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春日日常

夜微深,胭脂照舊坐在南苑的月光裡。

白日天氣尚佳,夜裡就明月籠紗,只要望一眼,白天裡所有的煩心事都會忘記,即使慕連侯不回來了,自己坐在石階上安靜這一時片刻,也是好的。

她打開瓷盅,用湯匙舀了一勺酥酪入口,果然太酸了,她做的太酸了,酸的發苦,又酸又苦,但是這滋味,和過去的有什麼不同呢?

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笑,慕連侯從門裡探出頭,長髮散着。

“咦?你這是要給我呢,還是要偷吃吃掉?”他湊上來一看,依舊是那酸溜溜不放糖的,便皺眉頭,“這種做法,到底是府上哪個廚子做的。”

“是奴婢做的。”

他揚眉看了她一眼,“那你還偷吃個什麼?這樣吧,你連夜去再幫我做一份,我有的是時間等。”他拉起胭脂大步流星往後廚去。

糖蒸酥酪的製作過程十分繁複,待胭脂將小盅隔水蒸制的時,已然到了下半夜。

青城初春的草木總是更深,隱約已經傳出一些蟲鳴,胭脂坐在溫熱的竈臺前,搖着蒲扇邊打瞌睡,頭往前猛然一栽,被人快一步扶住,頭髮卻被燒焦了一節。

慕連侯正拖着她的下巴,順手用力捏了一下,卻道:“小心點,小心被燒死。”

胭脂深深垂着頭,半響半響都沒有擡起來,待她擡起頭時眼眶已經紅了。

慕連候道:“你怎麼哭了,我可沒有詛咒你的意思。”卻聽見她語氣淡淡道:“不是,是世子把炭灰扇到奴婢眼睛裡了,還麻煩您站那邊去。”

慕連侯一愣,有些尷尬的站起身,繞着廚臺走了一圈,又揭開蒸籠,“我想問問你,你做的糖蒸酥酪爲什麼不放糖和杏仁,卻在盅底丟一顆桂圓?這做法有些不合常理吧,無論京城還是周邊,賣的酥酪,沒有一家不是撒一層厚厚的杏仁片,再泡在糖汁裡的。”

胭脂微微一愣,不明白他爲何一再追問,“奴婢小時候,家中的長輩用的就是不放糖的法子,並不知道還要放糖不可,世子要是喜歡,奴婢放糖就是了。”

他垂頭望着她,眼底有一層朝霞似的微光跳動,“要不然我把你要來吧,就專門給我做吃的。”

“還是不要了,奴婢怕小姐打。”

酥酪已經做好,不待涼透慕連侯已經大口吃下,三下五除二,便只餘一顆烏黑的桂圓核,在盅裡滾的鐺鐺響,“東西很好吃的,記住每天給我送來,對了,”他隨手抽了一張後廚櫃上勘油用的草紙,手指佔着炭灰塗塗抹抹寫了些情話。

“幫我拿去給東苑那個叫小松的。”

東西送到了,小松抓着那塊破草紙抖啊抖,雙眼包含眼淚,“不會吧,這種被大人物看上的好事,終於也輪到我了。”

胭脂抓了一把瓜子磕起來,“和你約在哪裡了?後花園?你可小心一點別被抓住。”

“恩……可是爲什麼是午後呢,這種事情不是都應該約在夜裡嗎?”

“哪種事情啊?”

小松尖叫一聲,捧着滾燙的臉衝出了房間。

這是慕連侯最奔波的一日,一早起來先要爲前一夜中失約而對花不如道歉,續而在城裡奔波尋找那個賣糯米糕的姑娘,午時回府,給百里扶桑帶了些酒,午後終於趕去了後花園。那丫鬟已經提前來了,臉蛋紅撲撲的,嘴脣鮮紅欲滴,長得單純可人,是這府中僅有的幾個他還願意多看幾眼的下人。

小松今日特別綰了個百花髻,一條桃花裙印的她小臉粉糯,她心中明白的很,論美貌她不及紅翎,論身段不及胭脂,論機靈許多人都在她之上,所以世子到底看上了她什麼?果然還是從她身上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光彩。真是寶馬需伯樂,伯牙需子期啊。

總聽二小姐提到世子如何如何,沒想到,此人竟與她有這一份緣,真是天生天註定。

她碎步上前,含笑道:“奴婢宛鬆見過世子大人。”

說着,慕連侯已經伸手捧住她一邊臉,小松只覺得一股血氣衝到頭頂,搖搖晃晃靠在他胸口險些暈過去。

“你今天比第一次見的時候更加漂亮,我是不是讓你等久了?” 慕連侯將她小手一牽,兩個人身子一轉閃到花牆後小道中,小道上陰陰切切,他的笑意也殷殷切切。

“你來這裡多久了?”

“回……回世子大人,奴婢來這裡已經兩年有餘了,一進府裡就被胭脂姐姐選上一起服侍二小姐,今日真是有幸……有幸……”

慕連侯打斷她,“哦,那個叫胭脂的呢?”

“她?她比奴婢早來一年,胭脂姐姐可是個好心人,昨日若非世子讓姐姐送那些話來,而是讓旁的人送來,奴婢今日絕對不敢來的。”

“好人?也不見得吧?”

“這話如何說起?”

他抿嘴一笑,在她眉心一點:“你們都是陸千芊養的一羣小騙子。”

小松腮上暈着霞色,暈暈乎乎用一陣鈴鐺般的笑聲帶了過去。

一路聊着,慕連侯卻似總是心不在焉,小松不甘心的提高了幾次嗓門,見他還是走神不住有些泄氣,無奈的垂下頭,覺得今日沒把所有珠花都插在髮髻上,實在是太失策了。

慕連侯從懷裡掏出一個小錢袋,“這裡是三十兩銀子,你去買點好吃好穿的,把頭上這黃色簪花換了,我喜歡紅色的東西。”說着他撥開草木走的雷厲風行,留下小松一人呆呆望着他。

回到東苑,正巧遇到迎面而來的胭脂,胭脂還在磕着瓜子,“這麼快就回來了?可看清世子是個什麼性子了?”

