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第261章 揮鋤

“縣尉說到了秋天,交的稅比去年少一半,你信嗎?”

“我沒想過。”

“我不信。”

說話的農人名叫關阿麥,前陣子把租給他種的田地賣給了宋家,如今則暫住在同村朋友劉才的農舍裡。

他之所以不相信薛白,因他阿爺以前就當過逃戶,後來宇文融括戶,朝廷曾承諾“六年起科”,即對新落籍的農戶免徵六年賦調,但第三年的地還未收成,就被朝廷收了重稅。

關阿麥記得阿爺臉上深刻的皺紋,愁苦的眉眼,卻說不出事情的經過。

“有地就種唄。”劉才啃着手指,覺得手指有鹹味,吮了吮,也許是因爲鹽分讓他精神了些,他又嘟囔了一句,“我信縣尉。”

他阿爺本想給他起名劉財,取“留財”之意,結果縣吏懶得多寫,便讓他叫了這名。

關阿麥問道:“等農閒了,你去縣裡賣菜嗎?”

其實宋家買地時給的十貫銅錢,關阿麥不是花了,而是把大半都藏着,就埋在劉才後院的糞堆下面。

忽然,有人推門進來。

關阿麥連忙起身,喚道:“郭三十五郎。”

“劉才,你佔了郭家的田知道嗎?!”

“我沒……縣尉分我的...”

“啖狗腸,還在這跟我‘縣尉縣尉’,尉你娘,馬上把縣署給你的租契交出來滾蛋!

“犁了地,種子都播下去了…….”

劉才還在說話,直接便捱了一巴掌被打翻在地。

郭三十五道:“你在郭家的地上撒尿,是不是也要說地是你的?!”

反而是跟着來的郭家管事人不錯,和顏悅色地上前扶起劉才,笑道:

“我家小郎君說話直率,其實知道你的難處,要是斷了糧,到郭家幫忙種地,保你一家子活下去。”

這些情況完全超出了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農人能應付的範疇,劉才還在發愣,一份身契已遞到了他眼前。

“畫個押吧,往後你還在這種地,郭家養你。”

“我不識字啊。

“要你他孃的識字?!”郭三十五不耐煩道:“快點。”

關阿麥更有閱歷些,擡頭看了一眼,見郭家帶了許多部曲,人多勢衆。他遂點頭哈腰地溜出去,嘴裡道:“小人沒田,沒田。”

出了屋子,他先是趕到外面,匆匆從田邊跑過,一把拉住一個也在慌張跑步的同鄉。

“阿才的婆娘女兒在織坊?快叫她們先別回來!”

“織坊也打起來了!”

“咋了?”

“大戶捉逃奴,打起來了,死人了都!”

關阿麥因自己的婆娘孩子也在織坊,頓時亂了心神,問道:“誰死了?”

“薛帥頭不讓大戶捉人,殺了人…....”

關阿麥稍稍放心,他婆娘長得醜,該是沒事。

他只覺這情形愈發像是當年阿爺突然被催稅時了,官府又變天了。

也好在腦子活,趁着薛縣尉還在之時,先把田賣了好價錢。

糞地裡,拿起鋤頭就刨。

等郭三十五郎帶人拖着劉纔去了下一家,他便重新摸回劉才家後院的這鋤頭是薛縣尉鍛造了發下來的,特別順手,一會兒就刨出了一個深坑,“叮”的一聲響,關阿麥怕傷了鋤頭、銅幣,也不嫌髒,直接用手挖,提出一個大麻袋來。

他顧不得別的,抱着重重的錢就跑。

“哎喲!”

忽然兩根棍子伸出來,將他絆倒,是幾個郭家部曲,盯了他很久。

錢幣嘩啦啦撒了一地。

“三十五郎,有賊!”

“我不是賊……這是我的東西.….

“從我主家地裡挖出來的,能是你的東西?”

“真是我的,我賣了田,宋管事給我的,不信你問他.….”

