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省官入奏,我和那木罕正要退下,卻被忽必烈攔住:“你們留下。”我倆遂默默坐在忽必烈身後的小坐牀上。
一時間,平章政事趙璧急匆匆入內奏事,他見了忽必烈,納身便拜,忽必烈只擺擺手:“直接說罷,有什麼事這麼慌亂?”
“稟告大汗,益州都督李璮勾結宋國,起兵反叛,現已北上侵佔濟南。如今正於山東搖旗鼓譟,以期煽動各地世侯,濟南路總管張宏被叛賊兵威所迫,不得已北上告急!”
那木罕聞言,霍然站起,卻被我死死按住:“老實坐着,別插言。”他使勁扭了扭身體,這纔在坐牀上坐好。我按着他肩膀的手卻在不住顫抖,心下波瀾起伏:阿里不哥剛消停不久,卻又有兵禍了!
這個李璮應是個漢地世侯,我對他毫無瞭解,只覺名字有些熟悉,是誰呢?
擡眼再望望忽必烈,他垂着頭坐在前方坐牀上,愣了足足有一刻鐘,就這麼僵着身體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平章政事趙璧努力平復慌亂的神色,不確定地叫了一聲:“大汗?”
忽必烈這才緩緩擡頭,還未開口,便一拳猛地砸在坐牀上,那木製坐具被砸的嗡嗡顫響。
“反了,好啊!終於反了!”他呵呵冷笑幾聲,喃喃唸叨着,終於一聲暴喝出來:“好個李璮,狼子野心!先是叛金,而後投宋,最終降蒙,此番終於要自立了!朕授予他大都督一職,委以權柄,爲支持他防禦宋國,要錢給錢,要糧給糧,如此厚遇,不圖回報,還妄圖自立!竟是負朕至此!好個李璮!”
說完,他猛地起身,一把揮掉案几上的銀壺,銀壺“哐當”墜地,在地上打了好幾個轉,才滾落到殿門口,侍立在外的小火者見狀剛要進來收拾,卻被忽必烈呵退:“出去!”
“嘶!”我剛被他的怒火驚得心魂不定時,卻見忽必烈一下子跌坐在牀上,彎腰抱着腳痛苦呻/吟着。
我和那木罕慌忙過去探視:“父汗?”趙璧也聞聲上前。
“腳病又犯了,不要緊,先聽趙秀才把話說完。”忽必烈強壓下怒火,咬牙說着,眉頭卻擰成一團,嘴裡抽着冷氣,表情頗爲痛苦。
趙璧又上前一步,斂容道:“大汗勿憂,李璮豎子,難成氣候!”
“他那廝在濟南鼓譟生事,各地世侯都是作何反應吶?”忽必烈自個兒揉着腳,雖然怒火中燒,但也漸漸恢復冷靜。
“唯有濟南張榮之子,邳州張邦直兄弟及姜鬱、李在等二十七人響應李璮,其餘世侯均不在其列,一接到李璮欲求聯合的訊息,便立即斬殺來使……李璮賊人,孤守濟南,又不得人心,朝廷一旦發兵圍之,必成困獸!”
聞言,忽必烈顏色稍緩,用手一下一下地拍着氈毯,緩緩開口:“這些世侯是真的不想,還是不敢吶?”他搖頭冷笑道,眼裡透着陰冷的寒意,唬的趙璧都神色一緊。
沉默半晌,忽必烈擡頭肅聲道,“詔中書省即刻傳命各地萬戶世侯赴朝廷來見,若是還願意爲朝廷用事,就前去剿賊,也好叫朕看看他們所謂的‘忠心’!”
……
趙璧退下後,宮人已傳來太醫院的醫官,醫官診斷過後,便預備藥湯爲忽必烈泡腳療治,而後,敷上藥粉並以棉紗包紮。
忽必烈臥在坐牀上,把腳晾在一邊,凝眉默然不語,表情沉肅。我見他這般,又很不放心,小聲開口問道:“父汗,腳可好些了?”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頭,沉沉的嘆了口氣,卻沒說什麼。我料想他必是還在擔心李璮一事,也不好多言,遂不做聲。
那木罕卻蹭的起身,在地上使勁地跺着腳:“這般漢人,拿着我家的糧錢,卻做出如此叛逆之事?我就道漢人不可輕信!”
忽必烈聞言,眸光遽然一閃,神色變幻不定。我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又怕他對那木罕的話上了心,真對漢人有什麼偏見,遂輕身上前,攀住那木罕的肩膀,小聲道:“阿爸心煩,你就別添亂了啊,少說幾句。”
那木罕聞言,彆扭地哼哼兩聲,又轉身趴在坐牀前,探問道:“父汗,腳還疼嗎?”
