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波譎雲詭時

波譎雲詭時

二、波譎雲詭時

狄霖突然睜開眼睛。

在黑暗中,他的眼神清亮如寒星,看不到絲毫剛醒來時的迷茫。

他靜靜地凝神聽着外面的聲音,但是屋外風雨大作,什麼聲音也聽不清。除了呼嘯轟隆的風雨聲,似乎並沒有任何的異樣,但狄霖就是有種油然而生的奇怪感覺:有人已潛入了這座莊園。

是什麼人膽敢闖入皇家禁地?又爲何園中的衆多侍衛竟連一聲警報亦未發出?此時的狄霖已無暇多想這些。

起身、穿衣、抓起置於枕邊的佩劍,一連串的動作只在轉瞬間就無聲地完成了,然後,他輕輕地撥開自己的房門,身形輕捷、悄無聲息地一掠而出。

來到迴廊上的狄霖全身戒備,仔細觀察着四周的情形,然後接連發出了羽林衛中相互聯絡的暗號,聲音雖低,但運用內力可以傳出甚遠。可是等待良久,卻沒有聽到任何的迴音,狄霖的一顆心不禁忽地沉了下去,他發現情況可能比他想象中還要複雜、糟糕得多。

狄霖用盡目力四下遠眺,然而在這急風驟雨的暗夜之中卻也無法望遠。只見廊前懸掛着的那一排排燈盞飄搖不定,將熄未熄,光影昏黃明滅,遠遠看過去,白日裡美侖美奐的屋宇樓閣、亭臺花石在風雨中都變成了黑影憧憧。然而,卻沒有人,完全感覺不到任何人的存在,明明是暴雨如注,狂風呼嘯,然而狄霖卻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彷彿這個地方忽然間變成了一座沉寂經年、久已無人的空園,但卻有無數的危機悄然暗藏着。

他慢慢地抽出了腰間的佩劍,劍光寒厲如閃電猝亮,但卻似乎照不徹這濃黑沉重的雨夜。

狄霖執着劍,一路向着君宇珩所居住的內院疾奔而去,那時候,他刻意將自己的住處安排在了離開君宇珩較遠的地方,但此刻他已不禁心生悔意。只是他雖然心中焦急,但還是極爲小心地隱身在屋角檐底、假山樹木的陰影中前行。

一路之上,他不時發現有侍衛倒地,而大多數的侍衛並未死去,只是渾身癱軟、失去了神智。在近前查看時,狄霖都聞到了一股很奇特的味道,似是藥香,原本就極淡不易察覺,再經雨水沖刷過之後只剩下淡淡的一縷。

之前狄霖就心有疑惑,以園中密佈的守衛,絕無人能夠絲毫不驚動警衛而悄無聲息地闖入,又這麼巧剛好發生在大半羽林衛被派遣而出的當夜。現下已是大略猜出了其中的原委,對方應該是在園中伏有內應,先用這種藥物制服了園中的大部分侍衛。

這時,狄霖已是來到了君宇珩的居室門外,只見被撞裂的房門在風雨中吹得亂晃亂響。還未及走入,迎面而來的一陣無法消散的血腥氣息,讓狄霖一時凝住了身形。再進去,只見一室狼籍,全是打鬥留下的痕跡,牀上被衾散亂,而君宇珩則不見蹤影。

狄霖的注意力被地上的一灘血跡吸引了過去,他蹲下來,用指尖輕輕沾了一點,是人的血,尚未乾涸還有些溫熱的感覺。

他不禁頓了頓,很快又站起身來,向着門外急步掠了出去。

外面雨大風急,無星無月,眼前是一片漆黑無邊的雨幕,在這樣的暗夜裡,這樣的大雨中,一切都彷彿被徹底地抹去了,什麼痕跡也留不下。

狄霖在大雨中毫無目的地跑了幾步,又茫然地停了下來,任瓢潑而下的雨水將自己全身上下淋得溼透。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感到了心慌意亂、茫然失措,還有完全的無能爲力。

