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風和日麗, 吐谷渾請行, 浩浩蕩蕩的隊伍站在湯泉行宮的前殿操場上。
慕眭留下十八名佳麗,卻帶走了一個翠荷。當然,他也想帶走宋軼,但宋軼晾着小門牙拒絕了他。
臨行前, 慕眭送給她一塊腰牌,說:“別弄丟了哦,在吐谷渾, 有這塊腰牌你可以像螃蟹一樣張牙舞爪地橫着走。如果想好了, 來找我。我還記得欠你一個請求。”
宋軼委婉表示,“你若真過意不去, 給我黃金萬兩,這筆賬就此勾銷!”
“要錢沒有,要人, ”慕眭拍拍自己結實的胸膛, “這個位置一直爲你留着,記得來用用!”
開元帝親自送行, 送到十里亭,看着遠去的隊伍, 他說:“朕若留下她,是不是在逼她真的死一回?”
隊伍所有的人向前,前頭卻有一名侍衛突然出列,轉頭, 看向這邊,開元帝的眼圈陡然一紅,腳下意識地跨出一步,卻又生生被拉住。
夠了!牽扯了十三年,真的夠了!
他該放她自由了!
那侍衛轉回頭,揚起馬鞭,騎着馬的她英姿颯爽,像他第一次見她時,躲避逃兵,還能騎得這般漂亮。
宋軼吊兒郎當地坐在馬車上,看着歸隊的侍衛裝扮的慕容玖,諷刺道:“還是捨不得吧?”
“你很會奚落人。”
“我是覺得你真是活該,你自己要走就走,爲何要拉她墊背?你不覺得陰損了點嗎?”
“其實,在那之前她就看出來了。”
“啊?”
“畫像的血跡在左邊,本來我也想設計她射中我左邊,結果棋輸一着,中了右邊,你畫的畫像的確可以以假亂真,但是她不可能看不出那血跡差異。”
“所以,她是故意當着皇上的面射殺了你?”果然……
“沒錯。我想要測試皇上對我的心意,大概,她也是這樣想的吧。所以她不但沒有揭穿我,還真的如我所願,將最後一支箭射過來。”
慕容玖口中竟然有一絲微不可查的遺憾。大概她覺得自己不止是棋輸一着而已。
宋軼靜靜看着她,道:“她想測試皇上心意是真的,大概,她也是想成全你吧。與其強留你在宮廷裡當禍端,不如,殺了你,永絕後患,而你,也終於可以脫離這重身份,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慕容玖沒露出一點意外,顯然她早就知道這一點,她笑眯眯地看着宋軼,道:“有些時候,女人太聰明並不是一件幸運的事。”
“你白白讓她爲你受那麼多罪,竟然還笑得出來?”宋軼瞪她。
“我把最好的男人讓給了她?吃點苦頭,是應該的!”
“他哪裡好?”明明就是個渣皇帝。
慕容玖想了想,“男人的好不是說他地位多高,又擁有什麼,而是他願意如何待你。一個願意用性命對你好的人,那就算是好男人!”
你說的是你幾次弒君他都原諒你的事吧?不,我想,渣皇帝只是喜歡自虐而已。
“不過,儘管如此,他最後還是選擇了她。”慕容玖的聲音有點落寞,轉眼卻又笑得嫵媚動人,“慕容家、元家遲早要滅,我能救得了他們一時,卻救不了一世,與其橫亙在權利中央當他的絆腳石,不如在他對我還有恩義之時讓他們警醒過來,若是他們還執迷不悟,那已經與我沒有關係了。因爲啊,那個慕容玖已經死去。”
宋軼突然有些茫然。
慕容玖看着拍拍她的肩,“不用爲她擔心,經過這次,皇上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辜負她了!”
“那,你呢?”
“我麼?”慕容玖擡頭看天,白雲朵朵,“男人這種東西,只要想要,總會有的。在宋廷蹉跎十餘載,真的夠了。”
宋軼趕着馬車回去時,薛濤是有些抱怨的,他們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混進吐谷渾的隊伍,至少應該經過豫王殿下的同意。
果然,這邊剛進城門,便聽得一聲冷厲的聲音,“上哪兒去了?”
那一剎那,劉煜以爲這個混蛋要跟慕眭跑了。
他是用了多強大的意志力纔沒追上去啊!
