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去戰俘營的路上行人稀少,沒有攜家帶眷的日本僑民,偶爾一輛馬車或牛車經過,趕車的中國農民喜氣洋洋,日本投降了,可以過太平日子了,可以安安穩穩地把地裡的莊稼收回到自己家裡了,老百姓圖個什麼,就是圖個吃飽肚子。

加藤從司令部借了一輛舊吉普車,她沒要司機,因爲齊敏正會開車。兩個人一路無話,氣氛有些緊張,感覺也怪怪的。加藤偶爾側過臉看一眼齊敏正,見他端端正正地開車,看不出什麼不正常,但感覺就是不對。快到戰俘營的時候加藤忍不住問:“你沒事吧?”

齊敏正一笑:“你怎麼這麼問?我能有什麼事呢?”

可加藤心裡就是不踏實,再想問什麼也不知怎麼問,而且戰俘營已經近在眼前。

幾名站崗的哨兵把他們的吉普車攔在門前。

一名哨兵給加藤行禮,他認識加藤,因爲上一次加藤打過他的嘴巴。他很客氣地告訴加藤,今天,任何人都不能走進戰俘營。

加藤一臉不屑地說:“這是高橋的命令嗎?”

哨兵說:“是的。”

加藤冷笑一聲說:“你去告訴高橋,我要聽他親口對我說不能兩個字。”

哨兵說:“高橋長官今天不見任何人。”

加藤一下子火氣沖天,拉上齊敏正就要往裡闖,哨兵把槍一橫說:“就算井上塬司令官來了也不能例外,加藤小姐,你請回吧。”

加藤氣得喊了起來,她大聲喊高橋的名字,讓高橋快點出來見他。她這麼有恃無恐,並不完全因爲她是井上塬司令官的外甥女,而是因爲她一直看不起高橋,從來沒把高橋放在眼裡。

高橋果然被驚動了,在兩名哨兵的陪同下朝大門口走了過來,臉上帶着一股肅殺之氣。

看着走過來的高橋,加藤滿臉怒氣地質問:“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任何人都不能進去,也包括我嗎?”

高橋臉色陰沉:“加藤小姐,今天的情況不一樣,任何人都不許進入戰俘營,我不想違背井上塬司令官的命令。”高橋說完這些,眼睛在齊敏正身上掃了一下。

齊敏正一臉坦然地看着高橋。

加藤冷笑一聲說:“你用不着拿舅舅壓我,我今天來,是得到舅舅同意的。如果你還算聰明,就讓我進去,我要見三浦。”

高橋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我有軍務在身。加藤小姐,請你不要在這裡糾纏,我不想在這種時候和你發生不愉快,你請回吧。”

看着高橋陰沉似水的臉,加藤意識到今天的情況確實不同往日,戰俘營裡有什麼不同同尋常的事情要發生嗎?

加藤是識時務的,她不想再和高橋鬥氣,如果僵持下去,恐怕連見到三浦都不可能。本來,她想提出帶走三浦,現在看來,顯然有些不合時宜,於是改口說:“我只是想見見三浦,她生病了,如果不能進去,你把三浦叫出來總可以吧?”

高橋沒再說什麼,轉身走進司令部院子。

加藤一時弄不清他這是何意,到底是讓見還是不讓見,她扭過臉看着齊敏正。

齊敏正小聲說:“他沒有拒絕,我們等一等吧。”

其實,此刻的齊敏正比加藤還要急於見到三浦。他覺得自己正在和老天作最後的賭搏,如果蒼天有眼,就會給他這個機會,只要能見到三浦,不管他做的是否有用,就不會再有什麼遺憾,該做的他都做了,接下來就全靠命運的安排了。

他緊張得要命,怕三浦不出來。他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高橋可能要對戰俘們下手了。

還好,幾分鐘之後三浦出來了。三浦看上去神色疲憊,因爲發燒,雙頰緋紅,眼睛裡佈滿血絲。

三浦很客氣地和齊敏正打招呼,她沒有料到齊敏正也來了。

加藤有些擔心地看着三浦,把手放在三浦的額頭上說:“怎麼就燒成這樣呢?”

