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安童這麼一說,我剛剛鬆懈的心又瞬間攢緊,不情不願地迴轉過身,邁着步子往回走。
從我八/九歲起,忽必烈就開始讓我旁聽議事內容,及至年長,不僅內容密級程度提高,有時還要給出意見。眼下我十三歲,他都讓我當陪審團成員了……我再糊塗,也能看出忽必烈是有意培養我了。我自然珍惜每個參預大事的機會,可涉及到決斷他人生死的大事,還是覺得心裡沉甸甸的,不管怎樣,那是一條人命。
安童似乎能看出我的心事,待我走近,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小聲在我耳邊說:“慎言慎言!”我只覺心頭一暖,心裡似乎踏實了些,轉眼看他,默默點頭。
我又跨入洪禧殿,安童輕聲跟在身後一起進來。大殿內除了我們倆,只餘忽必烈一人,他頹然癱坐在圈椅上,面色疲憊,眼裡透出憂憤和哀傷。
我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禮,叫了聲:“父汗?”
“過來。”忽必烈無精打采地招招手。
我趨步過去,小心翼翼的伏在椅子扶手邊,他拉過我,把我摟在身邊。安童則默默侍立在一側。
“父汗這般憔悴,可是腳病發作?可需傳太醫?”我仰頭瞅着他,輕聲問道。
他搖搖頭,又低頭看着我的眼睛,聲音沉沉的,顯得有些疲憊:“剛纔朕問你文統該當何罪?你爲何不說明白?”
他竟又提這一茬,我有些犯難,攥着小拳頭,悶悶開口:“王文統、李璮,內外勾結,私通宋國,意圖謀反,的確罪無可赦。可是兒臣只是不明白,文統爲何會反?”
忽必烈慘淡一笑:“朕待他甚厚,內外大事,無不全心信賴,你也不相信他會謀反,是嗎?”
“父汗提拔他爲平章政事,已經位極人臣,而且文統年事已高,照理說,人生已無缺憾,只要安安穩穩做到致仕即可,何必冒險勾結李璮?再者,就算李璮……能成事,也不過給他的宰輔三公之位。比起現在,又能好得了多少?所以,兒臣實在不明白他爲何謀叛。還有,文統一向精明,與李璮交結的密信又怎會爲他人所獲?兒臣只覺得有些蹊蹺,並不敢妄下斷言。”
我心裡一直惴惴不安,但也不敢糊弄忽必烈,說完後,就垂着眼睛噤聲不語,瞥了一眼安童,他面上也帶着幾分緊張和擔憂。我咬咬嘴脣,心下又多少有點後悔,只得等忽必烈答覆。
“你是在爲文統說情嗎?”忽必烈沉默半晌,笑着開口,語氣卻是耐人尋味。
聞言,我遽然擡頭,看着忽必烈銳利的眼神,內心陡然翻起波瀾,深深吸了口氣,才勉強平復住心緒,沉聲開口:“兒臣不敢爲罪臣開脫。若說出‘該殺’二字,又有何難?可這並非父汗想要的答案。兒臣只是將內心所想,如實相告罷了。父汗想要的不就是‘坦誠’二字?況且,兒臣是父汗的骨肉,即便說錯,父汗也不會開罪兒臣吧?”
都說君心難測,我現在是體會到了,哪怕他是我親爹呢,我說話也得小心翼翼。而且忽必烈老謀深算,隻言片語並不能糊弄他,還不如實話實說更好。
說完,巴巴地望着他,並無任何僞飾,忽必烈捏了捏我的鼻尖,終於卸下了陰沉的神色,笑了出來,話裡卻滿是蕭索之意:“若是朝臣都像你這樣坦誠,朕又有何憂慮?漢人有句話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現在想來是再對不過了。李璮、文統都是漢人,朕如此信賴,財帛,名位,爵祿,都一應賜給,毫不吝惜,卻還收攏不住他們的心。漢人狡詐,還真是不可輕信吶!”
