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鏟

第十鏟:

故成婚之後, 綠時常還是來。只是他的屋子中永遠多了另一位女子。洞房成了新居,比原來故的那間大了些,卻再也沒有獨屬於他和綠的空隙。屋子裡, 他們不再能交談, 每次綠現身故都只是望着她, 旁若無人的, 似有太多的話語都淹沒在眼睛裡, 洶涌澎湃中無望浮沉。久了,那裡終成死海。

故變了許多。

旁人或者是看不出來的,只道他還是一貫溫文爾雅, 一貫的沉默。但是綠清楚,那是不同於從前的孤寂, 紫不再與她交心了, 如今她是真的孤獨下來。曾經她的笑容中, 那些純粹明朗的快活讓綠感動莫名,而如今, 它們再也不見。面對綠,故依然還是會笑的,只是那樣單薄的嘴角的牽扯,綠知道那不過是一種應對。多少次自己守在他身邊的時候,他用來應對旁人的, 便也是這樣的笑容。

自此綠無能爲力地懂得了, 那些攜手遊湖、無話不說的親密日子已經一去不返, 她與紫, 再也回不到從前。

哪怕只是半年以前, 他們還可以坦然枕在一張牀榻上,了無雜念地交握着雙手安然入睡。但是如今, 塵世的情劫橫在當中,綠不能承受故不能釋然,於是一水劃開,他們立身兩岸遙遙相對。

兩個人漸漸走遠了,在分明這麼深深惦念着彼此的時候。這樣的局面,綠是難過的。但玉喜歡。

“淡些好,”他說。“淡了,歡樂少一點,痛苦也自然會少。”

綠逼迫着自己去相信。其實玉說的是對的,哪次不是呢?

* * *

看着綠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淡化成煙,故在最後一刻站起來,手伸在半空,卻終於沒有發出聲響。

多想讓她留下,即便是相對無言。即便目光已經開始相互躲避了。就只是想讓她在身邊多留片刻。這一去,什麼時候再來呢?他不說,她能夠知道嗎,故其實這樣想她……

半晌回神,身旁的翠岫依舊垂頭刺繡,神情淡定。

如綠所說,那是個沒落貴族的大家閨秀,時局所迫流落在船頭撫琴獻藝了,眉宇中潛藏的高貴依舊折人心魄。人沉靜,淡雅,疏離,與故的沉默天衣無縫。許多東西她看在眼裡,不做聲,留給他一個安安靜靜的世界。

故曾問她,“你這樣的人物當真願意入府爲妾?”

如果她說不願,無論如何,故在心中拼着一股狠勁,定然是要把她送回去的。可是她眼睛也不擡,淡淡地說,“承蒙老爺和相公不棄,這是翠岫的福分。”

故無話可說了,這樣一個不卑不亢的女子,他是敬重她的。敬重,無關接納。

每日例行公事的請安、三餐之後,翠岫顛簸着纏至三寸的小腳,換上柔軟的紗裳。故在一旁冷眼看着。

“你真的愛綠色嗎,還是我母親特意要你這樣打扮,去接近畫中的。”故問她。

翠岫擡頭,微微差異。隨後她說,“是,自小喜歡。但不是這樣淺嫩的綠,衣裳也不愛這樣軟的料子。那幅畫中的人,我知道我不是她。”

“行了,就衝你喜歡綠色。”故打斷她,不再說什麼。

此後翠岫換上自己的衣衫。那些簡單明朗線條流利的綢緞穿在身上,翠色暗雅,是迥然不同的格調。翠岫與畫像的相像被故緩緩抹去。

終歸沒有誰可以替代綠,於人於幾都不公平。揹負着另一重身份在等待當中掙扎這麼久,故最清楚替代的滋味。

* * *

天界南林

“長庚星,我時候到了。”

朱雀高倚枝頭,眼睫微開一道,雍容疏懶一如從前。只是他垂肩長髮竟然是黯淡的,華美衣衫角落已有潛藏不住的污垢。浩大南林空前安靜,萬千羽蟲平棲在樹梢枝幹上哀哀相顧。空寂當中,唯有林君清澈如水的聲音安然淌過。

太白立在樹下。他仰頭,甘願仰頭。朱雀靈光不復,也依舊是攝人心魄的美麗。只是這美麗將於片刻後隕落於天地之間。

“浴火便能重生,你又何苦……”太白一句話到此說不下去。

“火中我會把所有都忘了。而這一次青龍不會再提醒我從前的事情,因爲他也不記得。”眼睛合上,一點笑容在脣畔更加縹緲。“所以不行啊,長庚。重生之後就會行同末路,想一想還不如死了算了。”

“原本忘卻也是解脫,朱雀,你何必偏激。”