“你賣的也是我主家的田,還有,宋家管事正跟三十五郎談事呢,你說謊馬上便要被拆穿。”

郭家部曲們收拾了錢,提着便走。

關阿麥連忙撲過去抱着布袋,喊道:“真是我的錢!宋管事就在那,你問他啊!”

宋添壽正在與郭三十五郎談地界怎麼劃分,包括薛白新開墾的荒田如何分配,如今地裡都出苗了,談得好談得壞,一年能差上萬石糧食。

忽然聽到爭吵聲,他們都轉頭看了一眼。

宋添壽認出來那是前陣子花錢從其手中買租田的農人,暗道晦氣,當時雖是試探薛白,但看在薛白麪子上出價頗高,另外,薛白確實有給農戶底氣,沒那麼多錢不賣。

此時卻成了笑話。

此時,宋添壽只要開口,或能把錢要回來,他卻並不想耽誤與郭家談分田地的事。

“繼續談吧,郭家引狼入室,如今竟還想要回原有的田地,那新田就別再沾手了。

“郭家損失最大。”

郭三十五郎臉色嚴肅了一些,擡手一揮,讓部曲把關阿麥驅開,別吵到他的大事。

“我的錢啊!我的!”

別吵,快拖下去。

關阿麥死死抱着那個包裹不肯放手,喊道:“宋管事,你給我的錢.….”

但他越喊,郭家部曲越是用力將他拖下去,“啪”地一棍子打在他頭上。

“宋管事!”

關阿麥已經顧不得痛了,沒了這些錢,他一家子就真的沒活路了,於是死死地抱着錢幣,呼喊着宋添壽。

棍子一棍一棍落在他身上,他真的不明白,爲什麼明明離得那麼近宋管事都不肯替他說句話?

“宋管事…….”

“噗。”

棍子打在皮肉上傳來悶響,關阿麥到最後連錢的事都忘了,只瞪着宋管事的身影,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回頭。

沒有。

他真的不配讓對方多看一眼。

“死了?”

“尻!死不撒手。”

“埋了吧,他是逃戶,誰知道他去哪了。

那邊,宋添壽臉色也嚴肅起來。

“水渠是薛白用宋家的錢修的,新田必須歸宋家所有!”

“那塊地五十年前歸郭家了。”郭三十五郎喝道:“我家的祖墳還在上面!”

當天,關阿麥就被埋了,就埋在離田地不遠處。

田地裡,有一根麥苗也破土而出,它與孕育它的土壤一起,進了大戶人家。

“麥苗都出了,憑什麼佔我們的田?!”

“這塊地就不是你們的!”

在回郭鎮以西,高門大戶們遇到的阻力卻異常的大,那些被薛白收容了一冬的濟民社農人們集結在了一起,十分團結。

“此地本是荒地,因爲是縣裡許諾給宋家開荒,宋家纔出錢挖這條水渠。薛縣尉沒與你們說清楚,才讓你們佔了地。你們吃的是宋家出的糧,佔的是宋家的田,有理嗎?別的不說,水渠還沒修完,如今停了,夏天你們有水澆地嗎?!”

“說什麼都沒用,狗大戶想搶我們的田,就是不行!”

“縣署都發話了,你們想要對抗朝廷嗎?造反嗎?!

“我們要薛縣尉回來!”

帶人來佔地的是宋勉、郭渙,二人卻沒有出面說話,只在馬車上看着。

宋勉急着立功向家族表明立場,不停催促部曲威逼農人。

郭渙則有些心在不焉,擡頭看着遠處的祖墳,覺得自己懶得再替家族打點侵佔田地的事了。

倒不是他跟了薛白幾天品德就高了,而是心中受到的傷害還沒癒合。

他近來在想,盡心盡力爲這些人牟利有何用?

所謂分潤利益,利益最是說變就變的,利益關係最是不牢靠……這是親自經歷過才知道的。

以前他總以爲自己死後,那些宅院、錢財都能留給妻子兒女,不,轉眼間就被吞得一乾二淨,最先來吞的還是家族中受過他最多幫忙的親人。

忽然,大喝聲把郭渙從沉思中拉了出來。

“來啊,打!”