宋軼晾出小門牙,“送個朋友。”
劉煜便沒再說什麼,進了自己的馬車,徑直回宮。
誰知到宮門,卻發現後面還跟着一個尾巴,正是薛濤駕着的宋軼的馬車。他正想啓口問,薛濤已經代宋軼解釋道:“廣涵宮的圖,宋先生說還沒畫完。”
劉煜不置可否。
方纔皇上傳旨,宣他進宮,處理容貴妃行刺一事。
換句話說,開元帝這是要準備開刀了。可是,這不應該啊,在慕容玖的音容笑貌還在腦中盪漾時,這位皇兄怎麼可能對慕容氏開刀?即便他想將慕容玖詐死脫身的事歸咎到慕容玖。
到了昭陽殿,看到慕容褚,以及他辛苦準備的那疊奏本,劉煜頓時明白了。慕容褚,這回可真是自找死路啊,枉費慕容玖給擔下了所有責任。
開元帝回宮,情緒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慕容褚覺得時機差不多了,親自跪到昭陽殿前,帶着厚厚的奏本。奏本內容,一則闡述慕容家對宋室忠心耿耿,二則表達容貴妃死得冤枉,三則說慕容月失蹤,懷疑是不是因爲她長得像容貴妃而被人連同一起殺了。
其意思非常明白。
劉煜也順道看了,心下有些吃驚,他們隱瞞內情,並不是爲了引慕容褚出動,因爲他們壓根就沒那心思,也沒料到慕容褚會這樣迫不及待乘火打劫。
大概他以爲開元帝思念容貴妃近瘋魔,將人人都認爲不可撼動的結髮之妻打入冷宮,臧皇后都入冷宮了,那位老國丈,臧家還不一損俱損。
臧家兒郎多是孫子輩,年紀雖然輕,卻已經開始獨當一面,若在這個時候從臧家奪點什麼,大概是比較容易的。而因爲臧皇后和容貴妃不合十載,兩家以及攀附兩家的勢力也呈現對立趨勢,慕容家當然不會輕易放過扳倒這個宿敵的機會。
慕容褚寫的目的雖然直白,但措辭卻相當委婉,而且是以一個弱者的姿態闡述自己遭到的不公平待遇,頗具煽動性,若是放在前一天,開元帝雖然不至於真的被他挑撥,但看到這些會真的氣上加氣,而現在,他冷眼看着這個逼得慕容玖不得不詐死的罪魁禍首之一,轉眼還要來陷害他的皇后,強烈的殺機噴薄而出。
將奏本重重丟在地上,幾乎能拍起一層看不見的地灰。
“朕的皇后還輪不得外臣來置喙!”他說。
慕容褚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擡頭瞥了一眼,又瞥了一眼,終於確定開元帝的煞氣是朝自己來的,頓時駭都冷汗直冒。
“皇上恕罪!臣並非要枉議皇后,只是妹妹慕容月下落不明,臣一時擔憂才上了奏本。”
“你既然這麼想見慕容月,那朕就讓你見!阿煜,人帶來了嗎?”
劉煜拱手:“已經在宮外候着。”
很快慕容月被攙扶了上來,那形容其是一個慘不忍睹可以描述的?
她的臉已經徹底毀了,雖然傷勢已經控制住,結成了醜陋的疤,但是從傷口面積看,要恢復從前的容貌怕是相當困難的。
“褚哥哥。”見到慕容褚,慕容玖突然哭了出來。
她是慕容褚帶到泰康城的,對未來充滿着希望,甚至幻想着某一天能坐上天下最尊貴女人的寶座,結果,不過數日時間,她就從天堂墮入到地獄。
慕容褚一時有點懵。
“你若不知道便讓你的好妹妹仔仔細細告訴你,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
此話一出,慕容月便知道,慕容褚已經指望不上了。被司隸臺調、教數日,她知道哪些該說又應該怎麼說,便都說了一遍。不僅包括那日□□事件,還包括以元昭靈位換壽禮的事情。
聽得前面,開元帝即便沒有細查,也大致猜到一二,但聽到壽禮的事,他臉色倏地變了。
劉煜當然注意到了,但卻當做沒看見,只對兩位慕容家的人說道:“元康已經畏罪潛逃,不知所蹤。這個罪,勢必要由他的同夥擔着。”
慕容褚不服氣了,“這些事我並不知情,還望皇上明鑑!”