看他突然乖覺起來,忽必烈有些受寵若驚,以前這兒子可不會關心人的,如此,心情也略好了些,扯着嘴角微微笑道:“不妨事。”眼裡卻依舊愁雲密佈。
我看着他,一時憂心忡忡,還不知這李璮要掀起多大的禍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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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璮據益州,奪濟南,雖聲勢浩大,卻鮮有世侯響應,他麾下兵卒五六萬人,論實力,無法與朝廷抗衡。忽必烈對他的反叛雖痛恨寒心,卻並不憂急,召諸位漢地世侯北上後,見他們齊齊表態,並無二心,更放下心來。隨後也不含糊,立刻部署平叛事宜:首先,命萬戶世侯解誠、嚴忠濟、張榮實、邸浹等分別於東平、濱棣一帶聚集,堵截李璮瀕海北上;其後,在大名、真定、河南等17路修繕城塹,聚兵防範;之後,是重量級的,命合必赤、史天澤、趙璧三人爲帥,統領17路大軍圍攻河南。
忽必烈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威。十七路大軍出動,解決李璮只是個時間問題。可一個地方叛亂,卻引發了中樞朝廷的一次官場地震:有人告發,平章政事王文統與李璮相互勾連。
我這纔想起自己爲何會對李璮這個名字有印象:王文統入相之前,本就是世侯李璮的幕僚,而且李璮還娶了王文統的女兒。
內廷宰相與地方世侯相勾連,影響相當惡劣,忽必烈不僅震怒無比,而且每每心有餘悸,若是在他北征阿里不哥之際二人舉事,那簡直……
對外平叛的同時,對內也不客氣,二月末,忽必烈就把王文統踹下宰相之位,召集省堂官員集議審問王文統。
宮城洪禧殿內,忽必烈高坐在圈椅上,省堂左右丞相,平章、參知等人,還有竇默、姚樞、王鍔、子聰和尚等文臣,再就是真金我們幾個嫡出子女紛紛侍立兩側。怯薛長安童叫人傳見王文統。
不多時,這位年逾六十的宰相就被侍衛帶至殿中,他雖未身着囚服,但已卸了宰相冠冕,一身灰色長袍,看着有些潦倒。姚樞、竇默等人見了王文統,都扭過頭去,嗤之以鼻。
老宰相跪在地上,叩頭之後,支起身體,雖容色憔悴,卻未見慌亂,望着忽必烈的臉,神情整肅而恭謹,眼裡透着精幹之氣,瞅着並不像大奸大惡之人啊。
我望着他,心情很是複雜,想到前不久還曾向他請教過問題,甚至還幫他說過好話。這位宰相之前也是在中樞秉持大權,還把竇默等對手排斥在中樞之外,哪裡想到風光到最後卻是這般下場?莫非竇默還真是一開始就看準了:文統學術不端,久居相位,必禍亂天下?
是以,老對手再相見,情形就十分微妙,竇默看向他的目光,十分複雜,鄙棄中還透着三分‘我早知你會如此’的意味。
王文統還算神色從容,忽必烈盯住他好一會兒,也未見他驚慌失色,以致忽必烈最後忍不住冷笑出聲:
“你倒是個能撐的,事已至此,還穩如泰山,還不俯首認罪嗎?”
王文統俯首一叩,而後平靜回道:“臣盡心竭力以事大汗,凡事無不再三籌劃,殫精竭慮,臣無愧於大汗。”
此言一出,諸臣先後發出低低的噓聲,小聲唾罵了一句,奈何忽必烈沒叫他們開口,他們也不敢開口。
“呵呵!”忽必烈負着手走到堂下,冷冷俯視着他,“朕初立中書省時,就將你從布衣擢爲宰相,全心信賴,委以重任,總管內外百司之政。朝廷諸事,無不令你與聞決議。竇默、姚樞彈劾你諸事,朕還幫你壓下……你爲何負朕至此?朕……朕好心寒啊!”