忽然,似乎有什麼聲音穿透密集的風雨艱難地傳了過來,這讓呆立在風雨之中不知何去何從的狄霖不禁欣喜若狂。

他用盡心力去辨清這個聲音發自何處,然後又沿着這個方向循聲而去。模糊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晰,似乎是兵刃相交的碰擊聲從暴風雨的間隙裡透了過來,而極目望去隱約可見遠遠的雨幕之中彷彿有幾條黑影正向着更遠處奔去。

狄霖發足急奔過去,等他趕到時,卻只見到一地目不忍睹的慘狀,幾名渾身浴血已經死去的羽林衛倒在地上,他們護在中間的一個人則當胸被數劍穿過,身着的素衣已盡被鮮血染紅,蜷曲着倒在血水縱橫的泥濘之間。

看到眼前的情景,彷彿突遭雷殛,狄霖整個人頓時僵立在了那裡,一動也不能動。

如注的雨水打入了眼中,眼中一陣生疼,眼前也變得一片模糊不清。那精緻如畫的容顏,那淡定清冷的眼眸,那風清雲淡的笑容,那沉靜優雅的風姿……紛沓而過,最終卻是定格成了記憶中那個有着無盡寂寥悲傷的身影。

就在傍晚時分,他還看到這一襲白衣如輕羽般飛揚,不沾點塵,而這一刻,卻是沾滿了血污,甚至連本來的顏色亦無法分辨。

那樣的一個人,本該是有如輕雲一般高高在上、悠然物外、不被俗世間的塵埃所沾染的,而如今,卻是倒在了這污濁的泥濘和血泊之中。

狄霖仰起頭,用力地甩去自己臉上紛亂的雨滴,慢慢地俯身上前,儘管理智告訴他這是絕無可能的,但他卻還是抱着一線希望伸手去探君宇珩的呼吸。

只是他的手還未觸及到君宇珩,鼻端卻忽然聞到了一種極奇特的藥香,和他在那些侍衛身上聞到的完全一樣。他甚至還未來得及去想,手足已是迅速地麻痹了起來,隨即意識也模糊了起來,他感覺到雨水泥濘的地面在向着自己飛快地靠近。

就在狄霖全身癱軟一頭栽倒下去的時候,他依稀彷彿看到那原本倒伏在地、滿身鮮血的人慢慢地坐了起來,那張娟秀如美麗女子的臉向着他露出了隱晦莫名的笑容,一雙極爲少見的冰藍色眼眸在暗夜中熠熠生輝。

而在狄霖最後的意識之中,竟是有着一線莫名的欣喜的。

這不是君宇珩!

君宇珩,應該還沒有死吧?

這個念頭模模糊糊地浮起,然後,他的意識就陷入了一片無邊的黑暗之中。

風雨連天,遮星蔽月。

撒利耶帶着連同賀延在內共一十八騎,從皇莊後面的一條極隱秘的小道奔出,絲毫沒有驚動莊外守衛的龍騎軍,一路打馬急馳。

包着毛氈的馬蹄聲湮沒在了轟隆的大雨聲中,一色黑色油氈披風的騎者完全不畏迎面而來的如注大雨,默然地在風雨中疾行,轉瞬間奔馳而過,然後傾盆的大雨又將他們行過的痕跡徹底沖刷乾淨。

奔馳了將近一個時辰,馬隊忽然轉向進入了一處密林,在林中循着隱秘的標記曲折穿行了一段路之後,眼前赫然出現了一座青灰色的石樓,矗立在密林的深處。

馬蹄包裹着厚厚的軟氈,踏行在積有寸厚落葉而且又被雨水打得稀爛的泥地裡,幾乎可以說是悄無聲息的,然而這一十八騎還遠遠地尚未接近,石樓邊就已悄然地涌出了一些青衣勁裝的蒙面人。

青衣蒙面人矯健靈活,帶着連風雨亦無法掩飾的凜冽殺氣,向着撒利耶一行人逼近了過來。來至近前,顯是已認出了來人,青衣蒙面人中帶頭的一人停住,手一擺,止住了其他人的動作,露在外面的鐵灰色冷竣雙眼望着一馬當先的撒利耶,微微一揖,沉聲道:“主上已等候多時了,汗王請進。”

