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不哥來得突然,此番已從和林北下,直趨開平府,汗國一度形勢危急。得了這軍情,忽必烈也不含糊,立刻點數兵丁,北上迎戰,務必把這小弟弟打回漠北去。
大汗出征,怯薛官也要隨行護衛,安童、月赤察兒、不忽木、碩德等人都在其列。此番忽必烈還特意帶上了忙哥剌和那木罕,這也讓全軍士氣一振,大汗把兩個嫡子都帶上,看樣是胸有成竹。
和上次一樣,我依例爲父親、哥哥們準備些隨身東西,倒也不指望能派上大用場,權當一份心意罷了。此番那木罕兩兄弟也在軍中,我就多備了兩份,又怕戰爭拖到冬季,皮靴皮帽子都給那木罕他們帶上了。
大軍開拔前一夜,我像上次那樣去看安童,還是在怯薛官的值房裡。半年多來,這個值房我都混熟了。晚膳過後,攜了隨身侍從,輕車熟路地尋過來了。
值房裡的燭火明滅不定,暗淡的火光裡也像帶了點愁緒一般,昏黃的光灑在桌案上,籠出了一個柔和的光圈。
我進來時,安童正在整理包裹,轉身看到我,略帶疲倦的眉目中透着些欣喜:“這麼晚,怎麼還過來了?”
“從父汗那裡出來的。順便過來看看,你明天要出征,怕是幾個月不能得見。”我說着,自己擇了個座位坐下。
安童吩咐火者去煮茶,又道:“察蘇,你先等一會兒,我馬上就收拾好了。”他現在也不和我拘禮了,私下見面也不稱我公主,我心裡也很舒坦。
在他收拾的空當,我隨手翻了翻桌案上的書,只見是一本《道德經》,多少有些驚訝,他和真金一向學的都是儒家經典啊,怎麼看起老莊之學了?不免向他詢問。
他剛把隨身的物品打理好,也在桌案旁坐下,看見我訝異的表情,不免笑道:“我怎麼就不能看老莊之學了?孔孟講的是做人的態度,老莊卻能告訴你行事的方法。”
我點點頭,如果說孔孟之說能幫你確立世界觀,老莊則從辯證哲學的角度給你一套方法論,雖然一個入世,一個出世,但儒道兩家恰好能互補。
然而我對老莊全無研究,即便在後世,也只會說幾句“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之類的話,對它的精髓從未深究過,也不好班門弄斧,只得說:“老莊之說,過於玄妙,我一時還看不懂呢。”
“也未必。”安童擺擺手,“大道至簡。最複雜的事也許蘊含着最簡單的道理。只是世人忙於鑽營,爲世相迷惑,一時看不明白。所謂修道,到最後也不過是順乎本心,歸於天性罷了。”
“哈哈,這樣說來,我乾脆就不用研究老莊了,如現在這樣自在自爲,隨我所願,不就成了……”我拍手笑道。
安童瞅瞅我,眉眼間多了幾分笑意,嘴角也微微揚起:“你說的也有幾分歪理。”而後,神色又暗淡起來,“可這世間,哪有人能一直稱心自在?像你這樣無憂無慮的,怕是少有了。”
他臉色有些陰鬱,怕是又想起霸突魯一事,我連忙轉移話題:“好了,今天又不是找你談玄論道來的。喏,像上次一樣,給你備點隨身的東西。”
翻出兩個包裹,都鼓鼓的,一個裝的是火鐮、瘡藥等常用品,另一個則是一些果乾之類的。
安童收起裝火鐮的那個包裹,又打開另一個,看到裡面裝滿了葡萄乾、杏脯,一時有點無語,搖頭笑道:“你當我是隨大汗巡幸漠北了?還帶了吃的……”
“……你不要就算了。”我略有失望,抓起包裹就往回搶,還未等收手,就被他一把按在桌子上。
“誰說我不要了?”他嘴角帶出一點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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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掙,他按得越緊。看着我氣鼓鼓的表情,他臉上還透出孩子般的得意神氣。最後他索性鬆開包裹,將我的手一把握住,叫我動彈不得。
我看着他,一時愣怔,他看看我瞪大的眼睛,這才反應過來,訕訕地鬆開了手,眼睛卻有些出神,帶着幾分柔光,燈火下的面龐顯得越發柔和。
“這東西是單獨給我的,還是別人也有?”他定了定神,望着我遲疑開口,眼裡帶了點期盼。
爲何聽起來怪怪的?就像《紅樓夢》裡周瑞家的給林妹妹送宮花時,林妹妹問的那一句:“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
哎呦,這麼一腦補,實在太違和,渾身都涼颼颼的。這貨也是,明明一個小套馬漢,讀了兩本書,怎麼就變得傲嬌起來?
“自然是獨你一份,又沒聽說別人愛吃果乾的。我想着你有這個喜好,就送來了唄。”說罷,又把包裹遞給他,“喏,拿着吧,別嫌少。若是還想吃,就早點回來,我好也有個人說話玩耍。”
安童聞言,嘴角笑意更深,像是發自內心的喜悅,這種表情在他臉上並不多見。一時,我心裡竟有種說不出的酸澀。只是默默看着他把東西仔細收好,他又笑道:“你哥哥姐姐多的是,陪你說話的人還會少了的?”
“那不一樣。”我搖搖頭,“喜歡漢學,會說漢語的人不多,除了真金,就你和不忽木了。”
我現在是真心懷念說漢語的感覺,只有說漢語時,纔不用費心考量,只說自己想說的話。
他聞言,不由得挑了挑眉,目光帶着點懷疑,似乎有些不大相信似的。我有點懊惱,別過臉,又撇撇嘴道:“真金對每個姐妹都很好,不忽木又和你不太一樣……只有你,是不把我當公主的……”說罷,又擡頭看他,有些急切的,“這麼說,你明白嗎?”
