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名爲《天譴》的畫本推出, 宋軼一大早便等着黑衣女子來送銀子, 心裡還琢磨着要用何種方法套出她的身份。
這個人她總覺着有些古怪, 那煞氣絕對不是一般人能夠散發出來的,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 黑衣女子找上她不是偶然。
她這正撥弄着小算盤, 估摸着用什麼強硬的方法能夠讓黑衣女子乖乖就範時,卻被告知薔薇園的客廳裡不知何時放着一包銀子。
宋軼即刻奔過去, 一清點, 不多不少, 正好五百兩。宋軼站在門口將各種護院看了又看, “你們今早起牀都帶眼睛了嗎?”他孃的, 這麼多人,那個混蛋是怎麼混進來的, 若是她心懷不軌, 那自己的小命還要不要?
護院們個個昂首挺胸,答:“帶了!”
宋軼扶額, 狠狠灌了口涼茶壓驚。
這邊茶剛喝完,那邊李宓便來了, 走到門口還未啓口, 孫朝紅跟炮仗一般衝將過來, 帶歪了李宓一片衣襟。
李宓趕緊抓住門框,穩出個弱柳扶風的模樣,衝着孫朝紅乾瞪眼。
而孫朝紅豪氣干雲丟出一本書, “說說,這是怎麼回事?爲什麼上面會有這些人?”
宋軼定睛一看,封頁上赫然寫着:《驚世錄》青雲榜。
“呃,這是千機閣的東西,你爲何跑到漱玉齋來興師問罪?”
孫朝紅懵,先前的煞氣突然泄了個乾淨,面上僵了僵,氣勢凜然地說道:“我,認錯了。”
“《驚世錄》與《驚華錄》還都用了草體,封頁又這般相似,的確容易混淆。”宋軼遞出給臺階給她下,孫朝紅乖乖下了,這才鄙睨了一眼還掛在門框上的李宓,道:“你們不打算管管嗎?《驚世錄》的青雲榜,可是什麼人渣都在往裡面放呢,還各種吹捧。”
李宓整整衣襟,走進來,直接無視孫朝紅這個流氓,在宋軼面前坐下,也掏出一本《驚世錄》青雲榜來,“我來也想問問你的意見。青雲榜上,除了打頭的幾位身份地位不可撼動的,其他的人似乎都胡亂派的。他們這樣做,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嗎?”
因爲榜單不止是榜單,還有上榜的理由和風評等級。宋軼大致瞧了瞧,“它這只是揚長避短的寫法而已。這些世家子弟,多少都有點拿得出手的本事,要不怎麼附庸風雅?而且,你們發現沒,這些人雖然風評不怎樣,但都算得上是泰康□□流,在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等方便都有專長,尤其是這個位列第五的崔則,他因爲文辭出衆曾上過《驚華錄》風雲榜,但因作風問題,被撤下榜單。”
“作風問題,可是說很多女子仰慕他,投懷送抱,他來者不拒?”孫朝紅這些是聽過的,這些說起來,都是男人那點可憎的自尊心在作祟,他們通常稱之爲風流。這個崔則還寫不過少淫詞豔曲,被傳抄甚廣,成爲風流名士典範。還因爲畫風唯美,詞句間情意綿綿,蠱惑了不少無知少女。某些男人的所謂人生價值,和某些女子所謂的追求幸福,還真是一言難盡啊。
“來者不拒?你當他是公馬嗎?人家是挑年輕貌美的,而相貌平平的便婉言拒之,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是多有涵養的正人君子,其實就是個好色的人渣。”
從泰康城公認最有色膽最好色的傢伙嘴裡吐出“好色人渣”這幾個字,着實有些違和。李宓和孫朝紅都只默默地輕咳了一聲,表達了一下自己的不適應。
“若只是如此,你情我願,也沒什麼,最多讓他退下風雲榜,入個不正經的名流錄也是可以的。只可惜,他得意忘形,以爲自己真的天縱奇才,無人能及,凡是送上門的都可以肆意妄爲,一名仰慕他才華只是純粹來送詩的女子就這樣遭了他□□,那女子跳湖自盡。不管此事是有心還是無意,既然大錯釀成,他若站出來承擔,改過自新,或許還能給他一次機會,誰知道,他爲了掩飾自己的罪行,竟然將女子宣揚成什麼自薦枕蓆的下作之人,他推拒之,愛而不得,以死相逼,很是寫了好大一篇煽情的文章惹得閨中少女更是怦然心動。就因爲此事,纔將他剔出《驚華錄》。”