撒利耶並不答話,一躍下馬,“刷”地甩去了身上的油氈披風。

在如此的狂風驟雨中疾行了近一個時辰,雖有披風遮身,滂沱大雨還是將全身裡外淋得溼透,儘管全身都在向下滴着水,但是他看起來不僅並無狼狽,而且狂烈的王者氣勢也是絲毫不減。高大昂然的身軀依然如同鐵鑄似的,挺得標槍一般筆直,再加上暗沉無底的深色眼眸,鷙猛狠絕的冷酷神情,望去更是令人生畏。

出於服從,但更多的是被這氣勢所震攝,那些青衣蒙面人無聲地退向了兩邊,讓撒利耶帶着賀延走了過去,卻擋住了撒利耶的其他隨從。

撒利耶回頭看了看,臉上並無其他表情,只是簡潔有力地作了個手勢,令那些隨從在石樓外面相侯,就徑自邁步走了進去。

外面陰冷潮溼昏暗,但石樓裡卻是溫暖乾燥明亮,石樓的外表雖然並不起眼,但是裡面卻佈置得極爲舒適華麗。

撒利耶剛走進去,一個臉帶微笑、溫文如玉的青衣中年文士就趨步迎了上來。

“汗王,一路勞頓辛苦了,快快請進!”青衣文士的聲音和煦似春風暖陽,令人心中頓生融融暖意。

青衫文士一邊說着,一邊引着撒利耶和賀延走入大廳。廳中生着火盆,暖意洋洋,當中一桌豐盛酒席早已準備停當。

青衫文士請他二人上坐之後,親自手執銀壺,將三隻銀盃斟滿奉上,如一個好客的主人般殷勤相勸。

“不必客氣了,寧公子。” 撒利耶神情倨傲,只一擺手,拒絕了寧世臣雙手奉上的酒杯。

“好。”寧世臣完全不勉強,微笑着放下手中的銀壺,“世臣看汗王的神情,想必是大事已成了?”

“有蘇太傅早已伏下的暗人從中鼎力相助,又豈有不成之理?” 撒利耶臉容不動,語氣平淡,口氣中竟聽不出是褒是貶。

“那實在是太好了。”寧世臣清俊的臉容上微笑更濃,連連撫掌,似乎極爲欣慰。

他微笑着,忽然間卻是話音一轉,問道,“既是大事已成,只不知睿王何在呢?”

撒利耶並不回答,深沉莫測的眼中精光一閃,反問道,“本王只想知道,通關金牌和結盟文書又何在?”

“太傅大人與汗王結盟時既已言定,通關金牌和結盟文書自然是在的。”寧世臣仍然微笑着,一臉無害的樣子。

“那好,拿來。” 撒利耶手一攤,目光如矢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寧世臣,任何人被這樣陰鷙冷酷的眼神緊緊盯着,都絕對無法泰然處之。

“當然,”寧世臣卻彷彿渾然未覺似的,臉上的微笑連絲毫也未改變,“只要汗王按照約定將睿王交給在下,金牌與文書世臣定當立即雙手奉上。”

“寧公子原來並不相信本王。” 撒利耶冷然輕哼一聲,臉容雖然未變,但周圍的空氣卻突然陰冷壓抑了起來。

“世臣豈敢?”寧世臣起身一躬,然後取出了一個一尺見方的錦盒,“世臣可以讓汗王看看太傅的誠意,金牌與文書就在這個錦盒之中。”

“只不過,汗王的誠意又何在?”寧世臣的語氣很平淡,只是平靜地指出一件事實,既不驚也不怒。“您並沒有將睿王帶來,似乎汗王從一開始就已經打算不遵守約定了。”

撒利耶的眼神深寒無底,並不說話,彷彿已是默認了。

“只是世臣不解,與太傅結盟應該是汗王目前最好的選擇。就眼前而言,太傅可以確保朝廷近期不會對邊境用兵,這樣汗王就可無後顧之憂而全力對付叛軍了。若從長遠計,汗王助太傅成就大事之後,太傅又怎會虧待汗王呢?世臣實在不解汗王竟會放棄這樣一個大好機會,要知道,這些可都是睿王絕不會給汗王你的。”寧世臣微微笑着,不急不緩地一一道來。

撒利耶不爲所動,聲音低沉地道,“因爲本王從來就不願被人利用。”

“汗王爲何說得這麼難聽?”寧世臣揚眉一笑,“這本就是對彼此有利的好事。雖說我方有藉助汗王之處,而汗王又何嘗沒有藉助於我們呢?”

