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煜記得,那年生辰, 靜姝爲他畫菊花圖。空白的畫布, 綠葉一點點顯露出來, 從無到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也定定看着,一時間竟覺呼吸困難。
至今他還記得那翻景象, 奼紫嫣紅在眼前慢慢綻放,摒除了世間繁雜, 只留得這一方美妙。多年征戰,見識過太多血雨腥風, 也經歷過太多爾虞我詐,他幾乎忘記了這幅畫卷曾經給予他的驚豔和美好,也許, 當時處於人生低谷,連生存都必須努力爭取時, 這抹驚豔刺傷了他的眼, 也剜傷了他的心, 赤》裸裸地告訴他, 他與她, 從來就不一樣。
所以他轉身離開了,連個謝字也無。
似乎那之後,靜姝便再沒爲他提過畫筆,即便成親那一年,他也沒見過她畫。
靜姝“離世”後, 每每午夜夢迴,會突然想起被埋葬在記憶深處那幅畫。他想,大概他是喜歡的吧,只是不想就此沉淪在這種喜歡裡,而讓自己堅強的意志被這些兒女情長動搖。
任何一個女子都無法像靜姝一樣侵蝕他的精神,甚至讓他面臨着崩潰。靜姝於他就像毒.藥,他時刻需要去抵擋住□□,但最後他終究還是敗了,一敗塗地,無力收場。
“阿姝!”在劉煜再次看向宋軼時,心中這個名字呼之欲出。
開元帝和臧皇后也盯着宋軼,前一日的畫像他們自也是看過的,靜姝或許沒死,夫妻倆甚至商討了半夜,但終究沒人敢得出這個結論。可看到這幅畫,看到這個宋軼,還有那張面具,他們頭一次懷疑這個一直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轉悠的人說不定就是那個人。
可是,可能嗎?
宋軼站在陽光下,晾着兩顆小白牙,笑看着所有人的表情,她明明在笑,眼神卻十分淡漠,彷彿別人的疑惑驚訝膜拜根本對她毫無意義,她只是作爲一個旁觀者,在欣賞這些人的表情,或則,作爲一個神邸,肆意玩弄着這些凡夫俗子的情緒。
慕眭對上她眼神時就是這種感覺。
他又將這個戴着面具的女子打量了一翻,心口有些躁動,若說豫王妃的畫像讓他心心念念,一時沉淪,但理智醒着時,他也會爲自己有這種癡念而感到可笑。可眼前的女子不同,再強大的理智在她面前都想要臣服。
“我輸了。”慕眭走上前,併爲他之前的輕視道歉。
宋軼看他,嘴角笑容不變,“這投籤還未結束呢。”
慕眭看了一眼那邊正在投籤的人,很遺憾,正好看到自己的一個得力干將,灰溜溜地將籤投進了宋軼的籤筒,再落荒而逃,一名佳麗,小心翼翼地觀望着他這邊,腳已經走過了他的籤筒,卻正好對上他的眼,又膽戰心驚地折了回去,慕眭安慰似得衝她點點頭,他一代惠王,怎麼可能這點都輸不起?
佳麗忐忑的小心臟瞬間落了地,隔了數丈向他行禮,這次步履堅定地走到了宋軼的籤筒前,投下,再昂首闊步離開。
吐谷渾衆使者十分欣慰,這就是他們用生命追隨的王,無需欺瞞無需阿諛,儘管不少人都將籤投給了宋軼,但對慕眭卻愈發尊敬。
“結果大概已經不用看也知道了。”
慕眭的坦然大度,宋軼也十分欣賞,她道:“就畫技而論,我大概是贏不過你的,我不過用了一個投機取巧的法子。”
投機取巧的法子自然是最後那一幕讓所有人驚豔的綻放。
“作畫乃是娛心娛性,今日先生的畫,足夠令所有人回味一生,這便已足夠。慕眭,甘拜下風!”說罷,還按照漢人的禮節衝宋軼拱手一揖。
宋軼拱手回禮,“隴西王的氣度,宋軼也自嘆弗如。”
相比於比試前的張狂,此刻的宋軼謙虛自持,落落大方,進退有度,堪稱大家風範。劉煜的心莫名鼓動了一下。
“哪裡哪裡,宋先生過獎了。比試本王輸了,那宋先生的請求是?”
