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月知道開元帝來了, 她寧願捱打也不道出手帕的由來,一定會令那個男人動容吧?
她將耳朵小心翼翼地貼在門上, 聽殿外奴婢嚼舌根。
“那手帕竟然是皇上賞給慕容姑娘的,這回貴妃娘娘可算是踢鐵板上了。”
“誰說不是呢?十年求而不得, 如今出現個一模一樣的, 還更天真無邪的, 的確很難不讓人動心吶……”
慕容月嘴角不可抑制地往上翹起,彷彿取而代之登上貴妃之位甚至登上皇后寶座指日可待。
可惜, 直等到日落,也沒等到開元帝來探望她一眼, 先前的脹滿, 便被焦灼取代。
來回在房間裡踱步, 她覺得, 這一把火還是太弱, 只是被容貴妃打打手心, 根本無法撼動她在開元帝心中的位置, 想起那個女人, 端着跟她一模一樣臉, 一副高潔孤傲模樣,就讓她渾身汗毛都在暴躁。她想扯開她那層高傲的面紗,讓她徹底失控,在開元帝面前露出醜態,最終讓開元帝厭棄。
可是,要怎麼做呢?
正在她冥思苦想毫無出路時, 元康上門了。
元康聽說她受了傷,便帶了膏藥和補品過來。兩人有過幾面之緣,但真算不得熟悉。但對彼此身份和企圖還是瞭解一二的。
慕容月請元康在屋內坐下,門大開着,門口便是貼身服侍的宮人,再遠一些,臺階之下有兩名太監候命。若要討論什麼秘密事情,相當不方便。
慕容月掏出一錠銀子,走到門邊,對宮人道:“我丟了一枚玉佩在那邊花園裡,你們幫我去找找。”
宮人心知肚明,接了銀子,便領着兩名太監離開。
慕容月左右望了望,視線之內再沒半個人,這纔回去坐下,“元康哥哥來得正是時候,月兒有些事情想請教你。”
“只要能幫到月兒妹妹,元康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慕容月臉頰紅了紅。
想起月前,元康第一次見她,便一副魂不守舍模樣,她在泰康城這些天,他幾乎每日都會過來拜訪,時常帶些小東小西的。
聽說元康是被慕容玖抱着長大的,對她這幅容貌自然會表現出親暱。但少年的目光太過炙熱,讓她無法將這份親暱當成只是對兄嫂的那份感情。
可惜了,元康只是一個階下囚,比慕容氏還不如的階下囚,她從來沒打算爲他付出一丁點兒的感情,可這並不表示她會放棄利用這個少年。
慕容月斟酌了一下,如何措辭才能不觸犯元康的底限。
“月兒若是想在宮中立足就必須得到聖寵,可是,玖兒姐似乎很忌諱我,每日以教導禮儀之名責罰月兒不說,今日因爲一點小事當衆懲罰月兒,月兒惶恐,不知道如何才能討好她。”
慕容玖以身侍敵,元康多次在慕容褚面前抱怨過,自然,他是不可能真心幫慕容玖的。如果能讓慕容玖失寵,或許對他而言纔是大快人心之事,唯一顧忌的不過是慕容家的棋子少了一枚,而自己來了,填充了這個空缺,讓自己上位,這是慕容氏的一致目標,元康不可能看不出來這種大勢。
但在這個少年面前她不能說得如此直白,誰知道少年對慕容玖還有多少留戀?
“與其討好她,不如討好皇上,取而代之。”元康的回答果然沒讓慕容月失望。
“可、可這怎麼行呢?”慕容月裝出一副柔弱可憐的模樣。
元康看了看她,收斂了一下煞氣,溫聲說道:“雖然,我也不想你入宮,但是,既然你選擇了這條道路,我會義無反顧地幫你走到底的。至於貴妃娘娘……”
元康頓了一下,“她早已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嫂子了。若是有得選擇,我寧願她出宮,爲我哥守一輩子寡!”
慕容月偷偷擡眼,看上少年眼中失望決絕神色,心裡總算是安定了。這至少說明,在奪聖寵這條路上,元康是與她站在一條道上的。
“若、若真能實現你的心願,月兒也算是能報答你的厚愛了。”
“月兒妹妹……”
兩人一翻你儂我儂之後,元康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從匣子底下,取出一個靈位,那正是元昭的靈位。慕容月的眼睛頓時一亮。果然最瞭解的人,一出手就是殺手鐗,這回看慕容玖如何躲得掉!