“你們這是造反知道嗎?!”

“打殺我啊!”

濟民社當中,喊得最大聲的是一個叫趙餘糧的農夫,他此時還是一個農夫,卻是站在薛嶄身邊,把頭伸向那些部曲。

“有本事給我來一下子!”

盆兒手裡拿着一把鐮刀就護在趙餘糧身邊,跟着喊道:“哪個敢動看看?!”

他們這邊氣勢不弱,反倒讓對面有些猶豫起來。

“要不就教訓這些刁民一頓?”

宋勉看對面有一百多條大漢,且不像旁的農人唯唯諾諾,遂向郭渙問道:“郭錄事如何說?”

“不急。”郭渙道:“斷了他們的水,圍上幾天,他們自然泄氣了。”

兩人遂留下部曲,暫回縣城與諸人商談。

旁的大戶如崔家、鄭家也出錢分潤了郭家的田地,如今要還給郭家,自然要彌補損失,因此近兩日都忙得很。崔家今日佔了幾頃伊水南畔的田地,那是早就想佔的,因薛白清丈田畝而耽誤了。

若薛白真請得動右相府出面,他們更要及早將田地之事定下來,到時法不責衆,也只能認了那些地是他們的。

唯獨沒想到,會遇到濟民社的團結抵抗。

“此事不能再拖了,會讓刁民紛紛效仿。”

“簡單,各家把部曲集結起來,夜裡將他們全都摁了。”

“有必要嗎?”郭渙道,“依往常的方法,多花些時日也就.….”

“今日薛嶄在織坊殺人,怕是要漲聲勢。”

“漕工怎麼辦?漕工可是都向着薛白的。”

“運河上正忙,走了一半。還有不少被分去墾荒,今日那些刁的往往都是當過漕工。剩下的縣令會親自安撫,無非是捨得花錢。”

“好在薛白來的時日還短。”

WWW★ttκā n★co

“速戰速決吧。一百多個惡漢,每家各派百餘部曲過去也就拿下了。”

“地都出苗了,莫踩壞了地....”

入夜,趙餘糧翻了個身,沒能睡着,乾脆便坐了起來。

這動靜驚動了盆兒。

餘糧哥?怎麼了?

“聽說縣令把田簿燒了,這田地還守得住嗎?”

“等縣尉回來就好了。”盆兒揉了揉眼,滿不在意地嘟囔道。

趙餘糧小聲道:“縣尉真能回來嗎?我告訴你,不少人心裡都沒底。”

“肯定啊,薛班頭、渠帥、阿儀哥他們都還在織坊。”

也許是因爲盆兒還是個孩子,更容易相信人一些,理所當然的語氣道:“等縣尉回來,就治住這些貪官劣紳。”

趙餘糧竟就信了,他的婆娘還在織坊,婆娘沒事,他就能豁得出去。

“好,睡吧。”

他們躺下要睡,忽然卻聽到外面響起了動靜。

“哪個?!”

全都摁住!

下一刻,一羣持着木棍的黑影就竄了進來,對着屋中的衆人揮棍就打。

“叫你們蠻橫!”

部曲們是擅於這般教訓刁民的,知道怎麼打最痛又不打死人,下棍很是用力。

頓時,痛呼聲大作。

趙餘糧首先做的是抱住盆兒,將他擋在身下,用背挨着那些棍子。

“尻!”盆兒怒吼道:“再打一下我弄死你們!”

他在碼頭上混過,比這些農人還有血性。

“別打了!”

趙餘糧則是大哭道:“我們錯了……別打了,我們交田……交田....”

他手邊就有鋤頭,但部曲們人多勢衆,他沒敢拿起來揮。

農人們只好紛紛答應交出田契,棍棒這才停了下來。

“交田!滾出去!”

趙餘糧艱難地起身,一道人影已竄了出去,卻是盆兒。

“誰敢奪我們的田?!”