宋軼指了指他下面那一串名字,“這些都是一丘之貉,以風雅之名幹齷蹉之事。如今全被千機閣推出來了。”
要說對泰康城這些名流公子世家子弟最瞭解的,非這個成日裡鑽狗洞收集情報的宋軼莫屬。千機閣將他們拎出來打頭陣並不出人意料。一則,他們有家世有背景,並且在朝中有一定職務;二則,跟漱玉齋的《驚華錄》有過節(因爲沒讓他們上榜);三則,他們的確有一技傍身,還小有名氣,有一定的號召力。
將這些慣會弄風作雅,屁大點事兒都要寫出一篇華麗辭賦來感懷情操的所謂名流當槍使,宋軼都不得不承認,青女的伎倆雖然上不得檯面,卻是非常有用的。
世家子弟中,有官職,卻不幹實事,人浮於事的在前朝是絕大多數,本朝開國,開元帝大力整頓,也只是讓這種比例縮小了,倒是《驚華錄》推出後,宣揚正確的價值觀人生觀,導正了一些世家子弟的作風,但是,無論任何舉措,都是無法杜絕崔則之流的。
理清了厲害關係,便也明白了千機閣並非胡亂排榜,他們針對的還是漱玉齋。
這邊的結論剛下,那廂便有人送請柬上門了。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崔則。
崔則送來的請帖是三日後其父侍中崔真五十大壽的帖子。按理這種帖子應該提前至少大半個月發出,想來,這是崔則給漱玉齋補發的。
“畫骨先生不理俗務,也從不參加私人宴會。”李宓接過帖子,第一眼就看到了畫骨先生的名號。
崔則不陰不陽地笑道:“我等凡夫俗子,哪裡敢奢望畫骨先生出面,寫上他的名字,不過是出於禮貌。若能請得李先生和宋先生前來,便是崔府的榮幸了。”
李宓拱手:“三日後,定當去崔府拜會。”
“我怎麼聽着他這話略酸呢。”
這兩日,劉煜有點心不在焉。閒來無事,不知不覺便將那幅一百零八兩銀子買來的畫像掏出來了,並且噴上宋軼免費贈送他的顯形藥劑,仔細體味小色狼覬覦他美色的誠心。
曹沫敲門進來,劉煜不緊不慢收起畫卷,曹沫只來得及看到一抹花影。
“什麼事?”
“漱玉齋出的畫本和千機閣出的驚世錄青雲榜。”
劉煜隨手便拿起漱玉齋的畫本,熟悉的畫風,但不熟悉的名字,“這是怎麼回事?”
“聽漱玉齋的人說,這個故事是個姑娘提供的。”
劉煜瞬間沒了興趣,於是又拿起千機閣的《驚世錄》,還很是淡漠地衝曹沫道:“沒事就退下吧。”
曹沫猶疑了一下,看了看書案上,那裡堆放着自己擠破腦袋搶來的畫骨先生的所有畫本。這位殿下能在自己的潛移默化中喜歡上畫骨先生的畫本,身爲下屬他是很驕傲自豪的,但是,這看完就像據爲己有的架勢,不厚道啊!
那可是他的珍藏本,沒道理就被這樣莫名其妙地強佔了!
“那個,殿下,這些畫本看完了?”
“沒有!”劉煜回答得乾脆利落。
曹沫低頭翻白眼,明明你都看完第二遍了好麼?爲什麼這般無恥啊?若是能弄齊一套,我也就不跟你搶了!
經過一番心理建設,曹沫以赴死的心情擡起頭來,道:“有幾個案子,我想再看看,能不能……”
劉煜一個眼刀殺過來,乾脆利落地回答:“不能!”
曹沫要哭了。
“等本王看完,自然會還給你,難道你還怕本王誑了你的畫本不成?”
他家殿下耍起流氓來也沒誰了!
曹沫的心口在滴血,有生之年,他家殿下能有“看完”的一天嗎?他要不要考慮讓兒子孫子繼續討債呢?當初到底是哪個混蛋怕他家殿下看不上,還每天貼着把畫本捧到他面前的?
曹沫垂頭喪氣地出門,劉煜突然說道:“以後看書,不要抱着書睡覺,畫本上全是你的口水!”你到底是對着畫本流口水還是對着畫畫本的人流口水?這值得好好檢討檢討!
曹沫默默擡起手,躬身一揖,默默地退了出去。
三日之期轉眼就到,身爲豫王,崔真又是侍中自然早就給他送過帖子,只是劉煜向來不喜這種場合,多是讓送了禮過去,或者讓曹沫整個司州別駕代勞。
今日又是如此,曹沫穿戴整齊,去見劉煜,看他家殿下還有什麼吩咐。劉煜隨意瞥了他一眼,只道:“今日你怎麼穿得這般鮮嫩?”難道今日不是崔真的五十大壽,而是某位貴女的成人宴?