元康如是這般交代了一翻,慕容月心中暗暗吃驚,元康的招數比她想象的還要惡毒,連她都覺眼前一亮。
就在慕容月推算這個計策下來,慕容玖還能不能活命時,卻聽得元康說,“即便如此,以皇上對她的眷戀也是扳不到她的,我們還需要……”
慕容月很是吃驚,這樣的招數還扳不倒慕容玖,這開元帝到底對她有多癡心?
兩人又是好一番嘀咕。
宋軼坐在門口晾門牙,順道畫廣涵宮的畫,她本是想閉關重新畫容貴妃等身畫像的,容貴妃來看了一眼那張被玷污的畫像,反而說道,這樣挺好。說這話時,她的視線就盯着那團無法去除的血跡。
這讓宋軼預感到有些不妙。
晃眼看到一個男子身影從那邊偏殿轉過去。
“那人是誰?”
小濤濤不鹹不淡地看了一眼,“元康,元昭之弟。”見宋軼一時沒反應過來,又補充一句,“元昭是容貴妃曾經……”
“我知道了。”
宋軼直看到元康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才收回視線。這個元康不去拜見容貴妃,卻來探望慕容月?
若是元康的話,容貴妃那傲嬌卻念舊的性子,怕是會手軟的。
經過慕容月那件事,開元帝跟容貴妃進入一個非常詭異的蜜月期。兩人雖然依然相敬如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容貴妃是真動了情了。甚至偶爾會偷偷瞧開元帝,像是看不夠似得。
開元帝大概也意思到這一點,曾經飯後兩刻鐘才走,如今能直接磨上一兩個時辰,即便只是看看書,也沒有過多交流,但就算令人慾罷不能。
連翠荷都覺得,這回,她家娘娘大概是真的要失身了。
眼看又要到亥時,門口的宮女都開始打呵欠,開元帝依然精神奕奕,只是從最初的專注看書,到時不時地擡頭看容貴妃,顯然是他那顆盪漾春\\心無處安放。
慕容玖聽得更鼓聲,這才恍然意識到時辰太晚,起身,準備恭送劉乾起駕,劉乾卻搶先一步說道:“聽說玖兒爲朕準備了壽禮,朕想看看。”
慕容玖腿都半彎,送駕的架勢做到一半,聽得這話生生收了回來。
“皇上的生辰還有三日,現在就看,屆時豈不是沒了興致?”
開元帝就是想找個藉口多磨一會兒,自然也想借機醞釀一點夫妻間的氣氛,說不定今晚就能一償十年夙願。
“生辰那日必然羣臣朝賀,哪裡能有這般空閒好好欣賞你的禮物,豈不是浪費了玖兒你一翻苦心。”
慕容玖無奈,只得親自取了盛放壽禮的盒子,遞到開元帝手中。
紫檀木的盒子,非常漂亮,香味獨特,即便不打開,開元帝的心都已經被薰得醉了。
“裡面是什麼?”
開元帝含笑望着慕容玖,慕容玖很想翻個白眼,這調戲的姿態是他這個老男人該做的嗎?
“皇上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開元帝從善如流,將盒蓋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打開,彷彿裡面是他多麼期待的珍寶,怕貿然開啓,驚喜猝不及防砸來,會讓他的龍內臟承受不住。
慕容玖看見他這般小心謹慎模樣笑了,這男人,恐怕再老也改不了那副德性。
盒蓋終於徹底掀開,壽禮躺在裡面,巨大的“驚喜”讓開元帝直接變了臉色。
巨大的怒氣在胸腔裡肆意翻涌,面上卻壓得猶如萬年寒冰。
“這、就是玖兒你爲朕精心準備的壽禮?”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抖得他從未有過的心慌。明明他待她這般好,給予她無上的恩寵,也不計較她曾經的爭鋒相對和陰謀詭計,可爲什麼,十年了,她對自己還是如此狠辣?
慕容玖也意識到不對勁,探頭看過去,一座靈位安靜地躺在裡面,靈位上赫然寫着“夫元昭之靈位”……
“愛妃,你不想說點什麼嗎?”開元帝冷了眸子,終於壓制住心中的顫慄,怒火一點一點噴發出來。
慕容玖已經明白一切,短暫的震驚後,臉色異常平靜。
她看他,沒有畏懼,“皇上想臣妾說什麼?”
開元帝終於在這句挑釁下徹底爆發了。
桌子被掀翻,椅子被踢飛,門窗被砸爛,慕容玖的周遭,沒有一件物什是好的,她閉着眼,感受着男人施加的暴風驟雨。
“慕容玖,你好!你很好!”