王文統的目光閃了閃,似有晶瑩滾動,叩頭又是一拜:“大汗厚遇之恩,臣時刻感念在心,而臣並未做出虧負大汗之事。”
“好啊!”忽必烈的鬍子顫了顫,眼裡的笑意卻像一把寒刀,直戳人心,“去年張宏就曾密告李璮欲反,你是他岳父,常有勾連,何事不知?爲何不稟明朕!?你入朝爲相,李璮在外要錢要糧,是不是早已布好的局?你還爲他籌劃了什麼?還有什麼瞞着朕的!?”忽必烈終是吼了出來。
王文統爲君威所懾,開始惶遽不安,顫聲道:“大汗欲知,臣下欲言,盡在此書,請大汗過目。”
言罷,從懷中掏出早已寫好的文書,雙手呈上,忽必烈接過來用眼一掃,並未叫人翻譯,直接讀了下去,我料想這信應是蒙語寫的。
忽必烈屏息一氣讀完,不怒反笑:“好一個‘螻蟻之名,苟能存全,保爲陛下去江南’!哈哈!是不是朕再用你兩年,你就和李璮將江北之地雙手送給江南朝廷了?”
“大汗,臣絕無此心!請大汗明鑑!”王文統急聲辯駁。
“你自己看看罷!”忽必烈叫過怯裡馬赤,把三封信擲在王文統面前,“你和李璮暗中交通的信件,早有人呈給朕了!既然是圖謀大事,先生還如此疏忽,可真不是你的做派啊!”
我聞言也心下一驚,忽必烈都已掌握謀反證據了,竟還與王文統糾纏半天?真金目視着王文統,神色也頗爲複雜,似是惋惜,又帶着點憐憫。
王文統把信一封封讀了,臉色越發蒼白,額前冷汗不止,渾身顫抖着,連呼吸都急促起來。讀罷,只是垂下頭,驚懼得說不出話來。
“朕只望你主動認罪,也許還能有個轉圜的餘地。可你非得逼朕拿出證據。朕只問你甲子之期爲何?是李璮起事之日?還是他意欲自立之時?”
王文統臉色煞白,眼神發直,膝行向前,用頭抵住忽必烈的腳,痛哭流涕:“大汗誤會!李璮確實久蓄異志,因臣在朝,不敢妄動。臣也曾想告知大汗李璮不軌諸事,奈何大汗全心北征,李璮又無謀反實狀,臣恐擾了軍心,不敢妄言。所云甲子之期,是爲了安撫李賊,以圖推遲逆賊反期罷了……請大汗明察!”
“朕息兵兩月有餘,你卻遲遲不言李璮謀逆之事,卻還是張宏告發在先……你不必多言!”轉而喚來殿外侍衛:“將文統逆賊拖下去!”
“大汗!……大汗!……再聽臣一言!大汗!!”王文統被兩名侍衛架住肩膀,仍百般掙扎,用手徒勞地向裡抓着,痛聲疾呼。
奈何忽必烈只是負手而立,望着殿外蒼灰的天幕,神色寂寥,久久不發一言,一眼都懶得多看他。
殿外還能聽見王文統的呼聲,卻早已不見人影,殿內諸臣個個屏息垂首,一聲不響。
許久,才聽忽必烈緩緩開口,聲音竟一下子蒼老許多,連眼皮都已無力擡起:“文統罪狀,卿等皆已知曉。諸位以爲文統該當何罪?”
殿中有一瞬的沉默,而後,姚樞、竇默、廉希憲、劉秉忠等文臣相應開口:
“該殺!”
“該殺!”
“該殺!”
……
“該剮!”
不知誰大喝一聲,諸臣都聞言失色,我也急忙看向那人,卻是漢地世侯張柔。忽必烈盯了他好一會兒,沒有言語。我也緩緩垂下頭,心臟卻跳得厲害。
“真金,你說。”忽必烈望了長子一眼,平靜道。
“……人臣無將,將而……必誅!”真金遲疑片刻,還是沉沉開口。
我倒吸了一口寒氣,一時不敢去看這哥哥臉上的表情,心臟跳得愈加猛烈,正低頭慌亂着,不料卻被忽必烈點名:
“察蘇,你呢?”
我慌忙擡頭,忽必烈的眼睛直直盯着我,彷彿有千百根銀針將我齊齊釘住,叫我無處可逃。只得又低下頭,口中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說話!”
我只得再擡眼,不敢去看忽必烈的臉,卻隱隱瞥見他身側的安童,他正默默地凝視着我,面帶憂戚。
“……兒臣年幼,不知事,不敢妄斷刑罰大事。父汗早有決斷,何必再問兒臣?”我終究是擠出這麼一句話來。
忽必烈默然良久,瞅着我的眼神,五味雜陳,而後,終究是把我們全都揮退了。
跨出洪禧殿時,我胸悶的發慌,瞅着蒼灰的天幕半晌,終於吐出一口濁氣,再欲拔腳前行時,卻覺整個身體都麻木了,剛邁開步子,卻被人喚住:“察蘇!”
回首一看,卻是安童,便問:“何事?”
“大汗叫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