宋軼認真想了想,“若是換做以前,我大概會說以身相許……”
慕眭心臟嘭地跳躥起來,差點抵到嗓子眼兒,笑容僵在嘴角,眉梢輕微顫抖,顯然這個震撼比宋軼那幅美人圖有過之而無不及。
明明這邊是私聊,場面也未必多安靜,可就在宋軼這句話出口時,整個場地,烏泱泱如許多的人,場面靜默得落針可聞。
前一刻心情還各種複雜,各種猜測紛至沓來,攪得劉煜心中一片泥濘,轉眼這片泥濘便被宋軼這句話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席捲了個乾淨,臉色也漸漸沉了下來。宋軼像是感覺到他的在意,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無恥地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眼神,彷彿在告訴他,我是不會拋棄你的,這直接惹來了其他視線詭異的圍觀。
“可惜我已經有心上人了。”
慕眭順着她視線看過去,皺了皺眉頭,尼瑪一個豫王妃也就罷了,怎麼難得一個性情中人的活寶你也要跟我搶?
“宋先生愛慕的若是豫王,那還是趁早放棄吧。這個請求,我等着你想通那一刻。”
“呃,那個,之前我是開玩笑的,這個不是我的請求……”
慕眭已經準備離場,轉頭笑看她,“阿軼,你方纔這個請求很合我意,我希望你再好好考慮考慮。”
阿、阿軼?
宋軼的小身板抖了抖。
慕眭又瞟了一眼,近看之下,感覺這身材就是爲他而長的,要多趁手就有多趁手,若是能摸一把,絕對回味無窮,可惜了,這不是吐谷渾,他不能當衆耍流氓,矜持什麼的禮儀什麼的還是要講究一下的。
“那個,你是想賴賬吧?”宋軼迅速鎮定下來。
慕眭皺眉,“當然不是,我只是希望你能更認真更慎重地考慮一下。通常第一個反應纔是你最誠實的想法,我相信你的直覺!”
鬼的直覺,那都是她故意要說給劉煜聽的,你這個混蛋絕對是故意的吧?
那廂臧皇后嘆了口氣,“果然是我們想多了。”
開元帝握着她瘦弱的手,輕輕拍了拍。容貴妃端着茶看好戲,視線卻不經意地落在開元帝握臧皇后那隻手上,溫柔繾眷,自然溫馨,這一看便有些入了神。
“貴妃姐姐在看什麼?”姚惠妃戲謔又挑釁地盯着容貴妃,同時也引來了上位上帝后的視線。
容貴妃意識到自己失態,及時收回眼神,但開元帝還是看見了,握着臧皇后的手便覺得十分不自在,轉頭看向前方,故意高聲感嘆道:“這次宋軼贏了,朕是不是該獎賞點她什麼?你們有什麼建議?”說話的同時那隻握住臧皇后的手已經離開,很自然地放在龍腿上,微不可擦地在龍袍上磨了磨,泄露了他不自在的心緒。
臧皇后看在眼裡,心裡微微發涼,面上卻不表,迅速整頓情緒,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道:“那還是應該看看宋軼喜歡什麼。”
“這可不行,萬一她向朕要阿煜可怎麼辦?”
姚惠妃的視線猛殺了過來,但隨即像泄露了什麼似得掩得乾乾淨淨。
九五之尊的玩笑話,瞬間引來所有人大笑捧場,但侍候姚惠妃的貼身宮女卻看見自己的主子拳頭捏得咕咕作響,面上也在笑,卻讓她嗅出了猙獰的意味。順着主子視線看過去,宋軼還正兒八經地說道:“爲什麼不可以?”
那種理所當然,讓這位主子拳頭又捏緊了。宮中傳言惠妃娘娘喜歡過豫王,恐怕這種傳言不但是真的,這位對此怕是還一直難以釋懷。宮女對此膽戰心驚,深怕這位主子做出什麼不適之舉,幸好,很快她的拳頭鬆開了,嘴角笑容也自然了,又恢復了平素那種戲謔嘲諷的調調。大宮女這才鬆出一口氣。
“這個嘛……”開元帝看向劉煜,“朕這個弟弟特別挑剔,很難找到對他胃口的東西。”
“因爲我是庶民嗎?”