“你跟我說解脫?”笑聲傾灑下來,悠然如同玩笑。“怎麼活着才輕鬆你比我明白,可是又怎麼樣呢。長庚星,你就算把我說服了恐怕也說服不了自己吧,解脫近在咫尺,你爲什麼不去。”

“……”無言以對。這滿天庭最知道他太白金星的,原本並不是常在左右的青龍。

“長庚,你做的最錯的事情,就是取出他眼中的曜黎啊。”朱雀輕輕地一聲嘆息。風過了,瞭然無痕。

太白在靜默中垂首。能夠把一切看在眼裡之後方纔明白自己的可笑,他已經從開始自責到現在。此刻,他愧對朱雀。

沉默良久,忽然的——

“是我對你們不起。朱雀,浴火重生吧,我定然勸說青龍……”

“又怎麼樣呢,你少愧疚些嗎?”朱雀看他,一眼之後,聲音雲淡風輕。“算了吧,我不是真的怪你。看不開而已。他喜歡你不是誰的錯,如他所說,我們,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朱雀。”太白仰起頭,目光沉痛。

“長庚,別再瞞他。”朱雀笑一笑。那是他畢生當中絕美笑顏的最後一次。最後一次笑,是面對着太白。

他說,“無所謂對錯了,告訴他吧,那是他原本應該看見的東西。”

* * *

東林

“朱雀要走了,去送送他。”

太白麪對青龍,目光沉寂如同夜海。

“他去哪裡。”

太白哽住。青龍疑惑地看過來。

“青龍,他是要死了。”

微微一僵。瞳光綻放,悠遠前塵中似有回憶要痛徹心肺地翻頂上來,強硬得無可低檔——幸而那只是瞬間。瞬間過後,造物將它們緩緩收攏回青龍心底,繼續塵封。

“他也會死?”

“……不願重生,所以會。南林孕育出新的君主那也再不是他,青龍,去看看他。”

“不了。”青龍把頭別開,語氣涼薄。這一個輪迴,從頭到尾的打過來,最後一刻了,想必他不願意被我瞧見那些狼狽吧。他如是想。

太白雙脣顫抖,良久,終於無話。那淡然不是裝出來的,矚目青龍側頰上平漠的神情,太白感嘆。忘卻是上蒼何其貴重的贈與。只是太執著的心,消受不來它。

——此刻,南林。萬鳥鳴叫一時射衝斗府,三十三天之上,一派流雲驚掠。恍然間盛雪紛紛,細看,那是朱雀傾盡一生華美的翎羽,如煙飄散。

他帶着前世今生所有的記憶走遠。他再也不見。

太白把眼睛閉上。

“青龍。”

太白語氣沉重如同宣判。

“那麼如他所願,那些你想知道的,如今我告訴你。”

* * *

人間

所謂預知,那不是沒來由的。故從那個昏天黑地的夢中醒來後的第七日,得知了父親遇水難的消息。如此,想想當時夢裡,那是父親前來囑咐他了。

噩耗傳來,何府上下立刻沒了魂兒,悲聲終日不斷。叔父兄長趕去錢塘,打點遺當辨認屍首,捎帶接回餘下船隻。

他們啓程時,故在岸邊看着,船舶一蕩駛離了港,順着茫茫江水浮沉而去。兩廂漸漸隔開的人們彼此抱拳揮手,聲聲“保重”蒼涼起落。

驀然間恐慌得不能自已——父親就是這般一去不返的。

故一把抓住胸口衣襟,聽到白色布料在手心裡咯吱咯吱地響。隨後,他猛地轉身,在身畔家人的驚呼聲中沒命地逃……他想他這一生從此是怕了水的,他再也不能忍受水波這樣幽柔的蕩着蕩着,便把一切淹沒的力量。

故沒頭沒腦地飛跑,腦中渾沌一片。直到腿軟得想要跪下,直到肺裡像充斥着一把沙子,直到凌風而來的綠將他迎面欄在懷裡……

幽香與溫涼,故木然沉浸。他大口喘息,喉中胸中痛得有如砂紙打磨。綠就這樣將他樓在懷裡,一言不發。

“綠……”

良久良久,故哽咽一聲,肩頭在隱忍中狠狠抖動。無數水痕滑過綠的衣裳跌落地面,破碎成萬千。面對這樣的哀傷,綠也無能爲力,但是此刻,她必須在他身邊,必須在。所以綠趕來。

離別是註定的,沒有語言可以排解。綠把許多話都咽回了心裡,把手臂收得更緊。任何道理和勸解,是多餘的。

夕陽西下,故一個人的影子長長地拉開。那個影子動作古怪,微微顫抖着。偶爾有人路過此處,差異矚目時,他們不知道那個淚流滿面的男子的懷中居然有一位仙子。

故與綠在即將消湮的殘陽下默默擁抱彼此。

那是他們此生,最後的一次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