三浦努力讓自己顯得沒事,笑道:“只是感冒引起的發燒,不是什麼大病,你不用擔心。”

加藤把自己和齊敏正就要離開奉天的事告訴三浦,她對三浦說:“你也要想辦法儘快離開,我在奉天惟一的牽掛就是你,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你儘管開口。”

三浦一笑說:“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還着什麼急呢?更何況,什麼時候離開奉天我自己說了不算,我是軍人啊。”然後,三浦看着齊敏正說:“拜託你好好照顧加藤,戰亂時期,凡事都要小心啊。”

齊敏正伸出手給三浦,說:“我會照顧好加藤,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就在三浦把手伸給齊敏正的時候,齊敏正的另一隻手也伸了過來,他用雙手握住了三浦纖小的手,他的手太大,把三浦過於小巧的手全部覆蓋在自己的雙手之間,這一超常舉動惹得加藤臉色一沉,她不明白齊敏正爲什麼做出這種輕薄之舉。

三浦的臉上也掠過一絲異常,她感覺到什麼東西硌在她的掌心裡。她看見齊敏正用一種異乎尋常的目光看着自己,她有些害怕,又滿腹疑團,只能極力掩飾自己心中的慌亂,把掌心裡的東西緊緊握住。

鬆開手的那一刻,齊敏正緊張得厲害,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心臟咚咚亂跳。他怕三浦手裡的東西掉出來,怕三浦把手掌伸開,如果那樣,不要說哨兵,就是加藤也會撲過來看個究竟,他的冒險就會功虧一簣。

還好,齊敏正擔心的事沒有發生,三浦把手握成拳頭沒有鬆開,她很快平靜下來,和加藤說着離別時要說的話。

三浦和加藤說了沒幾句話哨兵就開始干涉,讓三浦趕快回到機要室去,因爲高橋只給了三浦十分鐘時間。

三浦一臉無奈地和加藤告別,加藤叮囑三浦,如果她願意,可以隨時去瑞士找她。

三浦則希望能在東京和加藤見面。她對加藤說:“我不想再離開東京了。”

兩個人在烈日下擁抱,加藤傷感得流下眼淚,反倒是三浦顯得成熟,含笑與加藤告別。

齊敏正注視着三浦單薄的背影,直到三浦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裡。他知道這個日本女孩是善良的,在以往的接觸中,他對三浦的爲人深有體會,至少,他相信三浦不會告密,不會出賣他。

返回的路上,加藤追問齊敏正爲什麼要用兩隻手握住三浦。齊敏正解釋說:“分別在即,我只是想表現得熱情一點,你和三浦是好朋友,不應該有什麼懷疑吧?”

這個解釋並不能讓加藤滿意,她還是滿腹狐疑,但是又不好再開口問什麼。

吉普車駛離戰俘營兩裡多路的時候,一輛軍用卡車迎面開了過來,把齊敏正駕駛的吉普車堵在了路中央。

大約五六個日本士兵從車上跳下來,他們把吉普車團團圍住,虎視眈眈盯着車裡的加藤和齊敏正。

加藤認出這是司令部的車,氣惱地打開車門問他們想幹什麼。

士兵們沒有回答,而是把加藤從車裡拖了出來強行塞進卡車的駕駛室。

加藤大聲呼喊着、怒罵着,但是無濟於事,她被摁在駕駛室的座位上。

車外一聲槍響把加藤淒厲的喊聲撕碎,加藤已經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事情了,她扭過頭,透過車窗,看見中了槍的齊敏正扶着吉普車的車門正慢慢倒下去,鮮血從他胸前汩汩地流出。

加藤瞪大驚恐的眼睛,她當即明白,該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她瘋了一樣想衝出駕駛室,但是被死死摁住,她掙扎了幾下後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世界都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