“只怕蘇太傅不是這麼想的。”

“哦。”

“睿王離奇死亡,首先脫不了干係的就是蘇太傅,爲堵天下人悠悠之口,當然需要一個替罪羊。” 撒利耶的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一時間亮如妖鬼,“蘇太傅恐怕是想,等事成之後,就殺了我們這一干人,既可滅口,又可用來替罪,這樣也就一舉兩得了。”

“看起來似乎什麼都瞞不過汗王。”這一句話顯然已是承認了撒利耶所言皆是事實,眼看着對方悚然動容,寧世臣卻仍然微微笑着,輕輕地拍了拍手。就在片刻前訊息已經暗暗傳來,樓中的殺手已徹底解決了撒利耶的手下,他已不需要再拖延時間了。

廳的四周立時出現了一圈青衣蒙面人,手執□□,寒光四射的利矢對準了撒利耶和賀延兩人。

撒利耶兀自巍然端坐不動,冷漠的臉上神情未變,一旁的賀延卻是忍不住想要站起身來擋在撒利耶身前。

“我可以保證,在這種距離之下,使用這種□□,絕對可以射穿三個人以上。”寧世臣彷彿猜透了賀延的心思,以一臉溫文無害的表情悠然說出的卻是極爲殘忍的話語。

賀延身形頓住,眼中不禁現出怒意,直瞪着寧世臣,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帶着無害微笑的寧世臣早已是屍橫當地。

這時,就聽到那個人帶着溫和的笑容,用溫和的聲音斷然地說了一聲:“放箭!”

然而卻並沒有想象中的弓弦聲、利矢破空聲和箭矢入體的疼痛,那些青衣蒙面人有如泥塑般,挺立不動。

賀延一點一點慢慢展開了笑顏,他一直緊盯着寧世臣,但卻未能如願看到對面那個彷彿一直在微笑的男子露出驚訝失色的表情。

“是世臣低估了汗王的幽雲三十六騎,想不到精心訓練出來的殺手,以三對一竟然都不敵,簡直可說是飯桶了。”寧世臣笑容不改地搖搖頭,環視了一下週圍,那些青衣蒙面人顯然已經換成了撒利耶的手下,因爲那些鋒銳的箭矢現在已一齊轉向了他。

“我也可以保證,在這種距離之下,使用這種□□,絕對可以讓你變成了個刺蝟,死刺蝟!”賀延看着他,冷冷地道。

“我絕對相信。”寧世臣似乎並沒有打算收起笑容,就好象他們此刻談到的並不是自己的生命。

“那麼你最好快點交出通關金牌和結盟文書。”

“只可惜,這兩樣東西,世臣一樣也沒有。”

“你寧死也不願交出來?”

“汗王既然是個聰明人,就應該可以想得到,”寧世臣微笑着,緩緩而言,“世臣此來或是殺了汗王,或是被汗王所殺,無論哪一種情況,都不需要帶上這兩樣東西。”

“所以這錦盒裡並沒有金牌和文書?”

“汗王想不想知道這裡面有什麼?”寧世臣捧着錦盒,微微笑着,但卻隱含着莫大的威脅。

“本王不想,”撒利耶沉默良久,臉色益發地深沉,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脅迫,“本王只想要你死!”

賀延連阻止還未來得及,如雨箭矢已在撒利耶的斷然厲喝下射出。

而寧世臣卻是倏地掀開錦盒,盒中頓時冒出了一陣濃濃的青煙。

等濃煙散去,箭雨停下時,當前已是空無一人,而地面上現出了一個黑洞。

“是條暗道。他剛纔想必是在拖延時間,讓下面的人打開了暗道。”賀延一步躍過去,向洞中看了看,突然間臉色劇變,不禁高聲大呼,“王,快走,這下面埋了火藥!”

呼聲未絕,從地底下已是發出一聲巨大如雷的轟鳴,整座石樓頓時劇烈地震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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