這個問題在士族當中是極具殺傷力的,士庶不通婚,這是前朝一直遺漏下來的,雖然很多有識之士覺得這是陋習,但對於士族大家把持朝政,寒門又無合理的晉升渠道,這種階級固化是很難被打破的,婚姻亦是如此。
宋軼覬覦豫王,別人姑且可以當做一個笑話看看,最多多一個茶餘飯後的談資,絕對不會真有人當真。而此刻宋軼當衆向皇帝問出這個問題,世家大族們的臉色便有些好看了。
場面一時間有些靜默,每個人看似鎮定自若,卻都透出了一絲或緊張或尷尬的氣氛。
開元帝看着宋軼,宋軼用她純良無辜的眼神直視着他,令他看不出她的居心,只好說道:“若是阿煜喜歡,無論什麼身份,朕都不會阻撓!”
當衆給出這般承諾,可見開元帝對這個弟弟有多寵愛。
劉煜有些動容,正色道:“謝皇兄體諒,臣弟一直在等一個人。臣弟相信,她會回來的。”說後一句話時,劉煜幾乎下意識地看向宋軼,不知道是他看出了宋軼的端倪,還是想要提醒宋軼不要再做白日夢了。
當然,在別人眼中,自然是後者的。
至於劉煜等的人,他們都知道,除了豫王妃不做他想。
宋軼嘆了一口氣,默默向開元帝行了一禮,再默默轉身離開,彷彿真是一個受了情商的女子。劉煜被她這故意做出的姿態惹得眉心直跳。
一時間他是真的迷糊了,完全看不清宋軼的真面目。
衆人散去,劉煜回了自己下榻的宮殿,將靜姝的畫鋪展在桌面上。趙誠和長留王攜手而來,門都不曾敲一下,直接推門而入。
“豫王你太不厚道了,明知道今天宋軼要跟隴西王比試卻不阻止我們去泡溫泉。你居心何在?”
一大早他抱着多年宿敵相愛相殺的心情來拉劉煜一起去泡溫泉,結果這廝只道有事給推脫了。沒曾想竟然是這件事!
聽得侍從說起宋軼那幅畫的驚人之處,趙誠直覺自己錯過了整個人生最精彩的畫面,豈能善罷甘休。
劉煜看都沒看他一眼,任由他憤懣地大吐牢騷。趙誠也不介意,兀自在那兒吐得歡喜。
長留王湊到劉煜案前,看到那幅畫像,昨日夜裡他沒能看清楚,此刻細細看來,這王靜姝的確長得好,難怪這兩人念念不忘十餘載。
“聽聞盧將軍昨夜就回了泰康城,連京輔都尉趙筠也一同回去了,右輔都尉王強也蠢蠢欲動,也就豫王你還坐得住。你是真的不關心此事還是已經知曉豫王妃的所在?”
當初王靜姝是當着劉煜的面自焚的,這讓王虞舊部很有些想法。如今疑似豫王妃出沒,這位竟然穩如泰山,連找一下的樣子都無,難免不讓中尉軍那幫舊部多想。
劉煜將畫像捲起,納入袖籠,朱丹彩墨,價格不菲,能用這種顏料的,非富即貴,而有這種畫功的,泰康城怕也是找不到幾個來。他相信找到這個畫畫的人才是關鍵。
劉煜徑直去找韓延平,豫王親自找上門,這位大畫師着實嚇了一跳。在昨日得知自己的夢中情人是豫王妃後,這位就坐臥不寧,彷彿幹了什麼虧心事,勾引了良家少婦紅杏出牆一般。
此刻看到被戴了綠帽子的丈夫找上門,那種心虛,無以言表。
韓延平強自鎮定迎了上去,劉煜爽快得令人髮指,直接抖出畫像,問道:“這畫可是你畫的。”
韓延平當即就慫了,“不是!”
回答得鏗鏘有力,深怕心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虛浮。
劉煜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是嗎?”
