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馬尼拉監獄早在日軍佔領這座城市的時候就已經爆滿。這座昔日能關押兩千名囚犯的監獄塞進了五千多名美國戰俘。而另一座由學校改建的臨時戰俘營裡也已經人滿爲患。現在,巴丹半島和克雷吉多爾島的近十萬名戰俘讓負責管理戰俘的伊藤井雄大佐傷透了腦筋。他對本間中將說:“太多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俘虜,這是一件比戰爭還要麻煩的事情。”

事實上本間中將已經在着手安排美菲聯軍戰俘的善後事宜。兩個小時前,馬林塔隧道里的數千名傷員剛剛被處理掉。處理方式非常簡單,幾名日本士兵將僞裝過的炸藥送進隧道,那些炸藥被裝在印有英文的漂亮紙箱裡,傷員們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整個隧道便被炸燬,變成一座墳墓。

在研究如何安排近十萬名戰俘的會議上,伊藤井雄大佐建議採取處理馬林塔隧道傷員的辦法,將那些身體極度虛弱的俘虜清理出來進行一次性處理。伊藤大佐說:“把他們帶到山谷裡用機槍解決,如果這樣,至少能減少三分之一的負擔,否則,我們的包袱太大了。”

但是本間中將當即否定了伊藤大佐的意見。本間中將說:“那會對我們日本帝國的形象造成損害。我們可以用更好的辦法解決這件事。”

伊藤大佐沒能馬上想出什麼好辦法。

本間中將把目光移到齋藤信男參謀臉上。

齋藤參謀淡淡一笑說:“我覺得,自然減員的方法比較好。”

伊藤大佐一下子想不明白自然減員是怎麼回事。

齋藤信男參謀解釋說:“如果,一週內不給他們提供吃的東西和水,結果會如何呢?”

伊藤大佐當即羞紅了臉,滿面慚愧地說:“真是個好主意啊,這麼簡單的辦法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本間中將說:“很多事情都特別簡單。比如戰爭,無非是勝敗二字,多簡單啊。”

在徵得了東京方面的同意後,本間中將作出決定,將十萬名美菲聯軍戰俘全部轉移到100英里外的奧德內爾戰俘營。

沒有任何車輛,因此戰俘的轉移實際上是一次行軍。100英里的行軍,對於身強力壯的士兵來說當然算不了什麼,十幾個小時,最多兩天時間也就足夠了。但是十萬降軍在半飢餓的狀態中熬了近四個月,他們的身體狀況甚至比剛剛生過孩子的產婦還要虛弱,在行軍尚未開始的時候,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已經感覺到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崩潰。

戰俘隊伍像一條緩緩蠕動的長蛇,沿着巴丹東側的公路向北前進,不時有零散的士兵從密林裡走出來,默默地加入蠕動的隊伍中。

下了一場暴雨,整個島嶼都被淋透了。暴雨過後,烈日像被人一下子拋向空中,在空中,它變成一個巨大的火球把菲律賓羣島燃燒起來。

土路上的泥濘使得行軍更加艱難。戰俘們腳上的鞋差不多全被粘掉了,他們提着美式軍鞋在粘稠的路上行走,每前進一步,都會伴着陣陣腹鳴和頭暈,已經乾裂的嘴脣變得僵硬,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最糟糕的是,他們身上會隨時落下重重的槍托或拳腳,荷槍押解的日軍像驅趕畜牲一樣驅趕着他們。

下午的時候,長龍般的隊伍只前進了不足十英里,已經有人開始暈倒了。萊比克中尉看到他的戰友像一捆捆乾柴那樣無聲無息地倒下去,他自己也有一種飄飄欲飛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也要倒下去了。他很清楚倒下去的人不可能再有機會爬起來,他不想倒下去,他想有一天能回到他的家鄉、位於俄亥俄州南部的塔克小鎮,他的母親西蒙太太已經爲他粉刷了結婚用的新房,因爲在最後一封家信中,他告訴母親戰爭馬上就要結束了。

