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進門,看見一個長相淳樸,個頭不高,頭髮被修得乾淨利落的30歲左右的男子。
他自己坐着,自斟自飲,似乎並不是爲了喝酒而來,一罐酒只喝了十分之一左右。
以我的判斷,還是有一些內心忐忑,因爲他似乎看上去是一個有些寂寞的男子,這樣的人並不好對付。我只好告訴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打好這一場硬仗。
很顯然,我坐下之後有點不自然,習慣地打開一罐酒和他碰了一杯,禮貌地給了他一個微笑。
他很顯然看出了我內心的不安,於是爲了讓這種尷尬的氣氛打破,他主動開口說了話:“你別害怕,我來這裡是爲了打發等機場大巴前的幾個小時,我平時並不來,只是今天怕睡了的話,錯過飛機。”
我聽後,心裡瞬間變得踏實許多,也應和着說:“一看大哥也是挺正經的,我一點都不擔心別的事情發生。”
“是啊,你爲什麼要擔心呢,我又不會把你怎麼樣。可是剛纔有一個姑娘爲什麼走呢,我又不是壞人,不至於吧。”
我笑了笑給他解釋:“因爲一般小姑娘不能應付你這種大叔啊,怕你們有特殊癖好。”
他聽了之後也笑了起來,看了我一眼,然後拿起一罐啤酒喝了一半下去。
我看到他這個舉動,於是也拿起啤酒要喝,他一把奪過去放在桌子上,“別喝酒,對身體不好,你多吃點水果吧。”他說着給我用牙籤插了一塊蘋果遞到面前。
我一邊感謝,一邊吃着帶着溫度的蘋果,內心瞬間放下了對他的防備,他似乎只是一個需要人說說話的人。
“你不用擔心,我年輕的時候也玩過,但是現在覺得沒意思了,我來就是不想自己呆着,一個人在家的感覺不好。”他盯着大屏幕看,有點落寞,隨後又喝了口啤酒。
我很真誠地看着他,聽他默默地說着,感受到他是個有故事的人。一種閱歷從他的髮梢、他的側臉、他的眼角魚尾紋中流淌出來。
他似乎從眼角的餘光看到我很認真地聽他說話,於是他也測過身來,看了我一眼:“你很善良,你怎麼那麼認真地聽我嘮叨啊?”
“你很真誠,我覺地一個人最厲害的不是當一個好的說話者,而是一個好的傾聽者。”
“你不覺得我煩嗎?”
“當然不會,我很喜歡聽故事,如果你願意,我真的願意聽聽你的故事。”
他聽後似乎也完全放下內心的芥蒂,又轉身看向大屏幕,把剩下的半罐酒一飲而盡,開始給我講他的人生故事:
我出生的一個貧窮的小村子裡,我是家裡的老小,我還有一個哥哥。那時候雖然窮,但是父母都把好的給我們哥倆。父母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我和哥能夠認真讀書,然後考上大學爲他們爭光。
可是我和哥都不爭氣,沒少捱打,但是那個時候沒有學習的概念,就整天和一幫社會小混混一起混。我哥很早就不上學了,於是我爸媽就把希望寄託在我身上,所以我一直在上學,以前成績也挺好的。
事情的變化就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在我的家鄉,冬天是燒柴火取暖的,而且門窗都很封閉,有一天,我爸在外邊忙活,我和媽在屋裡,我記得一開始我媽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躺在炕上了,後來我也慢慢沒有知覺。後來聽村裡人說,我爸進來後也慢慢開始頭暈,但是他很快就意識到我們是一氧化碳中毒,他先把我揹出去,找了好心人把我背到了醫院,我先得救了,後來沒什麼後遺症。
但是我媽是後來被救的,她有一身病,記憶力減退,也不能幹活,有的時候精神也不正常,所以我和我哥都得學會做飯來照顧這個家。我媽的病讓我們家欠了很多錢,於是我哥就去打工給家裡分擔,而我也開始成績一落千丈,最後高考的時候,我雖然去了,但是每次都是一直睡到交卷,所有科目都是0分。
那一刻,我反而很輕鬆,我就想:我終於可以進入社會賺錢了,因爲我爸一個人撐起這個家太難了。
而我爸媽聽到我做出了這個舉動,就是抱着我哭,哭得非常傷心,我爸說:“是我沒用,我們沒讓你們生在一個有錢人的家裡,我們太窮了,讓你們受苦了。”
我也哭,是人生中哭得最傷心的一次,然後在內心的最深處暗暗發誓,一定要去賺錢,讓他們過上好的生活。
第二天,我就揹着包去社會上找工作了。
很快我找到了一個賣壽衣的店裡打雜的工作,我們天抗木頭做棺材,第一個月我賺了700塊錢,只留了100塊錢,把其餘的錢都寄回家了,我特別開心,還買了一直都沒捨得買的漢堡包,一口氣買了2個。
可是好日子沒過多久,我媽還是去世了,只有我爸在家,我那時候離家遠,沒有見到我媽最後一面。
我自己默默地哭了一場,希望賺到錢讓我爸過得好一點。
後來我爸沒人照顧,自己不好好吃飯,還天天打工,遭遇了事故,腿股骨頭壞死。
我和哥帶他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如果要手術的話需要10萬塊,我們哪裡有這麼多錢,我哥爲了籌錢去搶劫,最後被判刑了。
後來,我爸回家後,就用村裡的土方子治,沒想到遏制住病情,慢慢地可以活動了,腿也沒有再腐爛。
我以前的夢想是去當兵,可是在那個時候是希望我爸可以住得好一點,於是我把攢的錢都拿出來給我爸蓋了好房子。
後來我爸還是病情惡化,在4個月前,他去世了。
去世前,我回到他的身邊,他希望把房子留給我,可是我哥出獄的話沒着落,於是我把房子留給了我哥。