盆兒怒叱一聲,手裡的匕首已刺在了一個部曲的大腿上,這是他與任木蘭學的殺人立威的辦法。

但夜裡看不清人影,部曲沒有被他這孩子嚇倒,而是吃痛之下,猛揮棍子,將他砸倒在地。

“盆兒!”

趙餘糧驚怒,提起鋤頭便砸。

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濺了他一臉,場面終於失控。

這一刻,趙餘糧激怒之下殺了人,不再單純是一個農夫了,他自己都嚇得愣在那兒。

盆兒抹着淚站起來,猶不知死了人,大喊道:“我們的田,不讓!”

“殺人了!”

“那些刁民作亂了!”

有部曲連忙跑向縣城,慌忙之下踩到了那剛出苗的麥地。

很快,更多的部曲便被派了過來。

這種亂子不是沒發生過,整個村子一起鬧事官紳們也見過,無非是打到這些刁民害怕。

“啖狗腸,在我家的祖墳下鬧事。”

郭三十五郎也被驚醒,郭家已派了兩百多田地上的部曲過去了,但本以爲是對付些賤農,沒有主家在坐鎮,部曲們放不開手腳。因此需要他去鎮住局面,告訴部曲們可以往死裡打。

“以往這種事都是渙叔來辦,如今阿翁卻都交代我,真是......”

郎君就多勞心吧,我看往後也該由你來當縣署的錄事了。”

“就怕宋勉要與我爭,但我覺得他看不上到縣署做事……..”

帶了些宅中的家丁出了回郭鎮,很快便是新田了,那邊正是一陣呼喊。

郭三十五郎聽了動靜不由大怒,喝道:“棍子軟了是吧?今夜不鎮住他們,更無法無天了。去告訴他們,狠狠地揍這些刁民,不怕死人!”

“是!”

這片新田地勢較高,還能看到東面的洛水,水渠便是從洛水引過來的。

此時有幾個家丁轉頭一看,恰見洛水上正有火光,還有人舉着火把正順着水渠走過來。

“哪是什麼?”

“夜裡泊船嗎?”

“不應該啊,這裡不是碼頭,除了新田什麼都沒有。”

郭三十五郎心中好奇,往前趕了幾步,見對面過來的大概就不到十人。

他遂大聲問道:“哪家的?也是來幫忙鎮壓刁民的嗎?”

“什麼刁民?”

“之前佔了我家新田的刁民,先告訴你,這塊地是我家的,我家祖墳在北面山上。

喊話間,對面也走得近了,已能看到他們火把上時不時往下滴的火油。

其中爲首一人問道:“你打算怎麼佔田?”

“不聽勸的就打殺了罷!”

郭三十五郎雙手叉腰,自覺威風凜凜,彷彿有一縣之主的派頭。

之後,他意識到方纔那聲音有些耳熟。

“問這麼久,你到底是說你是哪家的,莫不是宋家又想佔地?不對,你不會是...”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下意識把頭伸長了,想在夜色中看清楚來人是誰。

果然,那火把的光芒下,漸漸顯出一張英俊又讓人厭惡的臉。

是薛白。

奇怪的是,薛白裝病離開了這麼久,竟也沒帶來朝廷高官,他們說的金吾衛也沒有,還是隻有那幾個護衛,怎還是從東面來的?

“薛縣尉,你倒還敢回....”

“殺了。”

“噗。”