曹沫面上一紅,也不掩飾,秉道:“今日漱玉齋的宋先生要去。若是能給她留下個好印象,說不定我也能在《驚華錄》中提提位。”
劉煜一僵,一時半會竟沒擠出一絲表情來,曹沫還以爲他家殿下在用他俊美無匹的臉鄙視他這種奉迎的行爲,於是又道:“很多人聽說宋先生要去赴宴,這兩日都忙着趕製能讓她入眼的衣服行頭,衛將軍謝靖那個表弟,豪擲千金,刻意打造了一幅面具,與宋先生那幅一模一樣。我這,都是舊物,實在不足稱道!”
劉煜看他腰間那條明明是新制的腰帶,額角隱隱抽動了一下。
站起身,道:“本王今日正好得閒,便勉爲其難地往崔府走一遭,你就在家裡歇歇吧。”
曹沫懵,看着他家殿下換了一聲風騷華服,配上白玉冠帶,就那樣花枝招展地出門了。
他,是不是又被他家殿下給坑了?
崔府今日大紅燈籠高掛,遠遠便能聽見炮竹聲響。豫王從不參加大臣的紅白喜事,今日竟然親自登門,崔真受寵若,聽得稟報便急顛顛地趕出來接駕。
劉煜到得有些早了,喬三和薛濤將壽禮送進去,他便在門口站了一站。根據小徒隸們的準確消息,漱玉齋的馬車應該很快就能抵達。果然,他這邊剛跟崔真閒話了兩句,眼角餘光便掃到漱玉齋的馬車從巷子口轉過來。
宋軼自然一眼就看見了美人。嘖嘖,今日這豫王也是奇了,平素都穿深色衣物,不是黑色便是深紫,深怕將自己的華美泄露出去,今日竟然穿得這般清新脫俗。
一身衣裳,玉白質地,滾着深紫色繡紋,長身而立,熠熠生輝,宋軼差點被亮瞎眼。
“這、春天還沒到呢,豫王就開始盪漾了?”
他孃的,穿成這樣不是出來招蜂引蝶的是做什麼的?
果然,很快那隻花蝴蝶出現了。
千機閣的馬車在崔府門口停下,莫谷君扶青女下車,那雙媚眼,迎面便朝劉煜勾過去,明明隔了數丈遠,宋軼竟然看出了青女眼中欲語還休的情愫,尤其是在劉煜看向她時,那一低頭的溫柔繾綣,激盪得宋軼的小心肝直顫。
馬車停下,她很不滿地看着李宓,道:“你爲什麼不扶我下車?”
李宓瞥了一樣她已經準備要跳的小腳丫,道:“你不是跳得下來嗎?”說罷,很是不以爲然地迎上了門口的幾人。
宋軼撇撇嘴,兀自下了馬車跟上去。
青女很是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時移世易,你王靜姝也有今天啊!
她抿了抿嘴,擡頭看向劉煜,又是那種欲拒還迎的繾綣目光,她記得,他與宋軼最後一場比試,只有豫王投給了她。也許這個豫王並沒有她想象的那樣難以接近,凡是男人,總有兩樣是無法拒絕的,那就是美人與權勢,這是他們所有的奮鬥目標。面對這張臉,他絕對不可能完全無動於衷。
劉煜當然不會無動於衷,敢頂着靜姝的臉公然跟他眉目傳情的,他殺人的心都有,只是這種心思掩藏在如春風般和煦的外表下,別人嗅到的便知是一股惑人的意味。比如此刻青女看到劉煜看似無意卻是有意看過來的那一眼。直有春風十里,桃花翻飛的盪漾之景。難怪乎王靜姝會如此戀慕如此不捨。
這真真是被看上一眼整個人都要醉倒在春風裡。
這邊幾人剛打了個招呼,青女突然身子一歪,險些摔下臺階,幸而拽住了劉煜一片袖子。對於正常男人而言,任何一個美女,即便是不認識,在要摔倒,還抓住你一片袖子時,總會伸手拉一把的,但劉煜就那樣看着,盯了盯袖子,又盯了盯青女那隻爪子,眼中厲色一閃而過,若是眼光能化爲利刃,相信那一眼足夠削斷青女拽他那幾根手指。
宋軼走近,笑眯眯地看着青女,雙手背在身後,誠心問道:“可要我扶你?”
青女若是沒戴面具,臉一定扭曲了,看到宋軼,她才醒悟,難怪劉煜對她這般冷淡,畢竟這個男人還是有良心的。可惜,男人與女人之間,只有愛慕與欲、望,對着那張毀容的臉,這些東西統統都會煙消雲散,自責遺憾,又能將表面的關係維繫多久?
