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註定是個不眠夜。
長留王司馬長青執筆畫美人。他這個閒散王爺, 頂着前朝餘孽的光環,習武演兵絕對會被人當成有異心, 所以他除了遛鳥走狗, 最大愛好便是字畫, 自然也就練得一副好手。
不用一個時辰便將在劉煜那裡看過的豫王妃的畫像描摹了個七七八八。翌日一早趙誠來找他, 說是皇上要舉行一次曲水流觴,讓吐谷渾那些野虜感受一下南地風雅,想與他這個最會玩的長留王商量一下怎麼讓曲水流觴與衆不同妙趣橫生。
長留王醉心畫畫, 一時沒回應上來。趙誠探頭看過去, 看到他筆下人物,驚訝地皺了皺眉,“你怎麼會畫她?”
那戴着面具的畫像絕對是宋軼,連面具雕花都不差分毫。那雕花可還是李宓跟他商討過的, 宋軼的每副面具都是李宓精雕細琢過的,鏤空雕花絕對世間無二。
即便認不得臉,雕花絕對是認得的。
長留王擱筆, “突然想畫畫, 隨手便畫着玩玩。”
趙誠側目, 信纔有鬼呢,“你該不會是看上宋軼了吧?”
長留王笑:“你想多了。”
將畫紙捲起,點火, 頃刻間化爲灰燼。
趙誠:“……”
宋軼覺得自己的汗毛被火燎了一下, 一個激靈爬起來,慌忙四顧, 只見慕眭僵在牀邊,一隻手還揚在半空中,顯然是正在做什麼鬼祟事,被她突然彈起來給打斷了,是以此刻慕眭的臉色僵得特好看。
宋軼很給面子地看看他沒來得及落下來的爪子,又看看他的臉,露出兩顆小白牙,笑道:“隴西王可真早。”
慕眭盯着她臉上的面具,眼神慢慢恢復了那種欲語還休的複雜。
“翠荷,爲何我的房間老是有老鼠跑進來呢?是不是門窗沒關好?”
翠荷進來,慕眭剛剛恢復彈性的臉部肌肉再次僵住,起身,負手而立,斜睨宋軼,道:“本王是來請你去參加曲水流觴的。”
宋軼笑容無垢,兩個小白牙閃閃發亮,“那請隴西王在外稍後片刻,我好歹是個女子,不方便是不?”
慕眭不明所以地哼了一聲,倒是很聽話地轉身離開。
宋軼衝他背影翻了個白眼,爲什麼老是有男人這樣莫名其妙鑽進她屋子?看看翠荷這個小丫頭,“我的房間不會有狗洞吧?”
翠荷很盡職盡責地查看了一翻,“先生放心,真的沒狗洞。”
宋軼無語,揮揮手讓她退下,這邊洗漱了一翻,飯也不吃了,便跟着慕眭去了九曲池。
“你真不打算吃點東西?”慕眭關心道。
“無妨,豫王在,不用擔心沒吃的。”
“啊?”
宋軼解釋道:“雖然通常曲水流觴都是酒,但是,豫王更喜歡流食。皇上那麼疼豫王,一定會給他準備很多美食佳餚,我們只需空着肚子去蹭食即可。”
“呵呵。”慕眭不陰不陽地哼了一聲,“我也聽說那似乎是豫王妃的喜好,豫王便一直沿用了下來。”
宋軼翻白眼,你完全可以裝糊塗。非得在我面前提豫王妃嗎?想我嫉妒還是幹嘛?
慕眭大概也覺得這話說得有點小心機,便整了整色,掰回方纔的不良形象,“你想吃什麼,我也可以叫人去準備。”
宋軼答:“我不挑食。”
他們來得很早,九曲池畔只有準備酒食的宮人內侍,宋軼轉悠了一圈,想挑一個好點的位置,慕眭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心虛求教:“選位置有什麼講究?”
“曲水流觴,通常吃停在自己面前的酒食,一般這種轉彎處容易擱淺,所以大多數人都是以轉彎處爲坐席,但是九曲池的曲水流觴又不同,因爲它是連環水道,有兩個源頭,換句話說,水流方向有兩個,衝擊連環套,這便讓這邊的地形變得有些複雜,不是每個彎道都能拿到酒食,卻也造就了一個酒食匯聚地。”宋軼一邊說,一邊觀測細微的水流變化,最後終於落到一處,興高采烈地走過去,卻見那裡已然擺放了一張墊子。
“……”宋軼用目光猛戳那張墊子,旁邊的宮人趕緊上前解釋道:“這是豫王殿下的坐席。”
劉煜?
他知不知道佔座位是很不道德的行爲,何況還身爲豫王之尊?
顯然那個無恥之徒完全沒有這種道德心,只見他踏着晨光而來,玉面高潔如高山之雪,清風徐徐,浮動寬大衣袍,好一派雅士風姿,宋軼看得直了眼。
人到得跟前才後知後覺地收回視線,暗罵了自己一句,對着這張臉,真是太沒抵抗力了。
“似乎,有人對本王選的坐席有意見?”
