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八鏟

第八鏟:

雲端

疼,疼得不行,卻是抵死也不放鬆。

鱗片生生剝落下去,聲音殘忍得入耳鑽心。青龍咬牙,越發收攏身體,用力用得渾身顫抖。朱雀沉重地撲打雙翼,卻終於在對手的絞殺之下失掉力量。於是兩隻上古神獸身子扭成奇怪的一團,向着人間筆直跌落下去。

剛纔一番撕打,雲間雷動,青紅閃耀中光芒綻放得如同末世煙花。此刻即便是墜落,也是夕陽的濃墨劃過天際,驚世的一筆。斷鱗殘羽紛紛灑落,所及之地富貴一片。青龍在跌落中冷笑,人說所謂龍鳳成祥,原來就是這樣?

“瘋了你,放開!”

朱雀狠狠掙扎,憤怒的聲音在他耳邊尖銳鳴響。他不管。對,就是要這樣疼,就是要混亂,就是要天昏地暗。萬年廝殺我何時向你示過弱?既然要打,那麼索性打個痛快,臨危而放手啊,那算什麼。

朱雀的羽毛彷彿在空中着了火,青龍眼前是一片金與紅的翻飛。風幾乎把眼睛刺出血來,他冷冷閉上,對面前的美麗視若無睹。

“青龍,”朱雀的聲音忽然柔和下來,像是撕碎了的錦綾在雲間款款纏繞,極輕極細膩地響在他耳旁: “我知道,你這樣恨不是在恨我。他讓你難受,而我陪你打架,怎麼難道你還要殺了我?”

瞬間而已,風把聲息迅速間吞沒。

不爲求生,不是做作,朱雀那樣輕蔑的冷笑,在青龍聽來幾乎險惡。他一顫,身子不能控制,立時收得更緊了些。朱雀在疼痛中喘息,然後他淡淡地說,青龍,想好了,你真的是要和我死在一起?

驚醒。

不。不行。若是隻留下他一個人,於心何忍。

朱雀瞬時脫身。他抖動羽翼鑽到青龍腹下盡力頂起他,憤憤地喊:“快給我起來,沉死了你!”

青龍茫然騰動。這個與自己見面就打見面就打似有解不清怨念的宿仇,他想,他真的,不是恨他。

千年難得一見,氣勢如虹的傲岸身軀竟也有這樣狼狽的一日。艱難上升,兩隻神獸幾乎是爬着返回雲端。太丟人太丟人,血液裡潛藏的高貴全被這一場搏殺給消磨乾淨。堂堂東林與南林的兩位君主,此刻筋疲力盡地傾倒在雲裡,再也顧不起形狀。

“青龍,他,讓你,這樣生氣。”

朱雀的聲音連不成一脈。喉中哽着血腥,沙啞下來,卻依舊是天籟。青龍大口喘息,心跳急促得沒有界線。

不回答,那本也不是疑問。

朱雀笑了,竟然。笑聲流水而過,這樣動聽,根本不能聯想他喙爪下駭人的力量。

怒火重被點燃,青龍憤然瞪過去,看到火樣的羽翼萎在雲裡。方纔他幾乎把它們折斷。

愣,隨後歉然。並不憎恨,卻要彼此傷害成這樣。周身疼痛火辣辣地襲上來,他咬着牙想,就這樣荒唐,如朱雀所說的,不過是太白惹他生氣了而已。不過是這樣而已。

他眼神暗淡下來,望着面前綻開的華麗良久無言。朱雀即便如這般站不起來,也依然是把美好換個零亂的方式鋪陳開去。他原本是酷愛潔淨與美麗的生靈,卻爲什麼總是熱衷與自己這樣扭打,然後一身血腥?

朱雀在一片靈光當中幻化成人。

勉強坐着,手臂上皮膚撕裂得觸目驚心,大片鮮血快意地流。他長髮散落肩頭,是火紅間點染着碎金,張揚如火焰。他冷笑,迴應青龍,赤色瞳孔中光芒難辨。

“青龍,原來你不想死啊。還是單單不想和我死在一起?”