韓延平差點就給他跪了。別看這位豫王殿下一副公子如玉世無雙的形容,真動起怒來,一百個韓家都不夠他滅,他們只是畫師書香門第,真不敢跟那些手握重兵的頂級門閥想比。
“真的不是。”韓延平癱着臉,堅持到底。
劉煜又將他看了一眼,韓延平冷汗都快出來了,但一想起上次在上林苑被宋軼詐罪時說他心虛出冷汗,他就一直提醒自己無論多心虛都不能露了行跡,尤其是當着這種可能隨時耍流氓不看證據的傢伙。
大概是給自己的心理暗示起了作用,這次他表現得相當鎮定,還敢直視劉煜。劉煜沒再追究,臨走時說,“你畫幅宮中傳聞的宋軼的畫像,送給隴西王吧。”
韓延平受到了驚嚇,且不說宋軼的畫像多可怖,晚上可能做噩夢什麼的,會摧殘他愛美的脆弱神經,單是豫王妃那幅畫像被隴西王撿到,很可能那位認得那日遺失畫像的是他,被認出來事小,被豫王知道方纔他騙了他事大。何況,他私藏豫王妃畫像,這居心太叵測了,絕對不能讓豫王知道!
“怎麼?不知道怎麼畫?”
“知道知道,我正在想該如何着筆。”
劉煜滿意地離開。
那廂,容貴妃對宋軼今日的表現很是好奇。
“本宮曾聽臧皇后說起過幾次,豫王妃在豫王一次生辰時送的菊花圖,也是如今日這般在人前綻放。你這樣肆無忌憚地炫技,不怕被人看出來?”
宋軼不以爲然,“如此美妙的技藝藏着掖着豈不可惜,看出端倪和確認我的身份,那是兩碼事。”
這分明是在告訴她,人家就是有能力炫了技還讓人不敢承認她是王靜姝。
容貴妃回想起今日臧皇后的反應,似乎,最初她是懷疑的,但最後卻親口否認了,連她也覺得,宋軼除了有王靜姝的殼子外,真的沒一點像傳說中的那個豫王妃。
她就是有本事將所有人耍得團團轉,而你還奈何不得她。
是夜宋軼剛爬上牀,便感覺一陣陰風襲來,一個激靈爬起來,便見一道黑影矗立牀前。
“豫王殿下深夜造訪真是令寒舍蓬蓽生黑啊!”
劉煜看看烏漆墨黑的房間,高擡貴爪點燃一根蠟燭。
宋軼望了望,深夜看美人果然別有一番風味。她認真地想了想一般少女在被男子貿然闖了閨房後該有的反應,隨即捏了捏被子,一本正經地道:“我們一無媒妁之言,二無父母之命,三無六禮之行,雖我心悅於你,但你這樣貿然闖入我閨房,終究於禮不合……”
“睡覺還戴着面具?”劉煜口氣隱忍,視線幾乎要在她面具上挖出個窟窿來。
宋軼陡然意識到劉煜是來幹什麼的。
而劉煜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他的目的,伸出手,直撲宋軼臉上面具。
原本他以爲宋軼會躲,已經做好制服她的準備,誰知道小色狼把臉一擡,嘴角勾出一抹笑,道:“豫王想看我的臉?”
“怎麼?不答應?”
“不,恰恰相反!我曾對天立誓,我的臉只有夫君才能看,豫王本是我挑中的夫君,你看當然可以。”
劉煜的爪子僵了僵,在宋軼期待又激動的目光下,竟然再無法前行一寸。他家靜姝,斷然不可能這般好色無恥。
宋軼躍躍欲試,竟也不害羞了,自己伸出爪子要取面具,劉煜心頭一跳,條件反射地抓住她的兩隻小蹄子。
如果不是,他該怎麼辦?
那一剎那,他竟然慌了。
“你要反悔?” 宋軼憤恨地控訴,“不該摸的你也摸了,昨日連我的身子你都看了,你這是要始亂終棄?”
劉煜的額角青筋直跳。
摸?你還摸完本王全身要怎麼算?
看?看你一截嫩脖子小爪子也要負責?何況還是黑漆漆的晚上。
劉煜完全沒有闖了他人閨房的自覺,反而負手而立,正氣凌然,“南園小築的賬就此一筆勾銷。”說罷,人已經雲淡風輕地拂袖而去。
宋軼笑眯眯地目送劉煜遠去,呵呵……
劉煜雖然在往外走,卻清晰地捕捉到了此刻宋軼的反應,小混蛋,果然在跟他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