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王淩坐在司部衙門內,木木呆呆。

他的退親大計屢屢破滅,王淩開始認真思索,這是不是命。

命該如此,命裡該他此時娶妻,命裡他註定就是個給舅舅做棋子的下場。命中定的躲不過,王淩很惆悵。

他盯着案宗,一時一時地直着眼,應景蘭在一旁替他抄文書,提着筆將他看了又看,監察督安司裡的督安郎們最近見慣了王淩走神,都見怪不怪,只在桌前有意來來去去,欣賞一下,有的路過時還擠擠眼小聲問應景蘭:“又神遊了?”

應景蘭嘆氣低聲回道:“你說話他都聽不見,自然是又神遊了。”

這話鑽進王淩耳朵,觸動了他的一分神智,抖擻回精神問:“嗯?怎了?”在桌前的那個督安郎立刻笑道:“沒有沒有沒什麼。”應景蘭也應道:“沒有沒有沒什麼。”

王淩慢吞吞地拿起卷宗,又看起來。

謝洛白在內廳側着身子向外瞄了瞄,再轉回去道:“單舟兄最近,爲了娶老婆整個人成天像魂不在身上似的,想想也是,國舅只是他的舅舅,不和他同姓,有的事情不好幫他,娶個親全靠他自己來辦,當日嫁了兩個妹妹,現在自己娶親還要自己操持,單舟兄啊……唉……”搖頭一嘆,而後道:“容君,不然我們就再問問單舟兄哪裡有要幫忙的地方,能幫點他他總省點勁,你說是吧。容君?容君?”

姬容君的眼神飄忽,也像在神遊,胡亂地應了一聲:“好,要麼你先問問看。”

謝洛白瞧了瞧他,沒說什麼。

傍晚,應景蘭家中已經來了長輩,估計要爲他在朝廷中的前途打點,應景蘭愁眉苦臉地告辭先回去了,王淩看着應景蘭的背影,不由得想,他心心念念要進清閒司部,但身爲應氏子弟,恐怕沒那麼容易如願,由應景蘭想到自己,人的命啊,想改還真不容易。

他出了監察督安司緩緩向皇城門處走,忽然有人大步流星從後面趕上了他,姬容君滿臉鄭重地向他道:“王淩,你等下,有事情麼?能否……一同去個僻靜處站站。”

姬容君說要到僻靜處站站,果然是站站,也果然是僻靜處,王淩騎馬隨着他出了京城城門,在城門外一處既荒涼又清冷的小河邊停下。

此處荒草叢生,有一兩棵歪脖矮樹可供栓馬,王淩本來把馬和姬容君的栓在一棵樹上,但姬容君的那匹大約是匹名駒,很有名駒的性格,不肯屈就與尋常的馬栓在一起。王淩的馬剛被栓在樹上,向姬容君的馬湊過頭去,以示友好,姬容君的玉花駒立刻鼻子裡噴了一口氣,掀蹄子狠狠地踹了王淩的馬一蹄子,王淩的馬吃疼,嘶了兩聲,王淩當時已和姬容君站在河邊,姬容君凝視他正要說什麼,馬聲一嘶,王淩急忙趕過來,將繮繩解開,牽着自己的馬另栓在了一棵樹上,王淩的馬還是匹年少的馬,原地踏了踏蹄子,眼眨了兩下,很委屈地把頭在王淩手上蹭了蹭。姬容君有些愧疚,冷冷瞄了玉花駒一眼,玉花駒又從鼻子裡噴了一口氣,將頭別在一邊。

姬容君歉然向王淩道:“我的馬沒有馴好,有些惡歹脾氣。”王淩笑道:“沒什麼,有些性子的纔是名駒,我那匹只是尋常的馬,和它栓在一起,確實不大合適,就比如人也有不同道的時候,何況是馬。”

他最近頹然過度,感慨的話一脫口就出來了,說出之後,見姬容君的神色僵了僵,才覺得方纔的話有些像暗指現況,不很妥當。

姬容君似乎對此話很是在意,澀然地道:“你已當是不同道了麼,但……”目光忽然凌厲,“王淩,你,一定要娶趙家小姐,成這門親?”

正中王淩心中的傷痛,王淩心道,眼下不是我要不要娶,而是不想娶又退不了。逼不了趙尚書主動開口退婚,自己主動退婚必定讓舅舅難做,趙家小姐的名節也會受損,所以也不好和別人商量,王淩心中一抽一抽地,姬容君看他沉吟不語,低聲道:“看來你真的要娶,那我……”

王淩苦笑,隱晦地道:“並非我要不要娶,而是如今看來,我這門親事像是命中註定一樣,必須要成,人人命中都有那非做不可的事,可能此事就是一件。”

姬容君突然截斷他話頭道:“我曉得了。”

姬容君的神色在暮色中有些模糊,傍晚的熱風吹起,河上泛起波紋,水汽多草深的地方本來就多蚊蟲,加之天已傍晚,都出來活動,這裡地方荒涼,蚊子們飢餓了很久,王淩和姬容君讓它們十分興奮,振動翅膀圍着這兩人轉來轉去,王淩聽着耳邊的嗡嗡聲,又見姬容君轉頭看向河溝,他的聲音在暮風中飄忽:“你是王氏的獨子,我知道你非成親不可,就和我非要當個朝中的勞碌臣一樣。我今天只是想和你說,我已下定決心,今生不再娶妻,”回過頭來目光灼灼盯着王淩,“就算他日你兒女成羣,你享盡天倫,做了閒臣,把我當作不同路。我如果死在你前頭,你還能記着來看看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說罷大步走到樹前,解開馬繮,翻身上了玉花駒,策馬而去。留下王淩在草堆和蚊子羣裡發愣。

姬容君的幾句話說的挺悲壯,砸在王淩心上,讓他有些暈而且莫名,看來將要分到朝中時,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譬如他不得不娶妻,譬如應景蘭被家中逼迫進顯要司部,譬如姬容君,大概是被家中逼得也苦不堪言,纔來找他傾訴。

世間的事情,總是不如意多。

王淩頹然地站了片刻,身上被叮出數個包,臉上也被咬了幾口,方纔牽着馬走遠。

不娶妻,姬容君的不娶妻幾個字在王淩心中繞來繞去,不滅不散。

當夜,王淩又做了個夢,又夢見了那隻揪着他衣領的枇杷果,枇杷果這次蹲在了牀邊,幽幽地對他說:“你別難受,以後不成親不就行了麼,不成親我陪着你。”就這麼在牀頭蹲着蹲着蹲着……王淩一個激靈,睜眼坐了起來。

到了早上,王淩的右眼皮跳個不停,像有什麼要命的事情發生。

中午從司部衙門回來,國舅正在前廳等待,微笑道:“你們分往朝中各部的事情,大約這兩日就會定下結果,他日要在御史臺努力上進,不要辜負了你未來岳父。”拍了拍王淩的肩膀。

大局已定麼,王淩心中木然一片,聽見國舅的聲音繼續道:“下月十六,是個好日子,就揀這一天,先把聘下了,舅舅這樣安排,你覺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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