我的心驀然一沉:難道忽必烈開始對漢人起疑了?若是如此,漢人的春天怕是要結束了。一時有些心焦,只得苦苦想法勸解。
“大汗——”身邊安童突然插了一句。
“說罷。”
“大汗切不可因李璮王文統之事一葉障目,漢人中豈無純誠剛正之人?竇先生,姚先生……都鯁言直諫,忠心事上。大汗豈能忘了?”安童正色從容道,話也說得有理有據。
忽必烈望了望面前一本正經的小外甥,拍着大腿,呵呵地笑了出來:“你說得是。我差點忘了,先前竇默就曾苦諫‘文統不宜爲相’。朕竟是置之不理……現在想想,真是悔不聽竇默之言。如此純臣,卻是難遇啊!蒙古人中,你是朕信得過的,早日成/人,也好爲朕分憂。”說完,還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聽他的語氣似有大用之意,安童急忙回道:“臣惶恐。”
忽必烈的表情卻不像在開玩笑:“朕說真的,你要好好修學,多加努力。”安童只得低頭稱“是”。
“你們都去罷,朕想一個人呆會兒。”忽必烈揮揮手,眉眼倦怠。
我倆遂起身告退。
……
安童一路送我回去,來到我的殿閣處,見周圍人員漸少,才放下心,小聲開口:“你剛纔還是有些魯莽了。”
我撇撇嘴,心虛地瞅瞅他:“你說的是。可我哪想到父汗會那樣說?”自己心下也有些後悔,還好自己還是個少兒,忽必烈能不當回事,若是再大些,就更得言行謹慎了。
“公主有仁心,能直言,可朝堂詭譎,有時仗義執言可能會害了你。”他皺着眉頭,如大人一般嘆了口氣。看他那副模樣,我覺得還挺可愛,使勁兒憋住纔沒笑出來。
“我只是可惜王文統那一身才具!”
安童點點頭,也嘆道:“不知今後是誰專司理財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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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章政事王文統因與李璮勾結謀反,伏誅,忽必烈以此事曉諭內外,也是給朝官一個警示。王文統掛掉了,總要有人擔當理財之任。忽必烈授命回回人賽典赤主管鈔法和工部造作。同時任命原太倉史阿合馬領中書省左右部,兼諸路轉運使,實際接替王文統擔當了理財大任。
對於這個任命,我實在是大跌眼鏡,阿合馬一個家奴,竟已登堂入室升爲省堂宰執。雖說忽必烈用人不拘一格,但那個油嘴滑舌的回回在藩邸時就聲名不佳,此番成爲省臣,能不能廉潔奉公,還真不好說。於此,儒臣們雖小有非議,卻也沒說什麼,畢竟得有人接了王文統的活兒。
……
對外,十七路大軍的重壓下,李璮節節敗退,忽必烈接到捷報,臉上纔多少有點笑意。可王文統和李璮一事對他打擊甚大,不僅腳病復發,還勾動心火,以致臥病在牀。現在真金以中書令的身份領中書省事,忽必烈生病後,就讓真金代理政事,定期向他陳奏。我在完成每日功課後,也要日日往忽必烈處侍疾,只望他早日好起來。
……
氣候漸暖,楊花亂舞,卻是快入夏了。
“父汗,該喝藥了。”真金從省堂出來,便徑自趕往忽必烈住處,我上完課,也在這裡,正坐在旁邊看着真金端起藥碗給忽必烈喂藥。
看着兒子這一臉嚴肅表情,忽必烈不禁失笑:“你還把阿爸當小孩子了?阿爸能自己喝。”說着雙手就過去接碗。
真金避開了忽必烈的手,搖搖頭正色道:“我以往生病,父汗也是這樣餵我的,如今我不應該這樣侍候父汗嗎?”
他低頭嚐了嚐湯藥,確定溫度適中後,才舀起一勺,遞到忽必烈嘴邊:“竇先生開的方子,定是錯不了,這三副藥喝完,父汗也該痊癒了。”
忽必烈瞪瞪眼睛,假意嗔道:“偏生你要這麼餵我,這藥苦的很,一勺一勺喝忒遭罪。”話是這麼說着,但一低頭就把湯藥“刺溜”一聲吸入口中,那滿足的表情就是在吃蜜。
真金看他那樣,抿着嘴笑笑,喂得更起勁兒了。忽必烈一邊喝着,還一邊抱怨着:“苦,真苦!”
我把調好的糖水放在一邊,笑道:“父汗你就讓真金哥哥喂吧。我聽完澤說,父汗臥病這段日子,哥哥每每回府,都望風飲泣,寢食不安。他親自給您喂藥,看您吃下,心裡也踏實點兒。”
真金瞪了我一眼,面色嚴肅:“偏是你多嘴!”
