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洞

自多年前,紅翎在崇西王那兒處得了寵後,陸千芊再沒對她說過半句重話,就是怕她在崇西王耳邊說些什麼不入耳的東西,但如今她一個下賤的婢子,竟敢對她如此不遜,實在是忍無可忍。

便聽紅翎道:“小姐,是你把我送到公子身邊,你的本意,不就是想我和他勾來,好讓他悔婚嗎?怎麼,你現在這副惱羞成怒的樣子,是後悔了?既然你喜歡他,又爲什麼把我安排過去?”

陸千芊猛然扭頭望着她,“這麼和我說話,你找死嗎?”

紅翎不惱,反笑道:“你啊,到底比我年輕幾歲,你看不透,覺得他官小,配不上你這千金小姐,卻不知道,其實他心裡未必願意娶你,我知道,待他真的不願娶你的時候,你又會惱了這決定,給你的東西,你不要,東西不給你了,你又要搶,你活的可真不明白,我至於你想我死,那就得動用小姐你的一句話了,打狗還要看主子呢。”

陸千芊瞟了她一眼,“等着瞧吧。”

倒是胭脂愣住了,往日覺得紅翎輕浮勢力,是個沒什麼腦子的人,卻不想她看人倒是看得極透的。

吃過熟食後,衆人原本安排了打馬球,但因吃喝過度,都不願再動,成批的馬兒也算是白牽來了,被小廝一字型綁在樹便,正百無聊賴的嚼着嫩草。

下人們吃餘食的吃餘食,嬉戲的嬉戲,主子們都三三兩兩結伴消失了。

小松在空地上解紙鳶,拉着胭脂往樹林後一片平地去,彼時正有春風助興,只需小跑幾步紙鳶便飛上了天,而湖邊,慕連侯與百里扶桑不知何時再度出現,周身圍着七八個府上的丫頭,唧唧喳喳一團麻雀般的,有說有笑。

小松心不在焉的瞟了幾眼慕連候,心頭不太痛快,一不留神就把紙鳶拽斷了,喊道:“姐姐,這線斷了!”紙鳶瘋了一般隨風翻轉,最終掛在了極遠的樹梢上。小松嗷嗷叫:“我娘給我的紙鳶,才第一次放出去就沒了。”話畢跌坐在地上大哭,眼睛還在瞟世子。

胭脂道:“你在一旁等着吧,我給你找回來。”

湖邊的樹林裡,枝葉茂密遮天,林中昏昏暗暗的,胭脂一進去便已經後悔了,眼看着紙鳶在樹梢,卻怎麼也餓繞不過去,轉了幾圈之後竟找不到路了,再往裡走,竟是十分昏暗,遠處的東西都看不太真切。

她正有些後悔進來,便聽見不遠處傳來微弱的腳步聲,有兩個人在附近,她委身在灌木下,聽見那二人停在她四丈之外,是蘇如仕與陸因茵。

蘇如仕:“爲何一定要在這個時候找我,莫非你不知道已經有人懷疑你和我?”

陸因茵有些焦慮,“我只是想讓你幫我向董貴妃解釋一句,段易不是我殺的,他回京城路上死於非命,怎麼會與我有關係。”

“娘娘並非懷疑你一個人,而是懷疑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在青城的人。”蘇如仕聲音又沉了些,“一直以來朝中三派之間相持不下,卻明白如今要按兵不動,保持一種平衡,但如今聖上就要回朝,娘娘忌諱世子的力量,一直在暗中邀約皇后結盟,眼看皇后有一點動搖,誰知這一回段易卻被人殺了,屍首被一匹無人馬車載着直入了長安門,弄到宮內人盡皆知,此事驚擾了皇后,皇后自然大怒,不打算與任何一方聯手,娘娘功虧一簣,自然很懊惱。”

“那……”

“放心,娘娘此時正是用人的時候,暫且不會對你我有什麼動作,此番密函不過是警告你我暫時按兵不動,不要惹出事端。”

“我只是越來越不安,眼看聖上還有一年半載就要回朝。”

“如若娘娘與皇后結盟,世子一派必敗,那苟延殘喘的老皇上自然也好解決,如今你定要想着辦法勸說你爹,他若肯歸於娘娘,你便是立了大功了。”

“我爹一向擁護世子,這如何能勸說成功?何況我也不敢有所動作,倘若被陸千芊那死丫頭髮現,向我爹告上一狀,讓我爹發現我與董貴妃爲伍,我往後豈不是完了。”

“放心吧,你妹妹也不是傻瓜,若是世子一再失勢,她必定會權衡利弊做出選擇,不會執意跟隨你爹的。”蘇如仕輕藐一笑,“說起來,陸公府的人可都是薄情之人。”

胭脂心中感慨,這朝廷的水果然淌不得,太深了。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先走爲妙,她貓着腰剛想鑽出去,卻踩在了一片碎枝上,在寂靜的野林中傳出清脆的聲響。

那二人陡然收聲,蘇如仕沉聲道:“是誰,給我出來。”隨後腳步聲便飛快的朝這邊來了。

胭脂拔腿便跑,一時分不出東南西北,只覺得跌跌撞撞,不時有枝葉打在臉上,而眼前已黑的伸手不見五指,下一刻她腳下踏空,摔進一個地洞,痛的心中流淚,卻不敢再動一下,便聽蘇如仕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不用追了,怕是已經跑了。”

“那怎麼辦?是府裡的人,還是世子的人?”

