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以來,燕南風在府上定下一條規矩:傳閒言雜語者,三十文起扣,光天化日下交頭接耳者,四十文起扣,各苑之間頻繁奔走者,五十文起扣,不安分守己着,八十文起扣。
胭脂心道,這整頓莫非是針對自己之前的東竄西竄嗎?她掏出兩文錢,透過院牆上的花窗遞給外面的小松,又接過她遞上來的一個油紙包,裡面裹着已經碎掉的點心,她捏起一塊塞進嘴中,心裡不滿足,“這點心也不知道放了多少日子了,起潮了,好懷念後廚大嘴做的玲瓏豆,唔……你明日再偷點豆沙果子來吧?”
小松嘆氣道:“今時今日府上是什麼狀況啊,我可不敢再來了,要是被姑爺抓住了,一年的工錢就沒了。”
“她這不是擺明了挑戰小姐的權威嗎?小姐沒打算和他鬧嗎?”
“沒有,前幾日老爺寄了封信給小姐,大概是教訓她,讓她看着皇后的面子上讓着姑爺,唉,女人啊沒有辦法左右這種事,一但婚約定下來,那還不嫁雞隨雞嫁狗隨……啊!”她看見胭脂身後走來一個人,話還沒說完,兔子一般竄進身後的竹林消失了。
胭脂將油紙包擲出花窗,轉身對着燕南風傻笑,“姑爺早。”
燕南風望了一眼灑在花窗上的碎渣,道:“府上的額桂花酥有這麼好吃嗎?犯得着冒着被罰的風險”
“不好吃,尤其是隔了三夜的更加不好吃,就這還要和廚子買呢,可是沒辦法,自從公子不准我半夜去覓食,我就整天飢腸轆轆的。”
他微一沉吟,而後娓娓道:“你今晚去覓食吧,找些你愛吃的回來,順便幫我帶一籠水晶糕。”
是以,今夜明月高懸,胭脂歡天喜地的踏出了錦華苑。
儘管此間月色撩人,府上卻不見人走動,胭脂得了片刻安寧,心情尚好,腳步輕盈間到了東苑門外,卻沒進去,只貼着苑牆聽見苑內有人在唱小曲,期間有兩人說話,笑語聲聲。
她從高高的花窗間望進去,看見院中不僅有陸千芊,今夜還有慕連侯,他二人正並肩坐在春生的桃樹下,對着面前的池中月影談笑風生,樹梢走過風,花瓣一瓣瓣落,落在人的肩頭和手中。
當年,有傳聞說陸太傅的小女對世子有心意,那時候她總傲然的以爲她比不過自己,不可能與世子有什麼故事,如今看來真是三十年河東與河西,甚至不用三十年,區區幾年就已有高下。
她吸了一根草籽下去,捂着口鼻不敢咳出來,便匆匆離開,一轉身就看見粉牆下多了一個人,面無表情看着她。
“奴婢見過百里大人。”
“你來幹什麼了?”他的聲音透着涼意,腰上的在月光下泛起寒光。
胭脂低下頭,加快腳步,卻感到他緩緩跟了上來,忙道:“奴婢路過呀,不牢您相送,奴婢先走一步。”
他脫口而出,“我看得出來,你心思不單純,你接近世子有什麼圖謀?”
圖謀?我能有什麼圖謀?你們這些宮裡的人果然是把人往壞處想。
“奴婢不敢,奴婢身份卑微,不過是仰仗着世子的威名,仰視他欽佩他,不求與世子同行,不求與世子同坐,也不敢對世子有絲毫妄想。”她轉過身,“奴婢只是憑藉心中對世子的崇敬,纔想做酥酪給世子,即便是討好世子,也僅是尋常的討好,和天下的女子是一樣的心情。”她太會扯謊了,說的連自己都信了。
百里扶桑面無神色,眼觀鼻鼻觀心,始終如一,半晌才道:“世子這幾夜都有約了,你不必給他做了,去做一份給我,做好之後直接送去南苑,我在那等着。”
百里扶桑,這麼個人物是從何處冒出來的?胭脂一時回憶不起來,說起百里這個姓氏,好像朝內倒是有那麼一戶,但是誰呢,又是何時和世子走的這麼近的,她一無所知。
小半個時辰過去,她端着蒸好的酥酪去了南苑,卻見深藍的苑門半敞着,她探出頭,卻退了三步,門中那人扭頭看着她,眼中清光微動,冷笑道:“讓你去覓食,你就覓到這裡來了?”院中一張石桌,桌上正擺着一副棋,燕南風正隔桌與百里撫桑對弈,他隨手將棋子一放,顯然並不關心棋局,“你個死丫頭,我的水晶糕在哪裡?你去了後廚這麼久,還沒有偷到嗎?”