郭三十五郎話還沒說完,夜色中已有寒光閃過,破風聲起,他的脖頸已被粗暴地劈開。

鮮血噴涌而出,灑在了他腳下的土地上。

有些乾涸的泥土沉默、迅速地吸乾了鮮血,依舊無聲,任人們爲它爭奪不休,土地始終沉默,用千萬年的時間化解一切。

包容,又顯得不屑。

薛白想要解決土地的問題,卻不能這般包容。

他除掉高崇得到了一些威望,但不夠,偃師縣的官紳們顯然對他的敬畏還遠遠不夠,連他清算田畝戶籍的政策都要阻撓,而他還沒開始抑兼併、改稅制,只打算讓隱田交稅。

或是因爲這些官紳堅決不肯改變,或是因爲還不夠怕他……..那隻好什麼辦法有效就用什麼辦法,不計後果。

無流血,則不足以變革。

趙餘糧揮舞着鋤頭,漸漸忘了害怕。

他也不管對方的人數比這邊多,只想着如果能守住田就好了,不然他們一家子肯定熬不過這個冬天。

但心中還是有種田地要丟了的絕望感,因爲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失去田地了。

上一次是因爲欠錢,他是在天寶三載欠收時向人借了五貫,以田地爲抵押,沒想到還了三年,越還越多,三年的收成填進去之後,他的田就丟了。

白瞎了這名字,其實一輩子都沒餘糧,他婆娘則罵他“天生守不住財的命!

去年冬天,若不是薛縣尉設濟民社收容了他們一家,他們便只能把小女兒賣了,不是他不心疼女兒,而是一家都快餓死了,而只有小女兒賣得上價…..

此時回憶起當時考慮這些事的感受,趙餘糧覺得有刀在心裡絞。

“孃的!我的田!”

“打死他!打死個帶頭的,刁民就老實了!”

隨着部曲中有人這般呼喊,棍子遂全都朝着趙餘糧招呼過來,把他往死裡打。

忽然,外面有人叱道:“我纔是帶頭的,來打死我!”

衆人轉過頭看去,只見十餘人舉着火把過來。

部曲們還在發愣,農人們卻已經聽出是誰了。

“縣尉來了!”

“縣尉來了!”

走在前面的是老涼、姜亥,他們是提刀就真敢殺人,嚇得那些部曲紛紛讓開道路。

“一羣廢物!”

老涼開口卻是罵起農人們來。

“縣尉供你們吃喝一整個冬天,讓你們養膘。給你們造了帶鐵的農器,結果你們是沒帶把的?讓人拿着棍子這麼打?廢物!”

農人們擡頭看去,見薛白也過來了,只是冷着一張臉,不再像平時那般溫和。

“縣尉。”他們委屈地大喊起來。

“喊有用嗎?!縣尉把田分給你們了,還要時時刻刻給你們盯着嗎?”

姜亥也是大罵,上前,一把奪過趙餘糧手裡的鋤頭,走向那些被他嚇得還在後退的部曲們。

不由分說地,一鋤頭就揮了出去,直接砸在一個帶頭的部曲腦袋上。

“嘭!”

殺人很難,但到了姜亥手裡就是這麼簡單。

周圍衆人都被嚇住了。

盆兒握緊了雙拳,又害怕又激動,方纔他用匕首扎人,想要的就是這樣的氣勢。

“搶?!”

老涼則上前喝道:“縣尉讓你等退下,不退者視爲襲官,打殺勿論!”

“還愣着做甚?打殺勿論!”

趙餘糧正感羞愧,聞言撿起一把鏟子,叫嚷着便衝上去掄着亂打。

鐵鏟砸破了欺辱他的人的軀體,血流到他的田地裡,他忽然感到了安心。只要能守住這片田地,他就不用再把小女兒賣掉了。

“搶田啊?來啊!”

薛白終於看到了鐵器揮舞的光芒。

這與上次籠絡漕工不同,漕工得了允諾,還得看他是與官紳站在同一邊。換言之,那一點錢,還不足以讓人賣命反抗整個偃師的官紳,或者說主人。

得給地。

用幾個胡餅收買來流民到驪山刺駕,那是讓人送死。得給了田地,讓人能安身立命,讓人知道自己在守什麼東西,有恆產者有恆心,纔是以後最堅定支持他的力量。

薛白瘋了。

深夜,呂令皓匆匆趕往縣署,路上提出了他對這些事的不少見解。

“不就是幾十頃田嗎?沒必要,他就一定要發在那些農戶手裡?有多少頃來着。”

這種話聽一聽也就是了,其實呂令皓最清楚,這事關縣署的權力,事關薛白與大戶們誰先妥協。

“他腦子裡缺根筋,做事沒輕沒重的。就像瘋子的力氣特別大,一個道理,這種人狠起來特別狠,得避着些……哦,高尚人呢?”