“還說呢,只向我討了兩個問題,其中一個還是關於你的。”她從胭脂手裡抓起一把瓜子塞進嘴裡用力咬。

胭脂靠在牆上心不在焉道:“問了你什麼又問了我什麼?”

“就問你我二人是何時進府的。”

“哦,你看看你這神色,是嫌他問的太少你不甘心,還是嫌問得太多顯得浮誇,你呀乾脆別再想了,趕快回屋歇着,一會兒到了給小姐送糖水的時候了,現在不歇着,等會有你受的。”

小松走遠,她卻停下手裡的動作,手裡的瓜子再沒吃一顆。

寒食節前幾日,陸千芊遍開始籌劃寒食節當日的事宜,因今年府上的留客不少,因此當日的熟食裡,除了吃慣的青白團子、棗粥和糯米糕等,還額外準備了京城的紅棗蒸餅與醴酪,又因踏青出行的人員繁多,小松一早去安排車馬和上竈,胭脂則安排全局。

當日一早府上收到陸德的家書,和前幾年一樣他還是無法趕到,陸家兩位小姐只得替父親去廟宇請香,再趕到城外十里的山上祭祖。

今日陸千芊與陸因茵雖是一身素衣,肩批了灰色披風,頭飾卻不輸彼此,金蟬玉桃照樣擺在髮髻上,二人踏出府門時淡淡督了彼此一眼,一同坐進馬車內,便扭頭,各自看着一邊窗外,更是恨不得把頭伸出去,就這樣一路無話。

適逢四月,一路的青山連綿,茭白色的野山茶花開遍了四野,青風伴水,景色怡人。

一行人到了陸家陵,下車祭拜,還要清掃了整個墓園,全府上下沒有一人敢怠慢,小松揉着後腰靠在石頭上喃喃道:“真是受罪,活人除了伺候活人,還要伺候死人,這就是窮苦人家和富貴人家的區別,也不知道我百年之後,有沒有一兒半女的給我修修墳堆上的野草。”

胭脂笑她:“百年?你還想活過一百歲呀?”

小丫頭託着下巴,盯着山下青瓦屋羣,“可是要是一輩子過得這麼苦哈哈的,還不如不要活那麼久。”

遠處停下一輛黃頂馬車,車上下來兩人,一人白衫紅腰封,一人戎裝烏黑,正是慕連侯與百里扶桑。

他二人三兩步來到跟前,因爲上次慕連候拒絕搬到陸千芊院門的隔壁,她始終心結未解,扭頭便繞開了,慕連侯見吃了冷棒槌,只好順勢到胭脂眼前攀談幾句,誰知陸千芊遙遙又是一眼,嚇得胭脂和小松倒退幾步,連忙低頭掃落葉。

“咦?你家小姐又怎麼了?見了我連笑也不笑。”

胭脂道:“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都要斷魂了哪裡笑得出來。”

他莞爾,上前與陸因茵搭話。

到了山下湖邊,府上其他人馬已經早一步到了,小廝們在青草地上擺了地毯、矮案和熟食美酒,一旁兩輛藍頂馬車,一輛車上載着很久未曾遇見的蘇如仕,身後兩個婢女,一水的鵝黃衣衫,三人相談甚歡,均是神采奕奕,笑面春風。

只是擡頭看見胭脂的一剎那,笑容僵了一下,很快便走了過去。

另一輛車上載着燕南風,他長指掀簾,一手將藍色的鶴氅一甩,擡手帶出一個鵝黃衣裙的小姑娘,長得粉嫩乖巧,瓷娃娃般,一對眸子水晶般閃爍,後面還有紅翎。

那瓷娃娃走近了些,對胭脂眨眨眼,“笨蛋胭脂,是我呢。”竟是碧之的聲音。

胭脂有些詫異,低聲回了句:“你這副人皮/面具真是好看,比你本人好看多了。”

此次踏青人多事雜,矮案邊人人都有看不慣的事,人人都有不願見的人,人人都有心思,人人都在觀望,燕南風恬淡,慕連侯樂,百里扶桑冷漠,蘇如仕靜,陸千芊拉着臉,陸因茵滿心妒忌。

胭脂蹲在草地的一角,心不在焉咬着棗糕,忽見陸千芊對紅翎招招手,紅翎走到陸千芊身後,胭脂便正襟危坐,隨手抓一把野草把玩,卻豎起了雙耳。

陸千芊:“紅翎,這冬去春來的好些時日了,你在錦華苑住的如何,覺得燕南風如何?”

“公子自然甚好,對奴婢也很用心,奴婢若做了什麼不對的,他從不責怪,依舊噓寒問暖。”她紅脣一抿,看着燕南風,“他不像那些男人,到底是不同的。”

那日她和段易的醜事被燕南風撞破,聽說是真的沒有下文了,有人說是因爲燕南風對她並不感興趣,也有人說是愛之切所以放縱。直到有一日,他二人被陸千芊撞見在閣樓上煎茶談笑,毫無隔膜的樣子。

陸千芊冷道:“既然這樣,那我將你許給他?”

紅翎聞她聲音傲慢,心頭不快道:“你許不許,我都跟定他。”

陸千芊未料到她已經如此脣齒囂張,心中盛怒,卻還是笑了出來,“你言辭裡可要多留點心,我看在過去多爲大人的面子上,也算給足了你的臉面,你到底還是我陸公府的人,把我惹急了,我可不會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