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趕到正廳,這裡已然亂做一團。
崔真的屍體擺在大堂中, 薛濤仗劍而立, 無人敢靠前, 同樣, 最有嫌疑的人也不敢躲。
宋軼一眼便掃到花容失色的青女, 驚訝道:“呃, 該不會嫌疑人是她吧?”
因爲從位置看,其他人都退到三丈開外, 就青女、莫谷君和崔則三人留在當中, 着實顯眼。
喬三那頭解釋道:“崔侍中是在這桌飲酒時倒下的。”偏偏這一桌很特殊, 就只坐了他們三個人。
宋軼突然就在想, 這個案子跟那本畫本到底有沒有關係, 若是有關係,那人找她畫畫本的目的是什麼?如果沒有崔則擅做主張, 想必今日無論漱玉齋還是千機閣都是不會出現在這場飲宴上的, 那麼青女也不會直接跟這個案子產生聯繫。唯一有牽連的就是代筆畫畫本的自己……
赴宴的賓客之中有兩名太醫,一名檢查了所有酒具飯菜, 都沒有毒,另一名則負責查探崔真屍體, 查探完畢, 兩人紛紛站到劉煜面前拱手秉道:“崔侍中身上沒查出毒, 沒驗出傷,也沒看出什麼惡疾,據老臣推測, 他該是醉酒而亡。”
“什麼?”
“醉死的?”
“怎麼可能?”
“前一刻他還精神抖擻,與我等暢飲,一點沒看出醉酒跡象,怎麼會後一刻就醉斃了?”
“他號稱千杯不醉,今日這酒量還沒到平素三成,怎麼可能醉酒?”還醉斃?
賓客之中噪雜聲頓起,似乎誰都無法接受這個結論。
這時,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天譴!這是天譴!”
衆人回頭,一看,是位戴着跟宋軼一樣面具的年輕公子,不用問,這就是曹沫口中說的衛將軍謝靖的那個表弟唐浩。
唐浩是畫骨先生的忠實擁護者,隨手便掏出一本畫本,上面赫然寫着兩個大字“天譴”。
“三天前漱玉齋出了一本畫本,畫的是一個將軍遭人陷害,全家被滅,而陷害他的人,平步青雲,位極人臣,但最後都遭了天譴。崔侍中的死法跟畫本中的人一模一樣!”
聽得此話,滿堂譁然!
劉煜臉上變了色,青女抿了抿嘴沒說話。盧君陌等人更是面面相覷。
本朝可還沒有滅過誰滿門,倒是前朝末年滅過幾個將軍滿門的。而最大一個該是大將軍王溫,領大司馬銜,掌天下兵馬,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別人能想到,盧君陌和趙筠自然更容易想到,此刻再看青女,莫非,真是阿姝回來復仇?
宋軼就想得更透徹了,這個青女既然是衝她來的,那個黑衣女子看起來也不像是無的放矢,莫非這兩人一明一暗本也是有關聯的?若此事是針對她,那麼她毫不懷疑,那個將軍指的是王司馬。只是,在她的仇人名單中,可沒有崔真,難道是漏網之魚?亦或許,有人想借她的名義殺人?
“唐浩!你在胡說八道什麼?”眼看賓客們的神色變得詭異,崔則徹底黑了臉。父親新喪,這些人不但毫無悲哀之情,竟然編排他父親害了人,遭了天譴!
崔家好歹是世家大族,在場的可不止崔則一個崔家人,所有崔家人義憤填膺地看着唐浩。年長的幾位直接到劉煜面前,跪下:“請豫王爲崔家做主!”
劉煜則看着宋軼,他確定宋軼定是想到了什麼,安撫衆人道:“本王從不信世上有什麼天譴!相反,倒是不少人會用天譴做幌子殺人。至於吳侍中的死是自然死亡,還是有心人謀害,本王也會查個水落石出,定然還爾等一個公道!”
“哪裡需要查!殺人兇手就在眼前!”崔則指着宋軼說道,“我若沒看錯,這畫本該是出自宋先生之手吧?難保不是漱玉齋爲了什麼聲明噱頭,故意搞出這樣的陰謀詭計!”