“去洛陽了。”

“快,連夜派快馬把消息告訴他。”

“喏。”

呂令皓快步趕到衙署,只見各家大戶已經聚在署門前了。

帶着衆人到大堂落坐,他擺擺手,心平氣和地安撫了衆人的情緒。

“你們啊,太急了。一急,不就被牽着走了嗎?薛白既然回來了,暫不搶田,繼續原定辦法軟刀子割肉便是。我與郭錄事做了許多年,何時激起過民變。”

“莫再動武,將薛白請回縣署議事,面上客客氣氣的。不聽他的就是,把水源斷了,花些錢拉攏了那些刁民,不就不鬧事了嗎?”

“郭太公,你先莫哭,郭三十五郎死了不假,但你難道還能公報私仇不成?真打起來,萬一你老人家出了好歹,反而由他說了算。慢慢理論,你德高望衆,還怕了他嗎?”

“他火氣旺,衝動,身後又有貴人罩着,與他正面衝突是最不智的。”

這一點,呂令皓不必再多做解釋,高崇就是輕易被薛白激怒了,加之牽扯謀逆大案,激烈衝突反而失去了地頭蛇的優勢。而呂令皓作爲縣令,行得正、坐得直,完全可以與世族們從容應對。

薛白在,他們就聯合排擠;薛白逃,他們就佔據利益;薛白回來,無非是繼續排擠。哪能因爲對方一去一回而亂了分寸。

一番安撫,各家世紳都冷靜下來,議定且都回家去,當作無事發生。

本就沒發生什麼,就是一些鄉民爭地,鬨鬧起來,薛縣尉過去處置了。也沒死什麼人,縣城也未起火,除了郭三十五郎死了,正好藉此事拿捏薛白。

末了,呂令皓道:“放心,在偃師縣我們就是規矩。世間的規矩會偶爾被打破,但不會被打敗,沒人能打敗規矩。”

被派出來見薛白的是呂令皓的幕僚元義衡。

他從一個個舉着鐵器的農夫隊列中穿過,不由自主地有些緊張。感覺面對的不是農夫,而是反賊。

好不容易,見到薛白還穿着那一身青色官服,元義衡才舒了一口氣。

在他眼裡,官服代表着規矩,薛白只要還守規矩,萬事都好說。

“見過縣尉。今夜鄉民鬧事,多虧了縣尉及時趕到,制止了動亂。”

“這般說,我還有功了?”薛白神態平和,臉上還有笑容。

元義衡賠笑道:“當然有功,縣令想爲縣尉報功,也有些誤會向縣尉賠禮,不如回縣署再談吧?”

“軟弱。”

“什麼?”

“既得利益、久享富貴者的通病,你們太軟,不如高家兄弟硬氣。”

元義衡十分尷尬,暗道薛白這般當面批評太過份了。偏他八面玲瓏,還能接得上話,笑道:“高家兄弟,頗具野心罷了,論底蘊深厚,還得是縣令。

若把“底蘊”換成“臉皮”,其實說得很精準。

薛白知呂令皓是哪些手段,道:“也好,回縣署談吧。我需把這些農戶帶上,談談他們的田地一事。”

“這…..恐縣署容納不下。”

“無妨,他們不嬌氣,站着就行。”

元義衡只好派人去請示呂令皓,領着這百餘農戶夜間進城,還是要有所準備,避免加劇衝突。

薛白正準備起行,恰有個小小的身影匆匆跑來,正是任木蘭。

“縣尉!”

任木蘭是從織坊過來的,還在喘着氣,迫不及待就道:“縣尉回來了,快乾掉他們吧.…..”