開元帝踢門而去,慕容玖睜開眼,滿屋狼藉,但她的衣角卻沒有被沾染一份。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她渾身乏力,手下意識地捂了捂心口。
翠荷帶着人趕來,看着狼藉中的美人,擔憂地喚了一聲:“娘娘?”
慕容玖收回捂心口的手,再次亭亭玉立,猶如高山之雪,淡漠說道:“收拾一下吧。”聲音四平八穩,彷彿方纔不過是刮過一陣微不足道的風罷了。
慕容月自然是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相比於在壽誕當日,當着羣臣打開這種壽禮受到的衝擊,此刻提前開啓影響的確要被削弱很多,但是,能讓開元帝跟慕容月翻臉,這足夠她高興得在牀上翻滾。
慕容玖,你終於要完了!
因爲長得像而被父母重視,因爲長得像不得不經受慘絕人寰的痛苦,生生將骨頭皮肉磨成她的樣子,因爲長得像,被無數人拿着做對比,再一次又一次被無情貶斥,而現在,她終於可以看着這個本來與她毫無關係卻影響了她一輩子歡喜榮辱的女人被自己親手埋葬,這種感覺,真特麼爽快!
宋軼是第二天一早知道此事的,整個宮廷靜默得可怕,慕容玖被下旨禁足三日。而三日,正好是開元帝的生辰,這意思是連生辰這般重大的慶典都不讓她參加嗎?
宋軼坐立不安,時不時望向主殿方向。
“你,幫不了她。”小濤濤目視前方,宋軼很懷疑這句話是不是他說的,於是站到小濤濤正面位置,踮起腳硬生生對上他的視線,誠懇地說道:“她叫我幫她畫畫,我這畫還未好,她便自身難保了,你說,銀子我問誰要去?”
薛濤:“……”
“你覺得豫王殿下會補這個漏嗎?”
“不會!”這回他倒是回答得很肯定。
臧皇后是前一晚便得到消息了,今日一早又問了那邊情形,竟然得到的是慕容玖甘願被禁足,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做。
“不應該啊。”臧皇后看着窗外。
這次,連她都以爲皇上要跟慕容玖重修舊好了,不料竟然突生這種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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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玖就算再張狂,卻絕對不至於用元昭的靈位當壽禮送給皇上。
她這個人會冒些壞水,但即便冒壞水都是冒得光明磊落,這回到底是怎麼回事?
“最近進出她宮殿的都有哪些人?”
“除了心腹外,只有一個慕容月,另外就是宋軼了。但宋軼一直都由司隸臺的人看着,不太可能靠近她的宮殿。”
“慕容月……”
看來,慕容家是真打算要廢掉容貴妃這枚棋子了。
而那個囂張跋扈卻也聰明的女人,會如何應對呢?是甘願爲家族殉葬成爲另一個女人的墊腳石,還是放手反擊?以她的性子,她該會選擇後者,她也有這個能力反擊,但是,她真的能對慕容家下得了手嗎?
慕容氏的不安分,皇上不可能察覺不到,這一次讓忠勇侯慕容褚提前進宮,莫非便有激化慕容玖與慕容世家矛盾的意圖,從而讓慕容玖徹底脫離慕容家?
慕容玖,她可知道?
臧皇后站在宮殿前,看向慕容玖居住的方向,突然感覺有些落寞。
不管容貴妃這邊如何陰風慘淡,開元帝的壽誕還是熱熱鬧鬧地舉行了。
劉煜大發慈悲,允許宋軼在薛濤的陪護下去湊熱鬧。
一大早,宋軼換上嶄新的衣服,戴上嶄新的面具,還刻意綰了一個流雲髻,插上珠花,對比以前一根碧玉簪,隨手綰一個髮髻實在端正雅緻得多。
薛濤多心地看了一眼,驚訝地發現小流氓似乎還塗了口脂,儘管顏色粉淡,但意外地好看,以前穿的衣服寬鬆,那小蠻腰就很惹眼,今日這正式的衣服上身,直接勾勒出一個足夠迷惑世人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身材纖細,卻凹凸有致,看着就令人手心發癢,額頭飆汗。
偏偏她還不知死活,在他面前轉了一圈,“小濤濤,你說,我這一身可入得豫王的眼?”
