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了這一年的三月,華盛頓方面也開始擔心麥克阿瑟將軍的安全問題了。

戰場的形勢於美軍越來越不利。在此期間,大約一萬五千名美國士兵和六萬五千名菲律賓士兵被運送到巴丹半島。他們面臨着嚴峻的形勢。巴丹半島上儲備的物資,如果實行定量供應,也只能維持十萬人30天的使用。而現在島上聚集了八萬多名士兵和兩萬六千名避難的居民。面對長期的包圍,彈藥供給也嚴重不足。最糟糕的是醫藥短缺,特別是奎寧,這種惟一能對付瘧疾的藥物已經所剩無幾。巴丹半島上,叢林覆蓋,到處是沼氣和蚊子,這使得瘧疾像春天的野草一樣隨處滋生和蔓延,很快就有近萬名士兵因爲寒冷和發燒而病倒。

日軍包圍巴丹半島長達三個月之久,期間大大小小的進攻不斷,麥克阿瑟將軍指揮自己的部隊對日軍的進攻和登陸進行了頑強的抵抗,儘管如此,巴丹半島還是有近一半的地區被日軍佔領。

好在日本士兵也不是鐵打銅鑄的不壞之身,熱帶疾病同樣讓他們失去了戰鬥力,本間部隊對克雷吉多爾島和巴丹半島的進攻在二月中旬的時候停了下來。本間中將一方面想讓部隊修養恢復體力,另一方面向東京方面請求增援,東京方面當即做了肯定的答覆。因此,本間中將對巴丹的戰局十分樂觀,儘管他沒有在東京大本營規定的50天時間裡佔領巴丹,但他充滿信心,他對部下們說:“這只是個時間問題。”

但是美軍方面卻完全是另一種局面。儘管日軍的暫時休戰多少提起了他們的一些士氣,讓他們覺得幾星期來的反擊有效地打擊了日軍,局面被控制住了。他們把希望寄託於來自美國總部的兵力增援和彈藥食品的補給,這是支撐他們繼續戰鬥下去惟一理由。

二月下旬的一天,下肢癱瘓坐在輪椅上的羅斯福總統在華盛頓發表無線電講話。總統在講話中充分肯定了遠東部隊在菲律賓戰場上的英勇頑強,他用一種激昂的語氣鼓勵美軍官兵爲了美國的利益把保衛菲律賓的戰爭進行到底。這使得遠離祖國身在異鄉的年輕士兵們流下了激動的淚水。但是,總統講話的下半部分卻像一盆涼水把士兵們剛剛燃起的熱情澆滅了。

羅斯福總統在講話的後半部分中說:“毫無疑問,納粹德國是反人類和反和平的,是全世界所有愛好和平的國家和人民的最大敵人。因此,政府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歐洲戰場。所以,在短時期內,華盛頓方面沒有能力對遠東戰場提供兵力上的支援和武器方面的補充。但是,保衛菲律賓的戰爭不能因爲這些原因而稍有怠慢,要戰鬥,要英勇,直到取得這場戰爭的最後勝利。”

羅斯福總統是實話實說,但他沒有料到他的講話所帶來的負面作用。遠在菲律賓的美國士兵們聽完講話的全部內容後絕望了。

本間雅晴中將在認爲自己的士兵恢復了戰鬥能力的時候再次發動了進攻。強大的地面炮火和空中轟炸使得美國守軍傷亡慘重。

麥克阿瑟將軍現在惟一能做的事情是親自指揮部隊。他把島上的部隊重新分成四個部分,所有的部隊都必須通過設在克雷吉多爾島的高級司令部接受他的指揮。但是麥將軍所做的一切努力並沒有使戰局得到任何好轉。士兵們在這種時候只能無奈地求助於上帝。但是上帝在這一刻裝聾作啞,而且閉上了眼睛。

羅斯福總統就是從這時開始擔心麥將軍的安全問題。他爲此緊急召見陸軍參謀長喬治·馬歇爾。他們商量的結果是讓麥將軍馬上撤離菲律賓去澳大利亞指揮那裡的部隊。

遠在巴丹克雷吉多爾島的麥將軍一週內收到馬歇爾參謀長的兩封電報。馬歇爾參謀長在第二封電報中強調讓他及家人撤離的命令是羅斯福總統的決定。因爲麥將軍在收到第一封命令他撤離的電報後非常乾脆地拒絕了。他口述電文給馬歇爾參謀長說:“這不是撤離,是逃離,非常遺憾,我無法執行這種有辱軍人榮譽的命令,我將和我的士兵在一起。”

晚上的時候,麥將軍把來自華府的電文內容複述給妻子珍妮。他對珍妮說:“我們的處境確實很危險。是時候了,你和阿瑟必須馬上離開這裡。”