“不知情?難道慕容月不是你慕容家的人,不是你親手送到朕身邊,試圖取代容貴妃?你真敢說這些事你完全不知情?”開元帝終於找到了發泄口。若不是慕容家的野心,若不是他們將他的珍寶當着一枚可以隨意丟棄的棋子,或許,慕容玖並不需要做得如此決絕!
“即便是這樣,她還想着能爲你們開脫。”
開元帝將劉煜帶來的證據丟在兩人面前,從慕容玖寫給他的紙條,還有那封書信,再到傷他的箭矢,所有證據表明,她只是將計就計,順水推舟罷了。只是將陰謀的主角從別人順利變成了她自己。
她知道開元帝不會處罰她,如果她死了,他也會對她的族人網開一面,畢竟那是她甘願用性命維護的,但是,這一切也證明,正是這些人將她逼上了絕路,偏偏逼迫她的還有自己。
“阿煜,你說,這些人該如何處罰?”
“按律當誅!”
“那就先關入詔獄聽候發落!”
處理完這邊的事,開元帝親自去御膳房,吩咐御廚準備臧皇后平素愛吃的食物,這導致御膳房頓時手忙腳亂,儘管大廚齊上陣,還是讓開元帝足等了一個時辰。
幾時道菜餚備妥,他親自嘗過味道,才安心領着一行宮人往玉清宮去。
玉清宮是前朝廢棄的佛堂,上次文宬郡主要出家,開元帝都嫌那佛堂老年,年久失修,都沒人心讓她住,而是重新改造了一座宮殿。偏偏這次,他一時鬼迷心竅,竟然讓臧皇后住進去。
能不心寒嗎?
而即便如此,那位老國丈都沒有來求情。也許是瞭解他爲人,不過一時氣憤,不會真的這樣作踐自己的女兒,但沒有任何一個人,清清白白地嫁與你,是爲了讓你這樣來作踐的。
開元帝站在玉清宮前,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那一步怎麼也不敢踏進去,越是猶豫,他便越是焦急,甚至開始在門口打轉,還是朱富貴提醒了一句,“天冷,飯菜要涼了。”
開元帝狠狠瞪了他一眼,朱富貴立刻退回去,眼觀鼻鼻觀心。
這一關終究是要過的,伸頭一刀,縮頭一樣會一刀,開元帝鼓了鼓膽,終於叩響了門環。
很快便有腳步聲傳來,老舊的門開啓,發出吱嘎一聲,異常刺耳,連他神經都跟着顫了顫。
開門的宮女明顯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隨即跪地高呼:“恭迎皇上聖駕!”
因爲這聲太大,又顫動了開元帝的神經,他深怕驚動了裡面的那位,進門時都有點偷偷摸摸模樣。誰知,一進去,那齊刷刷跪一地的人啊,並不比鳳藻宮少。
這些都是臧皇后宮裡的宮女太監,還有女官,即便皇后被貶入玉清宮,他們也義無反顧地跟了來。開元帝看得有些動容,“都起來吧,這些天,辛苦你們了。”
衆人懵。
低着頭都忍不住面面相覷,直到開元帝走過去,他們纔敢起身,繼續面面相覷,順道震驚一下隨同前來送餐的宮娥之多。
臧皇后在佛堂裡抄佛經,即便聽得外面的聲音,也沒有擡一下頭。
她的面色始終很平靜,彷彿什麼風雨都再也掀不起她心中波瀾。
開元帝擡手,讓衆宮娥等在外面,自己輕手輕腳走進去,儘量不打擾到臧皇后。
臧皇后手下的筆微微一頓,接着繼續抄佛經。
開元帝也沒有出聲打擾,而是挽起袖子,爲她碾墨。臧皇后擡起毛筆沾了墨,在硯臺上捋去多餘的墨汁,一手提着袖子,繼續謄抄佛經。
大概過了一刻鐘,一卷經書抄完,她才停手。
開元帝親自端來洗漱的溫水,朱富貴很識機地吩咐宮娥開飯。
一餐飯,兩人都沒說什麼話,都是朱富貴在那便營造氣氛,甚至連早已不說的爛笑話都翻撿出來說了一遍。
開元帝小心翼翼地看着臧皇后,沒見她露出一絲笑模樣,又狠狠瞪了朱富貴一眼。
朱富貴十分委屈,又殷勤地給臧皇后佈菜。
誰知臧皇后突然說來一句,“吃素。”
開元帝就像被人驀地抽了一耳光,再看這滿桌子的葷腥,竟然沒兩樣是臧皇后能吃的,偏偏那個讓他進玉清宮吃齋唸佛的還是自己。
臧皇后這態度分明是不打算離開玉清宮了,朱富貴也有點無措了,膽戰心驚地看着這個被突然逆了龍鱗的真龍天子。
“都撤下去吧,叫御膳房弄些可口齋菜來,從今往後,皇后吃一天齋,朕也吃一天!”