莫谷君扶住青女,衝劉煜道歉。
崔真趕緊請劉煜入內。崔則則對方纔差點摔倒的青女一陣噓寒問暖,搞得剛來的賓客不知道這是何方貴人,對千機閣客氣得不得了。相形之下,宋軼跟李宓成了兩個多餘的人,進不能進,退不能退,換做任何一人,都要覺得尷尬難看,或者直接拂袖而去。可宋軼臉皮厚啊,直接走上前,左右看了看那些虛情假意客套的傢伙,問崔則道:“崔公子要不要在門口給漱玉齋擺桌茶,這樣,我們等得也清閒些。”
一聽漱玉齋,那些認識崔則的人便都明白了。
“姑娘該是就是傳說中的宋先生吧?失敬失敬!”
用他們來捧千機閣踩漱玉齋,難怪畫骨先生評價崔則作風敗壞,果然上不得檯面。
人與人之間,平素看不出個優劣等差,但一旦遇上事了,一眼便能分曉。
崔則臉色變了數變,卻不好當着賓客翻臉,叫了小廝,帶宋軼和李宓去偏廳喝茶,自己則親自領青女和莫谷君去正廳。這待遇差別可就大了。
青女丟給宋軼一個嘲諷的眼神,宋軼全然無覺。
那廂劉煜朝外面看了幾眼,都沒看到宋軼過來,反而等來了青女,便問了一句。青女也不迴避,反而有些得意地說道:“宋先生此刻應該在偏廳喝茶。”
崔則怕他多問,趕緊道:“豫王殿下上位坐,長留王和盧將軍馬上就到了。”這可是給幾位位高權重的人專門留的位置。
劉煜瞬間便明白了崔則這場鴻門宴的意思。這種伎倆未免太不上道了,也不怕辱沒了世家子弟的聲望。
“本王正好想找漱玉齋的宋先生畫幅畫,看崔侍中的壽宴還有一會兒,不如本王也先去偏廳喝盞茶。”說罷,便叫了小廝,在前面帶路。
崔則:“……”
崔真一個轉身,便不見了他最尊貴的客人,趕緊過來問。
“偏廳喝茶。”也不知道是誰回了一句,崔真趕緊跟過去,那廂卻報執金吾和京輔都尉來了,這兩位一眼便瞥見了劉煜的背影,問道:“豫王這是去哪兒?”
沒道理一到人家家裡就找茅房吧?
“偏廳喝茶。”又是那位閒得蛋疼的客人。
崔則直接黑了臉。崔真雖然不知道這個兒子幹了什麼,但顯然是觸了那位殿下的黴頭了,恨不能將這個不孝子塞回孃胎重造。
盧君陌摸摸下巴,與趙筠道:“待豫王的茶必定比正廳的好,我們也去。”
不巧長留王和京兆尹趙誠進門,也表示要去偏廳喝口茶湊湊豫王的熱鬧。
崔真差點沒就地厥過去,趕緊叫了人侍候好茶,親自前去招呼。
宋軼原本以爲他們要被冷落,結果接二連三進來一堆故人,連崔真都親自來招呼。劉煜委婉表示,他們就在這裡吃酒,讓崔真去招呼其他客人,完全沒有要去正廳的意思。
崔真強求不得,只好將最好的酒菜往這邊上,宴席開始,只簡單招呼了人,便直接坐到了這邊。那邊一屋子人,加起來都抵不過這幾位來得有分量。
其他賓客見不到壽星,十分意外,私下一打聽,便都明白了,只是看着千機閣那兩位連同崔則但笑不語,彷彿什麼都沒發生,偏偏這種尷尬氣氛若有實質地戳着三人的脊樑骨,別提多難受了。
崔則義憤填膺,親自去請父親。
崔真在那邊喝得興起,酒過三巡,他突然說道:“王殿下可記得,老臣曾經管過兵庫。”
兵庫是屯兵器之地,軍隊的兵器多是從那裡調派。
“崔侍中怎生突然說起此事?”
崔真猶疑了一下,崔則就在這時過來請崔真去那邊招呼客人。
崔真也不好太怠慢那邊,自罰了一杯,“改日,老臣再向豫王細細說來。”起身便跟了出去。
可誰都沒想到,他這一去便再沒回來。
那廂傳來消息時,衆人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
“什麼?崔侍中突然氣絕身亡?”
“是的!”喬三秉道,“查不出傷,驗不出毒,臉色也無異常,但就是一杯酒下去,突然絕了氣息!”
“查不出傷,驗不出毒?”這話聽着,怎麼如此耳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