她露出奴才該有的笑,腆着臉走上去,道:“正想和姑爺說,沒有水晶糕了,這份剛出爐的蒸酥酪請姑爺嘗一嘗。”
他淡淡掃了一眼,“你以爲我會稀罕你給別人的東西嗎?走開。”他手中的棋子一起一落,果然還是輸了,臉色便很快沉了下去。
“今日這一局便到這,多謝百里大人承讓燕某,夜已深,燕某先行一步了,有句話還請大人你帶給世子,燕某那處只有這一個奴才,事事要她親力親爲,若她離錦華苑太久了,怕是不大方便,如果世子要吃蒸酥酪,還請通報一聲,來錦華苑親取。”他有對胭脂道:“把手裡的東西丟了。”
回苑後,燕南風直上了閣樓,一句話也未和她多說,她一人回到屋內,心裡正七上八下,碧之忽然奪門而入,喘着大氣,奶聲奶氣:“你回來啦?大半夜的讓我四處好找啊,給我倒杯茶,要熱的。”
胭脂遞上茶水,奇道:“你去找我幹什麼?”
“公子讓我去的,看你半天不回來以爲你跌到池塘裡去淹死了。”
她一愣,想了想他方纔一番神色,“我不回來,他就着急?爲什麼?”
碧之從茶杯間擡頭,瞪圓眼睛,似覺得她足夠蠢:“因爲他餓啊!”
她轉身取出抽屜裡藏着的紙包出門去了,尋了一圈,發覺燕南風倚躺在苑中一棵巨大的樹上,枕着頭正盯着圓月,一席鶴氅垂下正遮住樹幹,彷彿飄在枝梢,似個小仙。
她走上前,討好着:“公子口渴嗎?要喝茶嗎?”
“不必了。”
她靠上前仰頭望着他,他卻蹙着眉,不太高興的模樣,她道:“小的坦誠,今日確實因爲只顧着蒸酥酪,忘了公子的水晶糕,下月下下月下下下月的工錢,公子也一併扣去吧。”
“你那點例錢,我還真瞧不上。”
她打開油紙包,裡面是之前藏好的麥芽糖,“小的知道公子是因爲餓了纔不高興,小的今日特地把私藏的糖貢獻出來,求公子原諒,小的以後再也不去南苑了,再也不做酥酪了。”
春夜暖風習習,那顆糖在她溫熱的指間漸漸融化,燕南風卻不理睬她,那節樹幹離地兩尺有餘,她費了好大力氣才爬上去,把手探過去,往他嘴邊湊,還不夠高,又墊腳,哪知腳下一滑要摔下去了,燕南風這時卻眼疾手快的勾住她的腰間,正好扶住了。
胭脂手裡油紙包已落在樹下,只有那顆黏在她指尖的糖十分牢固,“奴婢蠢奴婢笨,奴婢立刻下去拿。”
“行了行了。”他握住她的手,將她黏在糖的指尖含在口中,輕輕咬了下來,她的指腹裹了糖漿,卻感到舌尖在敏感的指尖掃了兩下,他口中極柔軟又極溫暖,她心裡猛然一顫,就聽見他說:“很甜。”
她收回手,盯着指尖,覺得那根手指似乎被他用了法術,動不得了,彎曲也不是,繃直也不是。她不知自己怎麼鬆了手,這回連燕南風也猝不及防,沒拉住她,她從樹下直直摔了下去,摔在一堆積草上,渾身散了一般的疼。
燕南風坐起身,望着樹下的她,這靜靜一望,久到她已不能將他的臉看清,只覺得月光從他肩頭落下,他被拓在月輝中,影子印在她眸子裡 ,讓她恍然分不清今夕何年,以爲看見了遺忘的夢。今夜真安靜,靜的如草木如山石,讓她覺得如此習慣,如此合適。
良久後浮雲閉月,她擡了擡手,疼痛使她潔白的額頭沁出一層密汗,手臂竟然斷了。
燕南風落下來,蹲在她身邊,還沒開口問,她卻已經開始強作鎮定,“公子你去睡吧,小的沒事,這樣躺着挺一會兒挺舒服的,稍後就去歇息了。”
他點點頭,走了。
那糖灑了一地,七零八落黏在她頭髮上,但是值得的,牆外那人一定看到了剛纔曖昧不明的一幕,她都看見了吧?行了,值了。
彼時,餘下的唯有孤蟲的鳴叫,她闔上眼打算就此睡去,卻聽花草間有腳步聲移過來,燕南風又趨回來,把她打橫着抱上了閣樓,放在絨毯上。
他還含着那顆糖,說話時又小孩子的含糊,少了幾分嘖嘖逼人,他輕輕摸了摸她的手臂,“沒事,脫臼了,摔下來的時候不疼嗎?”
“疼啊,疼死了。”
“那你爲什麼不說也不叫出來?”
爲什麼不說也不叫?因爲沉默着她也能挺過去。
他伸手將她的手臂一握,一拉一扯,只聽骨骼間幾聲清脆的響聲,竟就把胳膊接上了,他的力氣有些大,按理說即便是男人也受不了這接骨的劇痛,可她依舊闔着眼,緊咬着牙,整張臉都要扭曲了,也不叫疼。
他有些心疼,又覺得好笑,擡手撥了撥她的頭髮,誰知她突然睜開眼,抓住他的手,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她眼眶紅彤彤的,桂圓似的眼珠裡含着眼淚,她的牙齒圓滾滾的,無論怎麼用力,他也不覺得疼,他笑:“這樣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