臧皇后依然沒說話,朱富貴故意將這話傳得直震房樑,讓所有人都知道,皇上討好皇后的決心。
宋軼在廣涵宮待了三天,那幅畫還沒畫完,廣涵宮沒了主子,來往的宮人卻還是那些。開元帝給了她特別令牌,讓她可以在宮裡隨意走動,隨意取景。
宋軼會請這些宮人太監像容貴妃還在時那樣,該做什麼便做什麼,而她便將他們的日常起居全部畫在畫裡。
她突然明白慕容玖叫她畫這幅畫的初衷了。
吐谷渾使團進京時她就已經策劃好了一切,只是其中生了些變故。畢竟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又怎能沒感情呢。
第五天,慕容氏爲自救,家主逍遙王親自入京,還帶來了一名女子,又一名酷似容貴妃,卻不及慕容月像的少女。
開元帝當場叫人將那名女子拖下去斬首。慕容氏一再逆龍鱗也終於被清算。
當天晚上,開元帝無法入眠,無意拿起那幅萬里江山圖,身爲一國之君,他應該爲天下爲社稷捨棄某些東西,他一直知道這一點。但同樣身爲九五之尊,卻不能行心中所想,也讓他十分憋屈。
打開畫卷,突然看到一絲異色。靠近燭光,異色消失,拉遠,異色再次浮現,他乾脆將蠟燭熄滅,便見新的畫卷呈現眼前,那是容貴妃對月品酒的畫卷。
就在這時門被打開,他嗅到了數息的氣息,那是臧皇后。他猶如被人捉姦在牀,很是侷促,趕緊說道:“這是宋軼送的萬里江山圖,朕並不知道這其中的還有隱藏的圖。朕這就燒了。”
他的語氣堅定,卻還是讓臧皇后嗅出了不捨,“不用了。這畫挺好。”
她甚至親自握住一端,將八尺卷軸係數打開,美人圖慢慢完整,卻也在容貴妃旁邊看到了另一個美人。那是臧皇后坐在水邊,親手烹茶,神態嫺雅,氣質端莊。兩個人和諧美好地融合在一幅畫卷中。
“這個宋軼……”開元帝眼圈再次紅了。萬千情緒襲上心頭。
他說:“阿卿,原諒我吧,也原諒她,也別讓她的苦心白費。”
臧皇后低頭,沒有說話,默默地回了玉清宮。
後一日聽得開元帝說起那幅畫,劉煜露出些許惶恐之色,趕緊問道:“那畫可是有什麼隱秘。”
開元帝好心情地笑道:“的確有隱秘。”因爲這畫他的皇后都開始吃葷了,他心情能不好嗎?有些心結,看起來堅硬頑固,但其實是能夠打開的,只是需要那麼一個契機。也許她們今生永遠成了不朋友,但是卻會記得曾經有那麼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約一個月後,遠在吐谷渾的慕容玖接到那幅廣涵宮的圖,無意間看到昭陽殿前站着的開元帝,和在寒煙湖畔下棋的臧皇后,偏偏臧皇后的對手就是她,她當時的心情大概跟臧皇后看到她們一起入畫的心情是一樣的吧。
再看踏雪尋梅而來的爲博她一笑的衆勇士,她想,儘管都身爲女人,但她們選擇的人生大概是不會再有交合點了。
那日劉煜從宮裡出來,思考了一路,他想靜姝是怨着他也怨着皇兄的吧,這次這麼好的機會她卻沒有出手,可是因爲她還念着臧皇后的好。
馬車剛在司隸臺停下,便看見司州別駕曹沫衝出來,惶恐道:“殿下,豫王妃找到了!”
劉煜心頭猛跳:“什麼?”
“豫——王——妃——找——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整個結局可能會膈應很多人,但是暫時想不到什麼好的處理方法,麼麼,抱歉。
另,終於五天的萬更結束,感覺整個人都不好啦,明天恢復單更,讓我恢復一下元氣。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