我衝他笑笑:“我又沒說謊。”
忽必烈看看真金,又看看我,眼裡掠過一絲快慰,眸光涌動,一時說不出話來。我細細打量了他的面孔,卻發現他的鬍子裡已多了幾根白茬,細細算算,這阿爸也快五十歲了。五十,在古人看來已是知天命的年紀,不年輕了。
“是不是要當父親了,就更知道關心人了?”忽必烈用目光細細掃過真金眉眼,滿眼喜悅自足,“闊闊真近來身子可舒服?飲食可正常?朕的頭一個孫兒,務必仔細。”
幾句話說的真金紅了臉,原本醞釀出的成熟氣度瞬間潰散,悶聲道:“剛診出喜脈不久,她一切正常,胃口尚佳,父汗不必擔心。”
“你可要小心照顧着!我這兒不打緊,皇孫纔是命根子。”
聽了忽必烈這語氣,我心裡忍不住吐槽:“您老就這麼確定?沒準是個孫女呢。”
“父汗專心養病即可。王妃那裡自有醫官、宮人伺候,無需掛心。近來省堂也無大事,濟南一帶,朝廷大軍進展順利,史丞相說李璮不日成擒。”
忽必烈點點頭,也不多問,一臉放心的模樣。
不多時,藥喂完了,卻聽侍從來報:“省官阿合馬求見。”
真金聽到這個名字,不由得皺皺眉,有些不悅。按理說,中書省事交由真金一併彙報即可,何須再另行上報?
“叫他進來吧。”忽必烈心情很好,語氣也溫和。
不多時,那個回回就奉命進來了,及至榻前,麻利地行禮問好,我看他又胖了一圈,不由得搖了搖頭。
那張胖臉頂着一頭棕黑捲髮,很像一個蜂窩,小鬍子翹翹的,眼睛滴溜溜轉的靈活,看着就很有喜感,忽必烈見了他,心情沒由來的又好了幾分。
“你來有何事啊?”
“奴才奉命查實燕京行省和糴所運轉情況,聞知大汗病了,特意採買些益氣和中的藥材補品,來孝敬大汗。”
“阿合馬,你有心了。這點小事,直接交託太醫院即可,何必煩我?”
“奴才不敢,”阿合馬目光一閃,面露惶恐,“大汗服藥飲食之事,奴才豈敢自作主張,必得得大汗允准,纔敢交待下去。”
“哼。”忽必烈笑了笑,他當然明白阿合馬的小心思,但他這般討好賣巧,也讓忽必烈很舒坦,“你去做吧。還有,燕京和糴所運作如何?管理官可還稱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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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大汗,和糴所自李亨接管以來,儲糧堆積成山,縱橫交錯。去年,市面上糧多谷賤,小農多有所傷,和糴所高價收購糧谷,也解了一時之困。城鄉小民都道是善政呢。”
“嗯,設立和糴所還是你提議的,此事甚合朕意。今後領左右三部,需更加用心。”忽必烈還給面子誇他兩句。
哪知這回回竟是見竿就爬,趁勢說道:“爲大汗效力,奴才敢不盡心?人們常說回回貪財嗜利,奴才雖有些冤枉,但絕對能保證對大汗忠心耿耿,不像秀才那般敢爲謀逆之事。”
這貨自誇也就算了,爲何還要黑漢人官僚?居心不良!
我只是在心裡鄙視他,真金卻已用行動來表達了。他拂袖而起,聲色俱厲:“奴才!你先前手腳就不乾淨,如今剛入省堂,就猖狂了!竟敢誣賴漢人秀才。王文統已伏誅,你此番所言秀才到底何人!?實名實事交待清楚!”
真金一向溫文爾雅,言語和善,對忽必烈更是言行恭謹,此番竟敢在他面前痛斥朝中大臣,真讓我大大開了眼界。我訝然望着真金,一時產生“這不是我哥哥”的錯覺。
不過,真是太痛快了!
“好了。”忽必烈擺擺手笑道,也不以爲忤,只是斥了阿合馬兩句:“昔日姚樞、竇默都直言文統不堪爲相,也是耿直之人,漢人秀才可不都是王文統之輩。你見識淺薄,以後不得妄言!”
想拍馬屁卻拍到了馬腿上,阿合馬這事做的太掉鏈子了。雖然忽必烈沒有動怒,但輕叱兩句已經讓阿合馬惶惶不安,再加上剛纔真金的確把他嚇到了,忙跪地上連連叩頭:“奴才該死,奴才嘴拙!”
忽必烈有些煩躁,揮揮手把他攆出去了。這回回走之前還象徵性地抹了兩把淚,惹得忽必烈又氣又笑的。
“阿合馬媵奴出身,舉止猥鄙,又貪圖小利,入省堂爲官有失朝廷顏面。”真金轉而勸道。
“他一個奴才還能掀起多大的浪頭?先用着吧,這回回理財還是有幾分本事的。”忽必烈言語間有些不悅了。
真金見狀,不好再勸,只得低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