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晚上七點多,加藤由美才走出解剖室。她在解剖臺前連續工作了五個多小時,腰部又酸又脹,兩條腿也沉重如鉛。

她在這所軍人醫院工作了差不多兩年時間,一次也沒有接觸到病人。剛一來,就被分到了解剖室。解剖室在醫院的頂樓,樓梯口有哨兵把持,一般人根本無法入內。而工作量的繁重超出了她的想象,最多的時候,要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這中間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解剖對象全部是人體。一道布簾遮住人體的頭部,但加藤還是能準確地判斷出人種。黃種人、白種人,還有不多的黑人。加藤有的時候想,能從戰場上運回這些完整的屍體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爲屍體上沒有外傷,但他們的內臟卻是病態的,全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損害。有的時候,屍體會**一下,還有的時候,屍體還殘留一些體溫,這讓加藤驚駭不已,有幾次,她嚇得從解剖臺前逃開,但是每一次都遭到龍島健醫生的阻攔。龍島健醫生總是保持着一副儒雅的神態,對加藤也特別客氣,總是說:“加藤醫生不會連屍體也害怕吧?”

加藤有的時候趄想脫口而出:“他們還活着。”但是龍島健醫生從來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他是這裡的負責人,加藤必須聽他的,就算她是井上塬司令官的外甥女也不能例外。

時間久了,加藤麻木了,她不再害怕,就當是做手術吧,她這樣想。有一次,她親耳聽到屍體發出的呻吟,其他人也聽到了,但是他們全部失聰,充耳不聞。

這樣的工作很快就讓她感到厭煩,她想離開這裡去當一名真正的醫生,但這幾乎不可能。首先是舅舅的反對,他堅持讓加藤繼續這份工作。

加藤報怨說:“我到中國,好象是專門來對付這些屍體,真是讓人受不了啊。”

舅舅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由於你們的工作而給世界醫學帶來的特殊貢獻。記住,你是在爲聖戰工作,日後,我會提請軍部爲你們頒發榮譽勳章。”

話至此,加藤還能再說什麼。

但是她真的不喜歡這份工作,骯髒的屍體,**着男人的**,有些**大得離譜,看上去令人作嘔,有些屍體發出的異味足以殺人。掏出的臟器扔進身邊的鐵桶,有些器官還在蠕動,所有這一切都需要極強的心理承受力。加藤不明白,舅舅爲什麼安排了這樣的工作給她。

每想到自己的工作與聖戰有關,所有的不適也只能忍耐。加藤對舅舅的話深信不疑,她也真的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一枚榮譽勳章。

時間幫助了加藤,她的膽子一天比一天大,到後來屍體在她眼裡已經不是屍體,只是工作對象而已。

工作的時候,加藤能做到心靜如雲,可以什麼都不想。但是每當工作結束,回到辦公室或自己的住處,她的胃就如翻江倒海翻折騰起來,一些工作時的畫面會像電影一樣在她腦子裡循環放映。握在手裡的肝或肺,或者仍在跳動的心臟,溫熱的、滴血的腸子,洞開的胸腔和被肢解的四肢,這些東西無一不在她的腦子裡鮮活地跳動。

每當這個時候,她會嘔吐不止,胃裡所有的東西都會傾剿而出,直到把綠色的膽汗也吐出來。

嘔吐的時候,她的情緒會變得狂燥不安,會撕扯自己的頭髮和摔東西,整個人處於一種暴怒狀態,這個時候,殺人的心都有了。

摘掉手套,脫下工作服,清洗了雙手,再把帽子摘掉,一頭長髮瀑布般傾瀉下來,完全是一位美貌淑女,誰會想到,幾分鐘前,她的雙手是鮮血淋漓的?

回到辦公室,加藤端起水杯要喝水,但她又把杯子放下了。喝水會引起嘔吐,她不想在醫院裡嘔吐,她要儘快回到住處。她看見了桌子上的紙包,那是爲齊敏正準備的消炎藥,兩瓶紅藥水,幾袋顆粒狀消炎粉,幾卷紗布。她不知道齊敏正要這些東西幹什麼,這些治療外傷的藥品是被嚴禁帶出醫院的。但她沒有多想什麼,只要齊敏正讓她做的,她會盡力做到。

她急匆匆離開醫院,想到齊敏正會在住處等她,她的心裡就特別急,這個時候,她特別想在齊敏正懷裡依偎一會兒,這對她是一種最好的情緒調整。

但是沒有想到,齊敏正就在醫院對面的路邊等她。天氣很冷,儘管穿得很厚,頭上也戴着棉帽子,齊敏正的臉和鼻尖還是被凍得通紅。

“你真傻呀,怎麼不去家裡等我。”加藤走過來把紙包給了齊敏正。

齊敏正接過紙包說:“謝謝你。”

加藤不高興了:“敏正君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客氣了。”

“這是應該的。”齊敏正說。

加藤生氣了:“你這人真是討厭啊,跟自己的未婚妻說謝謝,真是讓人受不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我也要早點回去休息。”齊敏正說。

“怎麼,今天晚上你不陪我?”

“不了。”

“那就不要你送了。”加藤說罷怒氣衝衝往前走。

齊敏正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他知道加藤的住處離醫院很近,這裡又是日本人聚居區,不會出什麼事。

加藤的胃,就在這一刻潮汐般涌動起來,哇地一聲吐了一地。

齊敏正聽到動靜跑過來:“喂,你怎麼了?”

加藤正在狂吐,根本顧不得說話。

齊敏正扳住她的肩:“是不是生病了?”

終於吐得差不多了,加藤喘息着直起身子:“不要你管,你根本不顧我的死活,你太沒有良心了!”

“不是吧?我正在問你怎麼了,要不要找醫生,你還沒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

“用不着你管,你走吧,走吧。”

他們在寒冷的街頭僵持起來。

醫院有嚴格的保密紀律,就算沒有,加藤也不會把自己工作上的任何事情講給齊敏正聽,就讓他當自己是一位年輕的外科醫生吧。

齊敏正轉動着眼睛打量着加藤,冷不防問道:“你不會是懷孕了吧?”

“我懷不懷孕不關你的事,你走吧,你根本不愛我,你是個混蛋男人!”加藤的情緒依然糟糕透頂。

齊敏正的臉卻陰了下來:“你不能懷孕,如果是,你必須拿掉他。”

加藤這時候真想摔東西,但是大街上又沒有什麼東西讓她摔,但她真的需要做點什麼,否則她過不了這一關。於是,她猛的伸出手,狠狠打了齊敏正一個耳光。

加藤的手沒有什麼力氣,齊敏正又戴着棉帽子,他沒有感覺到疼。但是加藤的行爲足以讓他震驚,僅僅因爲他讓她打掉孩子嗎?

加藤糟糕透頂的情緒,隨着這一記耳光得到了徹底改變。彷彿一個大夢初醒的人,什麼都明白了。

她撲過來抱住齊敏正的脖子:“真該死,我都做了些什麼呀?可是敏正君,你要我怎麼做才能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一個日本女人,死心塌地的愛上一個男人,是一輩子都不會回頭的,你知不知道啊?”

齊敏正慢慢推開加藤:“你還沒有回答我,你剛纔到底怎麼了?”

加藤笑了起來:“我沒有懷孕,真的,我只是吃錯了東西。我不會在這個時候懷孕,我要等戰爭結束,我們回日本舉行婚禮,到那個時候,我才願意做母親。”

齊敏正相信加藤說的是真的。

“走吧,我要你跟我回去。”加藤開始撒嬌了。

齊敏正知道,這個夜晚,他必須和加藤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