“崔公子,你糊塗了!”宋軼清涼的聲音響起,完全沒有受到崔則的一點影響。
“漱玉齋與崔家並無恩怨,自然不會加害崔家任何人。你若非說有,大概只有你從《驚華錄》中除名這件事!至於崔公子爲何會被除名,想來,很多人都是好奇的,這前因後果,崔公子可要宋軼幫你澄清一下,也免得世人誤以爲《驚華錄》真的有愧於你!”
“你、你在胡說什麼?”崔則面露惶恐之色。
宋軼笑:“我的意思是,《驚華錄》明是非斷功過,從來不會偏頗任何人,還望崔公子也要公事公辦纔好。”你若非揪着漱玉齋不放,那我也不防將你如何矇騙良家少女,逼人投湖自盡,還在那裡弄詩作賦,爲自己粉飾太平,引導風評,加官進爵。
這是威脅!
絕對是!
崔則俊臉青白,怒火攻心,卻不得不暫時壓下來,“我不過就事論事,並非針對漱玉齋。”
呵呵!
“漱玉齋做事光明磊落,不怕人猜疑,既然崔公子還是覺得漱玉齋難辭其咎,那不防讓京兆尹讓司隸臺查上一查。不過,若此事真與那畫本有關係,那死的人可就不止是崔侍中一人了!”
“什、什麼意思?”在場賓客露出惶恐之色的,大都是沒看過漱玉齋畫本的,所以此時看過畫本的人,非常清楚宋軼的意思,他們高昂頭顱,彷彿什麼未卜先知的智者,逼格高遠地接受周遭人的請教。
“因爲畫本中提到三人會遭遇天譴!”趙誠委婉含蓄地朝身邊這幾位答疑解惑。
“你也知道?”劉煜斜睨他。
趙誠謙遜道:“剛好看過而已。”
劉煜側目,曾經有一本畫本擺在他面前,他沒有好好珍惜,若老天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會將它看一百遍,讓這些個敢在宋軼面賣弄的人毫無插嘴餘地。
李宓適時站出來澄清道:“這本畫本是一位叫做無常的黑衣女子找到漱玉齋,以六百兩銀子作爲籌碼,要求漱玉齋按照她的方式畫出畫本,並售賣出去。她說另兩人的死法還未想好,想好會通知漱玉齋,若真是照畫本預謀殺人,那此黑衣女子嫌疑頗大。”
“誰知道這個黑衣女子是不是你們胡編亂造出來的?”崔則很有些不爽,漱玉齋不過一幫庶民而已,竟然在他們高門貴族之地將他踩了一腳,這口氣他着實不太能嚥下去。
對這種小人,宋軼向來不屑,只涼涼地瞥了他一眼,便當做沒聽見,轉而看向劉煜道:“我能畫出那人長相,說不定,在場有認識她的人。”
很快筆墨備就,宋軼迅速畫出黑衣女子模樣,中等身材,頭戴紗笠,黑衣裹身,指頭都未露出一截,這樣哪裡能認出是誰?
崔則又冷笑道:“果然是誆人的!”
宋軼不理他,而是掃向青女盧君陌等人,淡定說道:“沒猜錯的話,這位姑娘應該身體被火燒傷,纔會如此形容。那麼,她便不可能像尋常人這般,混跡人羣中。要查總是能查到她行蹤的。”
青女低頭,抿嘴,掩飾掉眼中異樣神色。至於盧君陌等人,像是意識到什麼,竟然透出了一絲興奮和難過。再看劉煜,呃,你看我幹嘛?
宋軼跟劉煜撞了個對眼,差點就送了她一個白眼。
這些人懷疑王靜姝活着,此刻出現了陷害某位大將軍的人被“天譴”,還出現這麼一個疑似被燒糊的人,怎麼可能不聯想到她?
再加上青女這個礙眼存在,就像在無形中證明着什麼一般。
“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漱玉齋的嫌疑!”崔則不依不饒。
宋軼橫眼,我說,你有完沒完啊,一個男人這般作爲,實在夠難看!