他耳朵紅了紅,繼續目視前方,答:“大概不能。”
畢竟豫王的境界比他高出幾籌,他現在還無法跟上他的步伐。別說他了,就算喬三跟了豫王殿下十餘年,也不能揣測那位的心思。
果然,宋軼出現在慶典現場,立刻惹來了衆人觀望,若非她臉上的面具,估計沒人能認出她來。
韓延平臉色莫名地一紅,正要上前,卻見已經有人先他一步迎了上去。那個敢跟他搶食的不是別人,正是隴西王慕眭。
“我可想死你了!”幾日不見,慕眭顯得十分激動和熱情,上前就張開了手臂,欲行非禮之事,薛濤一柄劍及時攔住他身形。
遠處剛進殿的劉煜看見,非常滿意地點點頭,視線一轉,落在宋軼身上,粘了一會兒,再粘了一會兒,又粘了一會兒……
“殿下,是不是可以開始了?”太監總管朱富貴提醒。劉煜終於將視線從宋軼身上生生扯開,他甚至能感覺到那種強硬的撕扯扯斷了神經線,轉頭時,有那麼一剎那眼前是空白的。
“吉時已到,開始吧。”
開元帝攜臧皇后出現在大殿之上,面色肅穆,眼底有無法掩飾的黑暈。但畢竟是一國之君,後宮之事,不會讓他當着羣臣和使臣之面失態。
慶典儀式進行得非常順利,各種儀式結束之後,便是羣臣和使臣獻禮。
宋軼這個純粹蹭吃蹭喝的人,爲了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多餘,也爲了不敗壞了畫骨先生的名聲,也獻上了一份賀禮。
那是一幅萬里江山圖,這是一張水墨山水畫,畫卷足有九尺長,與人物畫的精妙不同,這畫講究的是寫意風流,也正是南地士族最盛行的風格。
身爲內行畫師的韓延平看後,驕傲無比,彷彿這就是他媳婦兒畫的一般。其父也捻鬚讚歎,道:“兒啊,你需更加努力才行。”
開元帝欣然收下,問道:“你想讓朕賞賜什麼呢?”
宋軼正色道:“民女此畫只爲博皇上一笑,皇上若真要賞賜,那就賞民女一百零八兩銀子吧。”
聽見某個數字,劉煜心頭跳了跳。
開元帝終於露出一個會心笑容,“這副萬里江山圖,何止一百零八兩?”
“民女只要一百零八兩。”
“爲何?”
“因爲,有人欠民女一百零八兩,女子一直想着討回來,卻求告無門,皇上若替他還了,民女感激不盡!”
很多人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到劉煜身上,劉煜處之泰然,就跟沒聽見一般。
開元帝也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有些無奈,說道:“那是你與他之間的恩怨,沒道理要朕幫他還。你若真想要銀子,那朕便賞你一百金吧。”
宋軼笑眯眯地接過朱富貴送下來的金子,又道:“皇上這般慷慨,那民女再告訴您一個秘密,這幅畫裡不止有萬里江山,在晚上看,還有更大驚喜。”
聽得此話,劉煜眉頭動了動,不由得將宋軼多看了一眼。
一整日的慶賀,待得夜宴結束,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疲憊,泡溫泉的泡溫泉,睡覺的睡覺,開元帝卻什麼神色落寞,總覺得人生空出了一塊,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夜色中,最終還是來到了容貴妃的宮殿。
他站在殿門,負手而立,心下茫然。
這個女人,以前無論做出多麼令他心寒的事,他都能原諒,即便是她刺殺他,他都可以寬容。以前他不是沒見過她祭奠元昭,都可以縱之任之,可這次……
是自己的耐心終於要熬盡了嗎?
此時此刻,他真的覺得很累,十年堅守的疲憊一擁而上,卻無人可訴,可即便再累,他還是無法放手,只要哪怕還有一絲力氣,他就無法說服自己放手。
大殿的門在手下吱嘎一聲響,黑暗中只有寂靜,他聽不到一絲響聲,甚至沒有聽到呼吸聲。開元帝驀地一驚,點燃燭臺,四周一照,哪裡有半個容貴妃的影子,他頓時着了慌,怕這個女人就這樣從他身邊消失。
正在他準備叫人時,看到牀頭躺着一支竹笛,那竹笛看起來有些年歲了,甚至有些破損,還有一些抓痕。可即便如此,它還在。
竹笛下吊着的穗子,讓開元帝一眼便認出這是十多年前,他送與她的,那時她喜歡聽他吹笛,短暫的相遇,結下不解之緣,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在她心中,早就埋下了種子,發了牙,根脈牽絆,無法磨滅。。
拿起竹笛,開元帝心情激動得無以復加,竹笛下面壓着一張紙條,上書:長生殿,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十點,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