我有的時候在想,夢想有什麼用,沒有踏踏實實的錢來得更實用,因爲我的父母就是窮死的。
當我聽到這裡的時候,我的眼角已經有些溼潤,因爲這個故事是如此傷感,他是很平靜地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我多麼想給他一個擁抱,可是我們卻如此彼此尊重地坐得隔着一個人的距離。
他調整了坐姿,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感嘆一下還有時間可以繼續聊天,似乎意猶未盡。
這時大屏幕上的時間變成了零,他出去找大媽又延長了2個小時。
關於他的故事,似乎還有很多,我只是感嘆,一個人的生活該多曲折,纔可以歷練出他現在的淡定從容。生活該多戲劇,纔可以給一個人如此多的苦難,讓一個人在那麼多事情面前還要選擇堅強。
在他的人生面前,我所有的苦難是如此地微不足道,而我曾經在那些事情面前的選擇是自殺,我有什麼權利那麼做,我遇到的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看我也不喝酒,於是讓我自己去拿了飲料喝。
我的內心告訴我,自己當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除了關於一個人的故事外,還有像朋友一樣的關心。
他也不要我幫他開啤酒,自己打開後就和我的玉米水碰杯。似乎他需要一點酒精讓自己可以繼續說下去。
他伸了個懶腰,身體靠着沙發,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然後繼續說:
我繼續說我的故事吧,我很感謝我的第一個老闆,他看我很小,做事很努力,即使給我漲工資,但是不能一輩子就幹那個,於是就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後來開始做翻譯,工資也漲了。
隨着見的人變多,眼界開闊了,我也知道自己該學習更多的東西,要出去外邊的世界看看。
後來,我就去了四川,因爲我從小學習韓語,我到那邊就應聘上一份導遊的工作,開始帶一些韓國的團。
到了2008年,那是最難忘的一年。
一天,我帶着一個大叔大媽的團,到了晚上,我們需要回到下榻的酒店收拾一下,然後一起去飯店吃飯。以往的團都是拖拖拉拉,可是那天每個人像約好了一樣,5分鐘後就從酒店都出來了,當我們準備去酒店的時候,地開始劇烈地晃動,我帶着大叔大媽就朝空曠的地方跑,老天爺給我留了一條命,我們的那個團無一人傷亡。
可是沒過多久,我們住的酒店就整個塌陷了,就像電影中的災難畫面一樣,世界變得一片狼藉。那次事故我失去了朋友同事12個人。
那一次給我了很大的打擊,我傷心了好久,曾經還是開玩笑,一起吃飯的人,突然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他說到這裡,我的內心無比傷痛,我給了他一個擁抱,或許不足以撫平他內心的傷痛,但是我又能做什麼呢?
所有的傷痛似乎已經變成他面對生活的鎧甲,或許經歷了這些,再難的事情也都不算什麼了吧。
聽了那麼多,我只想給他一點來自我的善意:“我想,可能你現在可以做的是好好找一個對象,然後生一個大胖小子,有一個自己幸福的小家,這樣可以慰藉父母的在天之靈吧。”
他露出了一絲笑意,似乎是夢想實現後的幸福微笑:“我也是這麼想的,我想找一個媳婦,然後生個孩子,一家三口去父母的墳前祭拜他們,告訴他們我現在有錢了,過得好了,讓他們在天上也好好地,不要操心我。”
我用堅定的眼神看着他,然後用肯定的口氣說:“你經歷了那麼多的磨難,以後老天一定會給你很多福氣的,加油。”說完,我伸出手掌,對着他,他也伸手來和我擊掌。這是我對他的祝福:你一定要狠狠地幸福。
我的內心五味雜陳,我不想用可憐或者悲傷地情緒來對待他的故事,於是我主動提出要唱首歌,讓自己輕鬆一些。
“一首周杰倫的《簡單愛》送給你。”我報幕後,左右拿着麥克風,右手握着他的右手,希望給他一些力量。
我拉着他的手,他也沒有反握我的手,這似乎是他認爲最禮貌的行爲。
一曲唱罷,他讚美一番,爲我使勁地鼓了掌。
包廂裡,閃着五彩繽紛的霓虹,大屏幕也不斷地切換着有點曖昧的畫面,沙發上的我和他就像許久未見的朋友,心心相惜,說着自己人生的遭遇、遺憾和希望。
在都市中,在荷爾蒙氾濫的年代,在狹小的空間中,就一定要有慾望嗎?或許還有我們在訴說關於人生的故事,或許一個握手和擁抱就是關於生活的希望和勇氣,而不是肌膚上的快感。
我和他還聊了很多,包括他的事業,最後我們留了微信。
他也沒有說太多,坐車走後,我答應過他以後可以一起吃飯喝酒,可是他再沒有聯繫我。
今天打開電腦,寫他的故事,我的情緒還是很激動,他是一個溫暖和善良的人,他的夢想迫於現實放棄了,我也一樣。
我打開微信,找到了他“權哥”,然後在對話框寫下:“權哥,你過得好嗎?我此時此刻正在寫你的故事,希望你一切都好,雖然相遇短暫,但是我會在內心深處祝福你:一切順利,一直幸福,平平安安。”
我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再見,但是短暫地相遇和緣分會珍藏在心裡,相信善良的他此時已經牽手一位善良的姑娘,開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