差點想打寒戰,但他並不打算把它調熱一些。

冰冷的水激起了被塵封的記憶,他彷彿聽見一個人在耳邊唱着跑調的歌。

大學最後一年的寒假,他沒有回家,一意孤行地要留在北方陪一個學長過年。

那個學長叫唐家林,他甚至已經忘記了兩個人是怎樣成爲朋友的,他既不贊成唐家林地愛情的態度,也不喜歡他那種過於執拗的性格。直到他站在黑壓壓的人羣裡,看着那個傢伙的照片被掛在牆上時,他才難過地明白,那個執拗的傢伙原來已成爲自己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好友之一。

唐家林個子不是很高,但很結實,而且酷愛打籃球,執拗中帶着憂鬱,這些原本在一般人看來有些不兼容的特性在他身上得到了奇異的融合,也成就了唐家林的風格,當時記得班上有幾個女生對他青眼有加,他卻一直不爲所動,用他的話講——我是來讀書的,不是來泡妞的。那時的顧粵非剛剛結束了第三次戀受,正是對所謂的愛情覺得索然無味的時候,唐家林的話讓他很是側目,再加上他也喜歡打籃球,於是兩個人慢慢地走得近了。

就在他以爲唐家林絕對不會在大學泡妞的時候,唐家林的愛情卻不期而至。

他和外語系的一個名叫沈葭的女生好上了,顧粵非見過那女孩,長得嬌小玲瓏,也有一雙和唐家林酷似的執拗眼眸,但這個愛情故事卻是典型的窮小子愛上富家小姐的版本,據說那女孩是當地某富豪的女兒,家裡的錢多得好幾輩子都花不完。

那時已幾近畢業了,許多校園情侶在畢業分配時勞燕分飛,痛苦的人也有,無所謂的人也有,幾乎沒有人會看好這對戀人,包括顧粵非也是這麼認爲的,他曾經很隱晦地暗示過兩人的背景相差太大了。

但讓所有人大吃一驚的是,畢業後不到兩個月,兩個人就同居了,唐家林甚至喜滋滋地跑來學校告訴他自己在一年之內會結婚的消息。

他一面爲學長高興,一面又暗自羞愧,覺得自己以前的憂慮純屬杞人憂天。

那年聖誕節的時候,神色恍惚的學長給他打電話,約他出去喝酒。

就在那天晚上,他才知道,原來學長與那個女孩的事情一直沒有得到女方家長的認可,原因當然很簡單,門不當戶不對,爲了讓二人分手,女孩的母親差點兒以死想逼。在二人同居三個月後,女孩被父親派人強行帶回了家,鎖在了房間裡,手機、電話統統沒收,學長天天晚上跑到樓下喊女孩的名字。後來小區的保安不再讓進入小區,他甚至連女孩的聲音都聽不到。

一個星期之後,女孩從房間的窗戶爬到了樓頂,然後從那裡跳了下來。

女孩並沒有死,只是摔斷了一條腿,女孩的父母被女兒的行動給震驚了,態度上軟了許多,默許了兩人的關係。

女孩在醫院住了一個月,然後便回家養傷了,在女孩腿傷快好的時候,唐家林提出了分手。

“我沒有辦法讓自己這麼自私地過下去了,沒有我——她可以過很好的生活,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連一包紙巾都要比來選去最後纔買最便宜的那種,她媽隨便給她買的一件內衣就是我一個月的工資,她哥養的一隻牧羊犬,住的房子都比我們住的房子大,看一次病做一次護理花的錢比人還要多,我打拼一輩子也不可能做得到……”

“我愛她的人,不是愛她家的錢,以前我跟她談戀愛的時候每天都對自己這麼說,現在,哈哈,現在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我有什麼資格把一盆在溫室裡開得嬌豔欲滴的花兒扛到自己的破瓦盆裡種上,我算哪根蔥,我養得活嗎?!”