這時候,他們四歲的兒子阿瑟已經睡了。替他們照顧阿瑟的是中國籍女傭陳英。珍妮讓陳英把阿瑟抱過來,她從陳英手裡接過兒子,然後抱着兒子和麥將軍擁抱在一起。她此刻沒有勇氣看麥將軍那張表情凝重的臉,她的聲音很輕,她對麥將軍說:“你、我、阿瑟,我們是一個整體,有你,這個整體纔有存在的價值,沒有了你,這個整體就失去了意義。我知道戰場的情況有些糟糕,但是不管怎麼糟糕,我和阿瑟都不會離開你。”

麥將軍低下頭吻了珍妮的頭髮,他的眼睛有些溼潤,他記得自己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流過眼淚了。

珍妮補充說:“總統和參謀長的決定是對的,美國和美國的軍隊不能沒有你。”

但是麥將軍根本不能接受珍妮的意見,他返回司令部當即覆電華盛頓:“深深感謝把我及其家屬列入撤退名單,但他們和我均決定與守軍共存亡。”

電報發出之後,麥將軍找出父親老麥克阿瑟留給他的科爾特45型手槍。他用一塊軍用手帕把槍身擦得鋥亮。這支精巧的手槍已經在他身邊30多年了。他想,從現在起,他就應該把這支手槍隨時帶在身上。在他覺得自己的人格和榮譽受到威脅的時候,在他覺得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做什麼的時候,他會用這把父親留下的手槍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將非常體面地死去,絕不會做日本人的俘虜。

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麥將軍在槍炮暫歇的間隙裡對自己40餘年的軍人生涯作了簡單的回顧。

19歲的時候他考入西點軍校,23歲的時候以總平均98.14的高分畢業。他記得他的成績是自1802年西點建校以來的第三個高分。以前只有兩人稍高於這個分數,其中之一是美

國曆史名將羅伯特·李,內戰時期是南部同盟軍總司令。

離開西點,他開始了真正的軍人生涯。先後擔任過總統侍從、工兵連長、陸軍參謀部上尉參謀、陸軍部長少校助理。他自認爲在這些崗位上幹得還不錯。他同時認爲,真正使他嶄露頭角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

1917年美國進入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他被任命爲美軍“彩虹”師上校參謀長前往歐洲戰場。那時候他37歲,膽子大得驚人,他不願意待在指揮部,親臨前線指揮。當時很多同僚指責他不守軍規,因爲行軍的時候他總是忘記戴鋼盔,作戰的時候也不喜歡戴防毒面具。這種不守軍規的作法很快讓他嚐到了苦頭。有一次他被敵軍投擲的毒氣彈薰倒,差一點雙目失明。但是這並不影響他指揮“彩虹”師在攻打色當、奪取塞沙提朗山要塞的戰役中取得大捷。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他共獲得兩枚十字勳章,七枚銀星勳章,兩枚紫心勳章,十八枚由法國和其他國家頒發的各種勳章,是獲勳章最多的軍官之一。當時的美國陸軍部長當着十幾位將軍的面盛讚他是“最偉大的前線將軍”。

1925年,他晉升爲少將。1928年,被派往菲律賓,任菲律賓陸軍司令。1930年,50歲的他終於以四星中將的官階出任美國陸軍參謀長,這是一個軍人所能取得的最高榮譽。

麥將軍在結束回憶的時候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笑容。夠了,作爲一名軍人,他得到了全部,如果他真的把自己的身軀永遠留在克雷吉多爾島,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

炮聲再起的時候,麥將軍走出司令部。他擡頭張望,看見克雷吉多爾島的夜空並沒有因爲戰火而改變模樣,依舊湛藍,有明亮的星星和彎彎的冷月。

麥將軍摸了摸軍褲口袋裡的科爾特45型手槍。他想,不到最後的時刻,他不會讓本間雅晴的部隊登上克雷吉多爾島半步。

但是時隔兩小時後,麥將軍再次收到華盛頓的電報。這一次,是羅斯福總統親自口述的電文。他非常熟悉總統的語氣,他看出了總統對他的固執表示了強烈的不滿。以前,羅斯福總統習慣稱他爲道格,這種簡捷的稱呼聽上去既親切又隨和。但是這次,總統使用了他姓名的全稱:“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我以總統和美國的名義命令你馬上撤往澳大利亞,同時任命你爲澳大利亞戰場最高指揮官,負責指揮那裡的部隊爲全面反攻作準備。”

麥將軍看着電報,他對發報員萊比克中尉說:“難道,我註定要爲成一名逃跑的將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