他含笑點點頭,一時沒有說話,低頭沉思起來。我望着他,心裡琢磨着自己哪句話說的不對,揉揉頭,一時無解。又有點無奈,和他說話何時變得這麼費勁了,以前不是這樣的。他這麼大個小人,心裡的彎彎繞怎麼那麼多?
“我的弟弟妹妹中,也只有你不把我當哥哥的。”
我的眼睛又瞬間睜大,滿臉疑惑,一時不解其意。
“妹妹總是在照顧哥哥,你說,你不是把我當小孩子麼?”
我這才恍悟,心裡偷偷說了句:“你可不就是個小孩子?”而後眨眨眼,衝他得意一笑:“我喜歡這樣!”
他微微怔住,少頃,嘴角邊溢滿笑意,只是這笑意卻透着點苦澀失落,嘴脣動了動,“可惜……”他又吐出兩個字,猶豫片刻,還是把後半句嚥了下去。
看着他這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又開始犯難了,託着下巴,盯着他的臉打量着:“哥哥你哪樣都很好,就是太持重了些。小孩子都心思通透,你怎麼就那麼多顧慮呢?你是蒙古人,笑就要暢快的笑,哭就要痛快的哭啊……”
“我可不是小孩子!”他忍不住搶了一嘴,面上一紅,有些赧然,“我從小就這樣,性情使然,骨子裡帶來的東西,卻是改不掉的。月赤察兒也說我放不開。我也想試着變得活泛些,可還是這樣……”他說着,還攥緊小拳頭,頗爲懊惱似的。
看着他略有焦急的樣子,我笑了笑,心想:這纔是少年該有的樣子。又想起他是家裡的長兄,怕是從小以身作則慣了,天性厚重,也並非是故意作態。這麼一想,倒覺得自己多事了。
“我只是這麼一說,你別放在心上。”
正說話間,卻聽外間傳來一串爽朗的笑語:“公主有什麼好東西偷着給安童?卻沒有我們的份兒了?”
我忙循聲望去,正瞧見月赤察兒跨入內廳,後面跟着不忽木。他們雖不是同一怯薛編制下的,但眼下大軍出征在即,也都留在宮中備候。
“偏是你說道多,這回倒向我興師問罪了。”我瞪了月赤察兒一眼,便朝立在外面的阿蘭打了個招呼,小姑娘自然把我準備的東西奉上了。
“本是想讓安童轉交給你們的,既然都來了,也省得麻煩了。”我從布囊中又掏出四個小包裹,分別遞與月赤察兒和不忽木。
一個裝的仍是火鐮等用品,另一個,根據他們的口味,換成鹿肉脯了。
月赤察兒打開裝肉脯的包裹,果然歡喜異常,他纔不像安童那樣端着,高興的神色都寫在臉上,黝黑的臉龐亮堂堂的,很有活力;不忽木呢,比他矜持些,抿嘴兒笑笑,就忙着謝恩了。
“這可是好東西!行軍在外有風乾牛肉就不錯了,哪裡還想着有鹿肉脯呢!還多謝公主了。”月赤察兒笑道,眼睛發亮。
“怕是還不夠你一頓的下酒菜呢!一份心意罷了。”我歪着頭,抿嘴笑笑,“不過,吃了我的東西,可要用心辦事。我父汗和兩個哥哥,都有賴你們照顧了。”
“這自是不用公主費心。”三個小少年一起保證道。看看安童,他也向我微笑示意,我心裡敞亮不少,眨眨眼,也還以微笑。
*
阿里不哥來勢洶洶,忽必烈立即對漠北一帶進行了經濟封鎖,同時保證自己軍中糧餉馬匹充足,一時遏制住阿里不哥南下的攻勢。十一月,雙方在昔土木展開激戰,忽必烈麾下諸王大破阿里不哥的部將,殲滅其精銳,阿里不哥被迫敗走。忽必烈又分兵追擊,直把他趕回漠北以北,就下令停止追擊了。
鑑於這次被阿里不哥偷襲的教訓,他對漠北一帶加強了防守,和買漠南馬匹以備軍需。當然他並不想對阿里不哥趕盡殺絕,那樣倒顯得他得位不正了。眼下,漠北一帶的經濟供應都掌握在忽必烈手裡,阿里不哥的精銳又折損大半,他就是想反撲,也得有糧有兵馬才行。
走投無路後,阿里不哥隻身投奔西邊的察合臺汗國,隨後卻因物資索要問題與察合臺汗王阿魯忽鬧翻。阿里不哥勢窮力竭,又肆意殺戮部下軍民,搞得人心盡散。原本合作的小夥伴玉龍答失也手捧玉璽來投奔忽必烈了。忽必烈喜不自勝,對棄暗投明的兄弟們大加獎賞撫卹,更是分化了阿里不哥的同盟。阿里不哥終於在三年後向忽必烈投降請罪,此是後話。
十二月,忽必烈率軍返回開平,軍民振奮。經此一戰,阿里不哥元氣大傷,怕是再無力反擊,又有一大批諸王那顏投奔忽必烈。他的大汗寶座坐得更穩了。當初保持中立的旭烈兀已開始支持忽必烈,只要察合臺汗國和金帳汗國再點頭同意,忽必烈就是毫無爭議的蒙古大汗了。他正微笑等待這一天。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寶貝兒子的婚事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