“她已經爲我斷了一條腿,能這麼着爲我,我也知足了,就這樣吧,人就要認命,她是什麼命,我是什麼命,分了好,分了好,她也好,我也好,她父母高興了,我父母也踏實了……”

那天晚上,唐家林就住在了顧粵非的宿舍裡,藉着酒意說了一夜的話。之後的大半個月裡,他也經常來找他喝酒,有時會醉,有時不會。每次喝完酒之後,他都會住在顧粵非的宿舍裡,那時正是寒假,學生宿舍裡不再有熱水供應,唐家林每次洗澡的時候都會大聲地唱歌,大概是想用自己的歌聲來驅走寒意,唐家林的歌聲並不動聽,時不時有些跑調,冷得厲害的時候甚至有些怪腔怪調,顧粵非總是聽着想笑。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唐家林已恢復如常,與他道別時,面帶笑容,目光平靜。

那個寒假之後,唐家林來找他喝酒的次數直線下降,他說他工作忙了許多,顧粵非也是如此,畢竟那時已是大學最後一個學期。

五個月之後的一個下午,他神差鬼使地打開已關機一個多星期的電話,然後便接到了一個陌生人的電話,問他是不是唐家林的朋友,他愣了一下,說是,那人便說:那你過來跟他告個別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彼時的顧粵非剛剛與交往了兩個多月的一名女生分手,那女生總是哭哭啼啼給他打電話或者直接跑到宿舍來找他,他煩不勝煩,於是把手機一關,投宿在學校旁邊的一個酒店裡,那時已幾近畢業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酒店裡呆着,只等着拿到了畢業證就一走了之。

電話斷開的時候,他仍是沒有反應過來那句來不及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大學四年,他已經洋洋灑灑地談了好幾場戀愛,中意則合,合久必分,這是他一向的原則。就像他大哥顧粵南說的那樣,“女人嘛,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大哥是如此,他是如此,於是他想唐家林多半也是如此。

事實上,對於唐家林而言,舊的已經離去了,但新的永遠都不會來了。

他當然沒有看到唐家林本人,只是看到了他的照片,黑白醒目,大幅地掛在大廳的中間,照片中的他依然如昨,只是眼裡的憂鬱變得無以復加的濃厚。

唐家林死於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一名醉酒的司機駕着一輛彪悍的越野車把他撞在了車輪底下,他當時正騎着的那輛自行車已經變形成一堆廢鐵,交通警察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把他的身體拼成大致的人形,據說有目擊者說,如果他當時能夠稍加避讓的話,結果可能不會如此慘烈。

他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宿舍,卻發現宿舍裡空無一人,連他自己的牀位上也鋪上了一厚厚的塵埃,他這纔想起自己已有差不多半個月的時候沒有在宿舍裡住過了。

於是又往住的酒店走去,等他把身體無力地扔到酒店柔軟的大牀上時,他才從手機上發現有未讀的短信,居然是唐家林在三天前發來的。

“她結婚了,很幸福,我覺得我的決定是正確的,所以不後悔,死也不後悔。”

也許唐家林在那時就感應到了死神的召喚,於是給他發了那樣的短信。

在追悼會上,他見到了那個女孩,一臉的平靜,只是眼裡帶着哭過的血絲。

“其實我那時不是想跳樓自殺,我只是想從房間裡逃出去……”,女孩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有些麻木,彷彿在說着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

他不知道女孩爲什麼要在那個時候那個地點跟他說那些話,唯一的反應是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腿已經斷了,不管是因爲自殺還是因爲想逃生,唐家林已經死了,不管他有沒有想過要去避讓那輛車。

回到A城之後他再也沒有跟任何人提過唐家林這個名字,一晃眼七八年就這麼過去了,他幾乎已經把這個人忘得一乾二淨了。

只是這一晚,冰涼的水讓他忽然想起了這個人。

相愛的人總以爲自己的愛情力大無窮,以爲可以憑藉愛情的力量去抗爭一切。其實他們都錯了,這世上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戰勝時間和金錢。

更何況他和曾彩雲還算不上相愛,所以更加無力去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