“漱玉齋,本王會派人嚴密監視。若那黑衣女子真的存在,還有兩人可能被害。以她如此大膽的作案手法,宋軼既然是她選定的畫師,她必定還會找上門來。”
一說要嚴密監視宋軼,薛濤立刻精神抖擻起來,誰知劉煜卻交給他一個更艱鉅更光榮的任務,讓他明察暗訪那名黑衣女子。
薛濤癱着臉看了看畫像又看了看宋軼,對比之下,總覺得手頭這個任務並不怎麼光榮。
“本王如此處置漱玉齋,諸位可有異議?”劉煜恐怕是有史以來最通情達理的司隸校尉,儘管很多人都怕他,但更多的人敬畏之餘十分崇拜和喜歡。就因爲他會在野獸的身上披上一張溫柔的外皮。
“豫王英明!”
“好,既然如此,爲了查明崔侍中的死因,即日起,本王也會派人徹查崔侍中相關的所有人和事!”
崔家人集體一抖,這算怎麼回事?引火燒身?
試問世家大族哪有一個手上是乾淨的,司隸臺若真要翻,誰知道會翻出些什麼來?
那些個叔叔伯伯的,當即就下定決心跟崔真撇得乾淨一點,免得遭了池魚之殃。
崔則能清晰感覺到這種轉變,樹倒猢猻散,他哪裡能指望得了別人幫他一把?
目送司隸臺一行離開,唐浩站在人羣中,頗爲動容地感慨:“原來是無常索命啊!”衆人側目。
一個時辰後,宋軼回了漱玉齋,她知道她要被嚴密監視,可是,誰來告訴她,來了一堆小徒隸也就罷了,爲何劉煜坐到她房間就不打算起來,還有,那個盧君陌,你個混蛋,往勞資養的蘭花裡倒剩茶是幾個意思?你這種惡習就不能改改嗎?你知道你曾經這樣澆死勞資幾盆蘭花?
“你這茶怎麼這麼淡?”盧君陌竟然還抱怨。
宋軼直接送了他一個大白眼,將她的養的蘭花挪到書房去。
“這麼小氣幹什麼?死一盆我陪你十盆,這東西,我府上多的是!”
劉煜立刻警覺起來,“你那裡怎麼會有?”
盧君陌睨他,“阿姝喜歡蘭花,並不喜歡那個勞什子菊花!”
“這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她爲你付出了多少,你根本想象不到!”
劉煜終於不淡定了,“明明大司馬府上下到處都種菊花!”
“那是王夫人喜歡,王司馬自然遍種菊花。阿姝曾說,若是她嫁人,也要嫁一個能夠在府上只爲她種蘭花的夫君,結果……”尼瑪豫王府到現在還是一片光禿禿的菊花地,就算菊花燒了不再開,可也沒見這個挨千刀的混蛋爲她哪怕種一株蘭花。
劉煜只記得那年,自己看到蹲在菊花叢中,拿着小花鋤刨地的小姑娘,玉雪可愛,忍不住便多看了一眼,這一眼便看得出了神,不料被她逮了個正着,便立刻調轉視線看向她身邊的菊花。
她問:“你可喜歡?”
他答:“喜歡。”
她說:“我也喜歡。”
就那樣,以後每次她送他禮物便都跟菊花有關,他明明不愛花,硬生生收了一堆菊花的花瓣、菊花形的硯臺、菊花形的各種擺件,現在連他隨身的玉佩都是菊花形狀的……
“你這是什麼表情?”盧君陌非常不滿地看着劉煜,那張面癱臉上竟然露出一絲神往,尼瑪,你神往個屁,沒聽說靜姝被火燒得面目全非嗎?
“我說,你最好離開,她應該不想見到你!”盧君陌緩了口氣,如果靜姝真的被毀容了,那麼她最不想面對的大概便是劉煜吧。
至於那個青女……他現在還不是太能想透這層關係。
“我不會離開的!”劉煜繼續喝茶,甚至擺出了個更加悠閒的姿態。
宋軼搬完蘭花回來,只見兩人劍拔弩張,盧君陌怒不可遏,“打一架,誰贏了誰留下!”
劉煜懶懶掀眸,“幼稚!”