慕眭雖然是蠻人,但是卻是個十分有男子漢氣概的漢子,知道宋軼想要這個位置,他自然是要爭取一翻的。
“不知道豫王可否將此位讓出來?”
劉煜覷他,答:“當然不可以。”不但不讓,他反而在墊子上坐下。
慕眭左右一看,這地方寬敞着呢,“豫王一人在此飲酒想來也孤單,不如本王來陪你。”說罷示意宮人拿兩張墊子過來,仔仔細細地給宋軼鋪了一塊,而他自己則卡在劉煜和宋軼之間。
劉煜端起茶瞥了一眼,見宋軼竟然一點拒絕的意思都有,衷心提醒道:“那個位置,是拿不到酒食的。”
宋軼一看,這裡離彙集地的確有些遠了,提了墊子乖乖地在劉煜另一側。如此,劉煜便卡在慕眭跟她之間,這下慕眭不樂意了,撿起墊子便又移到宋軼另一側。
“會不會太遠?”宋軼提醒。
“無妨,本王手長。”
宋軼:“……”
宋室和吐谷渾衆人一起到來時,便見離兩端不遠處,三人規矩挺立的背影。每個人身邊一個一尺見方的小几,正愜意的品着茶,從背後看,兩具高大身軀護衛在那一抹小身板左右,好不和諧。
容貴妃意味深長地笑了。
“阿煜今日似乎挺積極。”臧皇后感慨道。
“嗯。”開元帝乾脆有力地點頭。
“這個宋軼,本宮小看她了。”姚惠妃如是說,敢如此明目張膽覬覦豫王本是死罪,還堂而皇之勾搭上隴西王,腳踏兩隻船,那就是罪不可恕!
長留王不無遺憾,“他們可真會選位置。”
趙誠提醒他:“隴西王都坐那邊去了,總要留個人在這邊源頭上,這個位置非你莫屬。”
“呵呵。”
直到衆人進了九曲池,這三人像纔看見一般,一同起身行禮。
兩個源頭活水,開元帝與臧皇后自然要佔一個,既然是吐谷渾出使,按理另一個是該由慕眭來佔的,但顯然這位沒這個興致,想來他也不懂這個規矩。
這種風、流雅事,韓延平自然是不會錯過,他遠遠地躲開了慕眭的視力範圍,不料被姚惠妃抓個正着,“韓先生若是有空的話,勞煩爲本宮畫幅畫可好?”
韓延平看了看她的坐席,還好,這個位置剛好避開了羣臣的視線,於是他欣然答應。
這個位置本來就隱蔽,又有韓延平做屏,姚惠妃可以肆無忌憚地觀察到劉煜宋軼的坐席而不用擔心被發現,同樣她也能清晰觀察到開元帝和另兩位而不捲入其中。
遠處絲竹聲緩緩響起,開元帝宣佈開始。
“取個什麼詩題好呢?”開元帝問左右。他左邊稍遠坐着容貴妃,右側身邊坐着臧皇后。
臧皇后在挑選食物,“阿煜最近有些上火,吃碳烤的羊肉似乎不太好。”
開元帝放下行令籤,轉頭看過來,“你也不要一味想着他,他已經不是孩子了。今日在座賓客衆多,他不吃,總有人吃的。”雖然這樣說,自己卻親手挑了一隻蟹黃肥厚的螃蟹擺上浮盤放入水中。
臧皇后含蓄地笑了笑,隨手又裝了一碟百合放上浮盤。
“你啊……”開元帝無奈地搖頭,但嘴角的笑容卻分外溫馨。
姚惠妃在另一側相對角落的地方,不懷好意地看着容貴妃,而容貴妃不動聲色地喝着茶,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你們一人出一個詩題吧,最後再由你們評出最佳詩句。”開元帝提議。
三位嬪妃應諾。
另一側,長留王饒有興致地與丞相趙方父子商量,他們準備來一個詩詞接龍,三人覺得這似乎不錯。
酒杯盛滿,令籤躺在浮盤上,順流緩緩而下。
兩位身份最尊貴的都開葷,其他人即便坐在前面也不敢動手。頭一隻浮盤飄浮過來,劉煜看了宋軼發直的雙眼,放棄了原本要取食的打算,宋軼見他不動十分歡喜,高高興興地將那隻大肥蟹端出來,興致勃勃地吃起來。
另一側,長留王的第一隻酒杯也到了,劉煜端起,沒特別要求,只是一個景字,詩詞接龍。劉煜將酒喝下,身後宮女立刻捧上筆和籤,劉煜隨手寫來:秉燭弄花影。
換酒放上浮盤,浮盤顫悠悠地飄向身側另兩人,看宋軼要伸爪子,劉煜立刻說道:“蟹好吃嗎?”