元義衡聽了,不由臉色一變,竟真有點被這個小姑娘的狠勁給嚇到。

薛白則是神態輕鬆,帶着任木蘭到一旁說話。

“縣尉,你一不在,狗大戶就派惡僕來搶人了,說織坊裡有幾個是他們偷逃的奴婢,身契都拿出來了。好在薛班頭帶了幾個夥計攔着,不然就被他們搶走了,縣尉得給他們一個狠狠的教訓......

正說着,那邊縣署已有人來回報,縣令答應讓薛白帶着農戶到縣署去談。

“談?”

任木蘭滿心以爲今夜會像上次那般打打殺殺,甚至打殺得還要狠,沒想到陣仗擺開,武器都提起來了,還要談?

她不由大爲着急,道:“縣尉,可不能被騙了呀。他們嘴上答應得好好的,等你一不在,又要搶地、搶人了,怎麼談他們都不會悔改的.…”

競是連一個小姑娘都知道這道理。

薛白卻像不知,道:“你彆着急,等我先到縣署。”

“怎能不急?縣尉你是沒見他們到織坊想做什麼。”任木蘭差點哭出來,說話時不自覺地揮舞着手裡的刀,急道:“搶地盤的時候,一口氣泄了,可就要輸了。”

那刀上競是帶着血的。

薛白依舊懶得與她解釋,隨口道:“我先到縣署。”

說罷他便走向黑夜,任木蘭轉頭看去,生怕這個薛縣尉也被吞噬了。

地方世族勢力像水,流淌時不聲不響,卻常能溺斃人。

洛河水緩緩流淌,與此同時,有一艘大船靠了岸。

黑暗中先是走下了一個平平無奇的年輕漢子,之後則是接連不絕的人影。

“胡來水,你帶路…...

194.第191章 起家官第483章 坦白局165.第162章 志不滅92.第92章 申告260.第258章 分化與抱團155.第152章 新派系126.第124章 隱情212.第209章 鋪路20.第20章 審179.第176章 挑唆者111.第111章 派系第383章 仕女圖262.第260章 借刀298.第292章 一片冰心278.第274章 歸第389章 一條船上的人第1章 長安雪第440章 威嚴落地36.第36章 兩頭通吃第432章 選擇第381章 誰更執拗226.第223章 潼關懷舊41.第41章 劫囚第428章 盟主217.第214章 長生殿104.第104章 大唐風氣第420章 人如狗第351章 靈關道第451章 風吹去66.第66章 夜宴273.第269章 首陽晴曉第481章 迴歸144.第141章 書坊第473章 嬌貴248.第246章 釋放128.第125章 敵友127.七月總結(感謝月票金主“愛愛他家大可290.第284章 招搖撞騙第455章 速去速回309.第303章 獻策104.第104章 大唐風氣第462章 忠與逆230.第227章 每個兇手167.第164章 洗兒宴231.第228章 遺澤339.第331章 天下本無事第340章 提議232.第229章 援手45.第45章 祝大家端午安康181.第178章 狀元327.第319章 隱患114.第114章 踏青第408章 非戰之罪第4章 良娣第461章 餘燼108.第108章 火眼金睛180.第177章 揭榜111.第111章 派系53.第53章 珍饈239.第236章 背郭第5章 安頓第447章 豬不化龍314.第308章 嚴網第443章 夢遊通天宮314.第308章 嚴網183.第180章 貪心19.第19章 欺上門105.第105章 局外人第380章 皆在一念之間83.第83章 策論第431章 明堂53.第53章 珍饈108.第108章 火眼金睛第462章 忠與逆第439章 無貴賤16.第16章 煞婢130.第127章 猴子偷桃第350章 俘虜第455章 速去速回71.第71章 燈火闌珊第358章 奪城66.第66章 夜宴第471章 郡王第476章 騙子第386章 長恨歌第438章 都是對的231.第228章 遺澤155.第152章 新派系311.第305章 相門女114.第114章 踏青167.第164章 洗兒宴295.第289章 滿月宴21.第21章 隴右老兵159.第156章 高高掛起160.第157章 君自抉擇第418章 亂起第452章 長安亂125.第123章 共識第485章 謊言第1章 長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