“你——劉煜,你別挑戰我的底線!”盧君陌隨手一拍,宋軼的小茶几差點散架,她趕緊上前,隨手操起煮茶挑火用的棍子便朝盧君陌手上打過去,吼道:“砸壞了你賠啊?”
盧君陌被敲了個正着,收回大爪子,“作爲女人,你着實小氣了一些,男人最好面子,難怪你嫁不出去!”
“呵呵!”
“呵什麼?”
“也沒見你討到個媳婦啊!”
這氣氛……擦咔一聲,似有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盧君陌和宋軼轉頭看去,豫王殿下依然端坐品茶,彷彿沒受到一點干擾。
盧君陌還想說什麼,宋軼直接朝門外喊:“玉珠,送客!”
盧君陌這下急了,劉煜施施然起身,一把捏住他的胳膊,手下的力大得盧君陌都感覺到骨頭痛,可臉上的笑容卻如春風拂面,好不溫馨徜徉, “不必麻煩他人,本王正好有事要出去一趟,這個不速之客本王代勞了。”
待人離開,宋軼收拾茶具,發現茶盞少了一隻……
不到一個時辰,劉煜迴轉,宋軼問:“可有看到她的茶盞,一套少了一隻。”劉煜俊臉端方,答:“沒有!”
宋軼:“哦。”
劉煜在案前坐好,將腰間玉佩撩了撩,斜斜掛在一側,順着退步曲線婉轉,又捏起一隻茶杯,兀自倒了涼茶慢慢喝起來。
宋軼看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最後視線落在他腰間掛着的玉佩上,原本菊花形狀的換成了蘭花的,雕工精湛,一看就是出自古鈺齋那位大師之手。聽說那位現在很少雕玉器了,嘖嘖,這樣一塊上等美玉,得要多少銀子啊?
小色狼毫不掩飾的豔羨之色落在劉煜身上,這位很是受用,渾身毛孔都舒坦了。
那廂宋軼估算完這塊玉的價值,再估算了一下夠自己吃多少年,終於不是太甘願地將視線從上面移開。之後便該幹嘛幹嘛去了。
劉煜突然變有些失落了,“你沒什麼想問本王?”
宋軼認真想了想,“小濤濤呢?”
“嗯?”
“這都天黑了,不是他監視我嗎?怎麼還不見他人?”
“爲什麼要是他?”劉煜的氣息涼了下來。
宋軼意味深長地看着他,“因爲他好看。”言下之意,她不接受難看的人監視,這會影響她晚上的睡眠質量。
“那個黑無常,本王會親手抓住她!”
宋軼點點頭,果然,你也覺得那個是王靜姝吧?
“你覺得,”劉煜頓了一下,宋軼擡眸,“什麼?”
“她可還活着?”
“她?”宋軼鬱悶了,這位該不會是在問她王靜姝是否活着吧?
劉煜看似不經意地端起茶,兀自品着,實在太緊張,茶味都沒品出來。
“豫王不是也覺得是她回來報仇了吧?”
劉煜搖頭,“就算她會報仇,但絕對不會弄髒自己的手!”
宋軼一呆。是的,就算要報仇,她也不屑用仇人的血污了自己的手,她向來潔身自好!
“那這個人不是豫王妃,會是誰?”宋軼幾乎下意識地問出這個問題,她心中有個猜想,敢這樣挑釁她,會這樣挑釁她的,只能是那個人!
宋軼看向劉煜,心情有些詭異,也端起茶喝了一口。
“這個人是誰本王不清楚,不過她的目的倒是能猜到,她大概是想借阿姝的名義,掩人耳目。”
宋軼點點頭,“敢借豫王妃名義的,還想玷污她名譽的,豈是尋常人,豫王殿下不知道她是誰還真教宋軼意外呢。”
劉煜愣了一下,難道那個人本王應該熟悉?
“比如,某個愛慕豫王,卻愛而不得,將恨意轉嫁到豫王妃頭上的人?”
劉煜眼神變了變,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豁然起身,告辭離去。
宋軼捏着茶杯轉了兩圈,果然心裡有鬼吧?不過隨口一提,反應如此之快,這人在你心中的分量該也不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