宋軼愣了一下,點頭。再回頭,浮盤已經飄過了她的位置,正好在慕眭面前。慕眭大大方方地端起酒杯,一口飲下,提筆寫下一句:影月渡寒潭。
開筆便如此精彩,後面的人興致更高,那廂三位嬪妃的詩籤也到了,劉煜拿到一個“菊”字,看字跡是臧皇后的筆跡,劉煜提筆寫到:菊落殘影重。
慕眭接到的簽字是“月”,出自容貴妃之手。
瞟了一眼劉煜的詩句,慕眭寫道:重整關山月。
宋軼擦擦嘴角蟹黃,探頭看過來,提醒道:“這邊的詩,不用接尾字。”
“哦,是這樣麼?”慕眭挑釁地看向劉煜。
劉煜則看了一眼那個腦袋幾乎鑽進慕眭懷裡的傢伙,吐谷渾衆人看見這一幕,不禁感嘆:“惠王與這位宋先生感情可真好。”
屁的感情!
咔擦一聲,劉煜手中的筆桿斷了,旁邊兩個傢伙望過來,他淡定自若地讓宮人幫他換了一支筆過來,面上毫無波瀾。
如是兩人鬥了幾個回合,宋軼連酒杯的邊邊都沒碰到,倒是各種吃食流過來不少,她一邊吃得津津有味,一邊欣賞兩位美男吟詩作對,這般風景豈是一個爽快了得。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她終於吃得有點飽了,見慕眭這位半道出家的假漢人終於有江南才盡的趨勢,很順手地將手裡的一碟烤羊肉遞給他。
慕眭從善如流,任那酒杯從身前飄過,安心吃起羊肉來。自此,宋軼發現,再沒有吃食從她面前通過過。茫然地看向劉煜,不過兩刻鐘,咱們的豫王殿下身邊已經擺了十來個碟子,雖然每一碟分量都很少,但十幾個碟子加起來真的很多了,但劉煜並沒有停手的意思。
再看看上游,明明坐了不少人,難道全是擺設嗎?忽然她看見有人伸出手似要動流經身邊的食物,卻在旁人的瞪視下縮了回來。
這些人還真是勢利呢,她吃的時候半天衝不下來一碟,怎麼到了劉煜,一個個拿都不敢拿了?
“阿煜今天的胃口是不是太好了?”臧皇后高興中透着點擔憂。
開元帝看過來,目測了一下他旁邊的碟子,“別再放吃的了。”
轉眼,趙誠過來,求了一大堆吃食去,毫無保留地丟進了曲水裡。開元帝在那邊都要翻白眼了,趙方趕緊替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子拱手致歉。
又是一刻鐘後,劉煜終於沒有再取從身邊流過的食物,默默起身,向茅房的方向走去,那背影依然瀟灑風|流。
“他果然是吃多了吧?”長留王萬分同情。
趙誠賊笑起來。別人看不出來,他還看不出來嗎,自從慕眭覬覦了豫王妃,這位就開始不淡定了,處處看慕眭不順眼,只是沒料到他這般小氣。
宋軼等得都有點餓了,終於等到一盤漏網之魚,趕緊拿起來,細細品嚐,入口軟嫩爽滑幸福得她像貓咪一樣眯起了眼。
慕眭還很貼心地掏出手帕給她擦拭嘴角。
劉煜只是轉了一個彎,眼角餘光掃到這裡,腳下滯了滯,壓不住肚子咕咕叫了兩聲,不得不往茅房繼續前進。
那廂,開元帝看容貴妃在吃雪慄糕,便道:“愛妃可否給朕一塊?”
哪有九五之尊這樣問一個妃子要糕點的,語氣中的小心翼翼,任誰都聽得出一絲討好來。臧皇后只是看了一眼,沒說話。
容貴妃笑了笑,順手去取旁邊那一塊,開元帝卻道:“你手上這一塊就好。”這回分明是在表達親暱了。
容貴妃也沒端什麼矜持,直接遞過去。臧皇后臉色瞬間變了,韓延平也分明感覺到姚惠妃面部抽搐了一下。
臧皇后手攥成拳頭,緊張地看着開元帝,欲言又止之際,姚惠妃突然過來一把搶過那塊糕點,調皮地跳到一丈開外,“貴妃姐姐的手藝我也想嚐嚐。”
開元帝有些慍怒,最後只得無奈地搖搖頭。
因爲吃得太急姚惠妃噎得直翻白眼,開元帝轉怒爲笑,“這麼沒規矩,噎死你算了。”
韓延平此刻離姚惠妃最近,自然很合適宜地端了一杯茶遞過去,可沒想到這一下,姚惠妃不但沒緩過來,反而一口血噴了出來……
見此情形,開元帝沒有去看姚惠妃,反而一步跨到容貴妃面前,滿臉焦急,“你可有事?”
確定容貴妃完好無損,他才傳喚太醫,視線卻有意無意地看了臧皇后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
又開始走劇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