他沒有力氣,懶得再看他。而那張驚世駭俗的臉龐卻忽然逼近過來,吞吐着燃燒的灼熱對他說:“青龍,爲什麼把我放開了?你這個畜生。”

* * *

回憶很久遠,遠得都已經有些模糊,青龍需要努力尋找才能夠辨認出它的痕跡。

誕世之初,天地是一片黑暗的。多少年來,他靜伏,遊走,飛舞,翻騰,等待。但是黑暗揮之不去。他終於狂燥起來,憤怒,毀壞,橫衝直撞,然後傷痕累累。

在他痛得墜落雲端的時候有個聲音自身邊輕輕響起:“別急,你會看得見的,時候沒到而已。”

這樣才知道,原來他是盲的,黑暗的不是天地,而是自己。

“它什麼時候到。”

“你耐心等着,我陪你。”

那個聲音說。

可是他不要再等了。這麼久了,爲什麼?青龍看不見,但是可惡得竟然能夠感覺。世界該是絢爛的,他彷彿見過,經歷過,身臨其境並且沉醉其中……所以黑暗是酷刑,他一定要逃脫。

那一日他終於翻飛着跌落在太白的眼前。一隻手掌冰涼溫軟地撫上他額頭,那裡盪漾開去的柔和令青龍瞬間沉靜。他把頭擡起來,清冷容顏中一雙本該寒冰迫人的眼睛,此刻卻瓷玉般的沒有光澤。

“你還是看不見嗎?”

太白的聲音與終日纏繞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不同,他是清澈的而太白厚重,一樣悅耳,卻是陽光與重雲的迥異。青龍說,還是。

太白嘆息着說,上一世你用了五千年纔打開雙眼。他說,這一個輪迴恐怕也還是這般。

“我不。”青龍驚恐搖頭。五千年,多久?爲什麼,那麼幹脆不要給我記憶!清醒着在五千年的漫長中摸索爬行嗎?上蒼,我是龍啊。

“青龍,你這麼想看到嗎。”太白猶豫地說。

……朱雀是憎恨太白的。

當耀黎緩緩被提煉出雙眼,太白的容顏在青龍眼前漸漸清晰——棱角溫和的臉龐,浮光閃爍的眼,銀髮,微笑當中風霜不染。這就是太白金星,解救他的人。他牢牢記住。

青龍把視線轉開,急於重溫世界的顏色,然後,他看到遠處的另一個身影。

火紅與金黃的一切,張揚霸氣。在看到自己變得清澈的眼眸時,赤色瞳孔瞬間閃耀出火焰。凝立片刻,轉身離去,身形在旋轉間幻化成華麗耀人的鳳凰,一聲鳴響淒厲而出,振掣天際。

可以辨認,那是終日陪伴自己的聲音。

青龍問太白,“那是誰?”

“你什麼也不記得了?”

“記得一些。”

“卻偏偏忘了他。”太白嘆息,告訴青龍,那是南方神獸朱雀,他前一世的伴侶。

“哦,前一世了。”他說。然後向朱雀離去的方向撇一眼,記憶起那轉身時的目光,於是他知道,朱雀是恨着太白的。原因未了。

再一次見到朱雀已經是一百多年以後,天界畢竟大得很,東南兩地,遙隔萬里。而這次的見面,他們在三句話之後廝殺在一起。

“你主子呢?”

“誰是我主子。”

“哈,還有誰,太白金星啊。”

……

筋疲力盡地胡亂倒下,鮮血淋漓。即便這樣也要瞪着彼此,多少仇恨似的,可根源,分明不是對方。

“爲什麼讓他給你打開眼界,青龍,五千年你都不能等一等?”

“爲什麼我要等。爲什麼要讓我瞎五千年!”

“你不明白麼,世間的道理是有所失纔有所得,你的眼睛真正打開之後能夠洞悉古今未來,難道這樣也不值得你等嗎?!”

“給了他,那是一樣的。”青龍冷冷地笑。

朱雀臉色驟變,他震驚錯愕,疼痛得無以復加。他看着他,良久良久,說:“我……不該和你賭氣。青龍,我那個時候就該帶你離開,遲了這一百年看來是錯的。”

“沒有用。我不會跟你走,任何時候。”青龍淡然迎住他的目光。“上一世過去了。我不知道它,你也該忘了它。朱雀,這一個輪迴我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太白。”

……那個時候朱雀就是這樣,憤怒當中沉澱下安靜的絕望,看着他說,青龍,你這個畜生。

* * *

人間

故十八歲。

綠拿起故桌面上的書卷來讀。有詩有曲,收得很雜,故攤開的這一頁是李太白的《夢遊天姥》。綠看得微笑。

“李白就是太白金星嗎,綠?”故在一旁漫不經心地邊摘抄詩句邊問,時而擡起眼睛,就能捕捉到綠輕妙的神態。

“不是。太白星君在人間只用李長庚這個名字。”

故點點頭,說:“可是他的筆墨分明是凌越出人間的。都說他是詩仙,他後來成仙了嗎?”