“不知道,見機行事吧”

他二人又站了一會兒,才前後離開,樹林中,只剩下蛇蟲鼠蟻的走動聲,胭脂的雙眼已經適應了黑暗,這個洞口比她身長再高出半人,洞壁溼滑粘稠,幾乎爬不上去,她用手試圖在洞壁上掏出凹凸的踏腳,但因近日落雨頻繁,泥土太溼潤,那些小洞一踩便塌。

“有人嗎?救命。”

一句笑語飄了過來,“我一直在等你叫救命,等了好久。”

胭脂心中一顫,方纔那麼長時間內全然不知道有人靠近,更加沒料到是慕連侯。

“你爲什麼又不出聲了,不想求我救你了?”

他何時開始出現在這裡的?是一直躲在暗處,還是從湖邊跟蹤她而來?她正琢磨着眼前的局面,卻覺得面上一陣風過,身邊多了個人,她猛的往後一躲,頭撞在洞壁半塊裸石上,即刻痛的往前一栽,栽進慕連侯懷裡。

慕連候抱住她的腰肢,黑暗中他一隻手攀上捏住她的下頜,捏了捏,“你一個人跑到林子深處幹什麼,是約了和哪個男子幽會?你約的是誰?看門的?與你熟絡的家鄉人?還是燕南風?”

“豈敢豈敢,世子這麼問,豈不是要奴婢死啊?”

他漠然一哼,放在她腰間手猛然收力,胭脂一陣窒息,想推卻不敢推,他在她耳邊唬道:“奴婢?我就是覺得你不像個奴婢,言談舉止就算再卑微,你那雙眼睛,卻是看誰是誰,一點躲閃退縮也沒有,你老實說,自己是個什麼來頭,是不是宮裡派出來的,你是皇后的人還是董妃的人,你若不說清楚了,今日就把你丟在這裡,等哪日暴雨積水,淹死算了。”

“胭脂真的是個下人,身世飄零,又可憐,實在沒有多餘的可以告訴世子……”她把手伸在他眼前,“世子看,這一雙粗糙的老手,不是下人是什麼。”

“你可知道,在宮裡,撒謊是會死人的,你不說就讓我來說好了,你每晚送來的蒸酥酪那麼酸,不放糖汁,卻在底下埋一顆桂圓增甜,這是宮中御廚的做法,你一個下人,從何知道的?”

她已不吃酥酪好多年,並不知道原來小小一碗酥酪,在宮裡宮外會有如此大的差異,這是他過去每日會吃的,她也沒有別的企圖,只是遇上一個故人,想用這種方式,使自己記得過去的事。

她喉頭一陣陣幹癢,聲音放的極低,“其實,這是奴婢打聽來的,以爲奴婢實在很喜歡世子。”

慕連侯對這等事似乎司空見慣,冷笑道:“喜歡我的什麼?身份?”

她低着頭,“我若說這喜歡一點都不關乎世子的身份,你信嗎?”

“不信。”

“那我便不說了。”

若是旁的姑娘恨不得藉機一表衷心,可她卻如釋重負似的,戲弄他?他冷笑一聲,“你到底不是個正常的姑娘,別以爲我會看上這種欲拒還迎的手段。”

胭脂道:“我自然與別的女子都不一樣,我對世子之心可昭日月,天地可鑑,正所謂日久見人心,你會明白的。”

他本想嘲諷着告訴她,現在說這些已晚,卻鬼使神差對上黑暗裡珍珠似的眸,原來再黑的黑夜也可以看清人的眼睛,他鬼使神差的一愣,鬼使神差的說了一句:“我拭目以待,也會一直盯着你,但凡讓我看出什麼破綻,敢有什麼小把戲,我立即殺了你。”

洞外冷冰冰的聲音突然響起:“快下雨了,到底走不走。”原來百里扶桑也在,他應是慕連侯身側的護衛,然而在他面前,慕連侯竟十分聽話,倒像是對他有兄長般的尊重。

慕連侯聞言應了一聲,被拉了上去,百里扶桑問他道:“你到底要不要救她?”

慕連候把手垂到洞邊,對胭脂道:“把手伸過來,今日救你一次,以後不會再管你。”

彼時,林外細雨漸起,遠處風捲着濃霧襲來,人羣都趕回了湖岸,小松跑到胭脂面前,道:“何時出來的?我的紙鳶呢?你又怎麼了?衣服都是髒的。”

胭脂幾個箭步走到湖邊,洗了洗臉,“摔了一跤,紙鳶也沒有找到。”

小松接過她褪下的衣服攥在手裡,還想說什麼,卻見一旁有人走近,連忙起身請了安離開了。

水岸一片漣漪,平靜後水中印出燕南風的臉。

“在樹林裡玩的還開心嗎?摔得很慘吧?”他笑的輕軟,似含東風,“洞裡很滑吧?”

她停下手,望着恢復成鏡面的湖水,“你跟蹤我?”

他笑了一聲,望着遠處漸漸聚攏的衆人,沉聲道:“你的一番話說的真好,差點讓我也相信你只是個奴婢了。”

她站起身,擦了擦手,沉聲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就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