懷着對家鄉的深度憧憬,萊比克中尉走出隊列。走出隊列就意味着走到陽光下,因爲在行進中隊伍一直選擇有樹蔭的地方,以避開烈日的曝曬。萊比克中尉先是看了一眼頭上的太陽,那份毒辣當即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感覺到自己的頭髮正在燃燒,他的頭皮有一種強烈的灼痛感。這時候,一名日軍中士走近他,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端起了槍。

萊比克中尉馬上舉起一隻手,他可不想在這種時候聽到槍聲。他用足了全部力氣但聲音還是十分微弱,他說:“能不能給我一點水,或者,一點吃的東西。”他擔心對方聽不懂他的話,又用手勢做了補充。

但是這位日軍中士出人意料地聽懂了英語,他先是朝萊比克中尉微笑了一下,用英語大聲問道:“你想喝水?想要吃的東西?”

萊比克中尉非常高興這麼快就能和對方取得勾通,他非常激動地連續回答道:“是的是的。”

這時候,數十名持槍的日軍聚集在那名中士身後,他們像欣賞馬戲團的小丑一樣看着萊比克中尉,他們目光中的毒辣,迅速刺透萊比克中尉的身體。

日軍中士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回過頭對那些日本士兵說:“這個美國佬想喝水,想要吃的東西,你們看,他像不像一條飢餓的狗?”

日本士兵們全都大笑起來。

中士突然止住笑,他用英語命令隊伍停下來,然後問道:“還有誰想喝水?想要吃的東西?把手舉起來!”

隊伍**起來。從放下武器到現在,二十多個小時過去了,他們沒有喝過一滴水,吃過一口東西。中士的話讓他們既驚奇又誘惑。但是短時間裡沒有人舉手,他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因爲出發前他們接受了伊藤井雄大佐的訓話,伊藤大佐宣佈,不到目的地,任何人都不可能得到一滴水和任何吃的東西。

萊比克中尉卻像剛剛喝足了水一樣來了精神,他向戰友們大聲重複着日軍中士的話:“誰想喝水,誰想吃東西,快把手舉起來呀,快呀!”然後,他就率先舉起了手,他高興地看到,在他的示範下,隊伍中很多人都舉起了手,他不明白爲什麼有那麼多人不舉手,日本人顯然已經答應了他的請求,難道,他們不需要水和食物嗎?

那些舉起手的人被喊出隊列,在路邊的草地上,日軍中士命令他們站成一個方隊,集體接受烈日的曝曬,他有些幽默地說:“閉上眼睛,就能得到你們想要的水和食物。”

萊比克中尉馬上明白,一場厄運已經降臨到這些人的頭上。在氣溫高達42攝氏度的菲律賓,沒有什麼比站在烈日下曝曬更爲殘酷的事情了。他十分清楚,用不了兩個小時,這些人體內殘存的水分就會被蒸發光,他們將變成人體標本永遠留在馬丹半島,而給他們帶來這場厄運的是他萊比克,他這時候痛悔得只想殺了自己。

萊比克回頭看一眼這個因他而突然出現的方陣,他搞不清這個方陣由多少人組成。以他的觀察,不會少於500人。他們太無辜了,已經放下武器,卻要接受這種特殊的死亡方式,他無法原諒自己的愚蠢,他怎麼能幼稚到以爲日本人會給他們水和食物呢?

萊比克大喊一聲衝出方陣,他想跑回路邊的隊伍,他現在特別想去奧德內爾戰俘營,只要能活下去,不管那是個什麼鬼地方,他都願意去。但是,他已經沒有了機會,日軍中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戰刀,寒光掠過,萊比克的腦袋就像從樹上墜落的椰子一樣滾落到草叢中去了。

一根野草刺痛了萊比克的眼睛。他的腦袋這時候還活着,他聽見了嘈雜的人聲和槍聲,一股血腥的氣味衝擊着他的鼻孔,但是這些殘存的知覺非常短暫,也許只有幾秒鐘,萊比克中尉的腦袋便對這個世界徹底喪失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