綠搖搖頭,歉然微笑。

“哦……”故垂下眼簾去繼續抄寫,喃喃地說,可惜。

“紫,你也寫呀,你是親眼見過天上的,詩做出來比他更好。”綠側過頭來看他,說。

“不不,綠,這樣的話以後千萬不能再提,折煞我了!”故一副吃了酸梅的樣子,連連搖手。“況且,”他想了想,又笑道:“就因爲親眼見了天上,才更加不能做詩描繪了,多少筆墨也是枯澀。就像那時候我畫你,綠,多少次我恨不得扔了它。”

“不許,紫,我覺得好,你替我留着。”綠趕忙說。

門打開,喜鵲捧了參茶點心進來,看見故手邊三三兩兩的雜文集子,就埋怨起來:“我的公子爺,眼看考試了,你好歹也看看正經書吧!”

“我知道。”故眯起眼睛笑笑,喜鵲知道這又是在打發人了,提着空托盤無奈而出。

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故陪着他不吃。等門關好,綠問他:“什麼考試,要緊麼?”

“科舉。皇上親點的這場。”故隨隨便便答道。

人間科考,綠略有耳聞。多少莘莘學子寒窗苦讀一輩子就只爲一個功名,成就了光宗耀祖,不成就,報憾終生。她想了想,問:“據說狀元很好,能夠考上麼?”

“萬中選一!”故受驚嚇似的偏過頭來對着綠,拍拍自己的腦袋苦笑道:“我差得遠了,可不是一點半點的,我知道。”

“紫,”綠沉吟着。“若你想考得好……”

“不。”輕輕打斷,故的臉色一時沉靜。他望向綠片刻,終於一笑:“人生何其短仕途何其長,我並不是真的那麼想做官的,想想其實挺沒有意思。”

“那爲什麼去考試?”綠不解。

“算給個交待吧,對父母。父親的生意是要交給兩位哥哥的,他總想我讀書能讀出名堂來。並且……考試本來不壞,我想去看看題目。”

“紫,”綠嘆口氣:“我也願你能夠在人間功成名就。你……”

“是麼,你這樣希望,”故放下筆,吸一口氣,目光沉重而坦然。他站起身子來到綠身旁,微微低頭望着她說:“可我不是。綠,我不能要得太多,福分重了,生命總有一天承受不住的。我只想像現在這樣,好好的,可以嗎?”

* * *

三試結束,故帶了酒,策馬來到西湖畔提前慶祝自己的落第。

城西郊外的小林子已經在一年之前被移平,現在那裡修起園子造了塔,成爲朝中一位退下來的老官員的養老所在。故爲此頗傷心了幾日,他對綠說,兒時許多記憶都藏在那裡了,哪一片葉子上寫了誰的名字,哪一朵花瓣上許下什麼願望,都還歷歷在目,而承載回憶的林子卻已經沒有了。綠安慰他說,葉子花瓣總之也早就歸根,不必太難過。故說,你不明白的。

綠不明白,的確。故越發長大,越發複雜,人生一世壽命這樣短,心卻偏偏這樣深,綠算是領教了。本以爲憑藉自己的萬年滄桑可以輕易破解人情世故,但是不然,終究還是隔着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很近,但是想再近些,不能了。

綠站在他身旁,微微有些感傷。她曾經說過,紫,讓我們像以前一樣。而故閃爍着困惑的眼眸問她,以前是怎麼樣的?於是兩人拉在一起的手同時僵硬……就是這樣一點點距離,偏偏一再彼此提醒。

故喝一口酒,神采飛揚。望着面前揉皺了絲綢似的西湖水,心中一派安定。

綠這樣寵他,縱容他,卻居然沒有將他慣得貪得無厭,說起來實在難得。故要的就是這樣,只是這樣,他是懂得知足的。玉曾對此頗爲驚訝,但是後來他說,貪婪是必然的,或多或少,沒有哪個凡人能真正超脫。

“不會的,紫不是凡人。”

玉笑。懶得再理她的神氣。玉說過,他,不會再勸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