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九鏟

第九鏟:

人間

“公子,公子爺!”

小廝一路跑,慌張興奮,幾乎把書房的門一頭撞開。故自書卷中差異回頭。小廝自知失禮,一隻伸進來的腳又趕忙索了回去,隔着門他神神秘秘地衝故低聲道:“公子爺,咱們府進來了一位姑娘——後院,後院進來的!”

故淡淡笑一聲,只做沒聽見,重新埋下頭去。

小廝見提不起主子興趣,急得跳腳:“爺,可不是普通的女子!那容貌……”

“有什麼稀奇。”故撇出一笑。“又是大爺二爺從哪裡買來的‘絕色’吧,不必跟我說,我聽也聽厭了。”

“不一樣,這回可不一樣!公子,您……”

故終於別過頭來瞪他,不耐煩盡數寫在臉上。小廝舌頭打結,一縮脖子退了出去。

故嘆口氣,書卷扔在桌子上。歷來,一聽到“美女”二字他就萬分疲憊,下人原是知道的,但大約受了老爺夫人的命,動不動就來給他添一回堵。

故少爺的不近女色在附近已經聞了名,街頭巷尾議論紛紛,甚至不少青衣小旦之類的角色還偷偷遞過書信。故守着旁人誰也看不見的仙子,一副清名當得着實而又委屈。

他老早就想,坐懷不亂有什麼困難?那個柳下惠九成也是遇見過仙子的。如他,顛倒塵世的顏色日日在眼前這樣盛開着,懷抱一個人間女子那又和懷揣木樁有什麼分別?

終於懂得,曾經滄海,是畢生幸運也是畢生寂寞。

胡思亂想中,門外喧雜起來,有丫鬟清亮的聲音帶着欣喜傳至——“公子爺,老爺叫你去。”

* * *

“故兒,下月初八給你辦事,你準備着。”

廳前,何老爺剛剛接一批生意回來,到家還沒坐穩便把故的婚期輕輕丟給了他。

“父親!”

故震驚,要說什麼,但是何老爺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行了,都知道。是那個丫頭,身份雖低了些,我們也勉強許了,你就先收了做妾吧。人給你接來了,不許再有什麼說的,聽見沒有。”

故定住,一時回不過神——父親說什麼,把誰接來了?他皺皺眉,剛要問,腦子裡忽然一道閃電霹過——莫非,那副畫像。

這一念閃動,故周身血液立時涼了下來。難道說這些年,父親責罵歸責罵,但終究還是去找了?並且,並且……

“收起你這嘴臉!”何老爺不悅。“爲一個女人,你看看你!”

“父親,您……”故張口結舌。怎麼會,他們把綠找到了,在人間把綠給找到了嗎?那怎麼可能!故蒙得說不出話來。

“跟你畫上一絲不差的,故兒,這回安心了吧?”何夫人端着冰糖燕窩粥送來給老爺,經過兒子身邊,眼睛深深笑成一道彎:“人安置在南廂房了,我看過,品性還不錯。”

“不對。”故垂着頭,臉色蒼白下來。他理清了頭緒漸漸有些明白,這不對。不管父親接來的女子是誰,不可能是綠。那原就是一個搪塞而已!這世間難道還有第二個堪與綠媲美的人物嗎?他們,他們怎麼竟然就會真的找到了!

“說什麼?”老爺差異,原以爲兒子會欣喜若狂,可這算是什麼迴應?

“那不是同一個人,父親。我……我去看看。”故說着,轉身便走。他咬了牙,一句話先把退路封死。但他心裡漫無邊際地慌亂着,終究是按捺不住那一丁點卑微祈望。置於是什麼,他不敢真的去想,只是走,拼命地走。

“給我站着!”一聲斷呵,故定在門口打了個冷顫。老爺擲下碗盞站起來。尋找這樣一個與畫面上堪稱一樣的女子費了他何家多少手段,可這不肖子竟然沒頭沒腦地否掉!老爺現在隱隱後悔自己的一貫縱容。他聲音嚴冷下來,斬釘截鐵:“婚前相見成什麼體統?!你這樣子哪裡還有點大家公子的氣度?這回絕不能再由着你性子胡鬧。聽好了,下月初八,之前給我踏實着!”

* * *

故木然推開自己房門時,綠正立在鏤花窗下等他。夕陽透過窗櫺灑落,綠的輪廓融化進去,明明滅滅中是一抹絕世的剪影。故稍稍恍惚,隨後眼前亮起來,他向綠走來兩步,頓住,神情忽而沒落下去,一時委屈得無以復加。

“綠,他們找了別人。”

綠不解,一點疑惑輕輕揚在眉尖。

“父親不知道從哪裡找來個姑娘,就硬說和我畫裡的一樣……他們還是要我成婚,綠。”故坐下,胸口起起伏伏。大喜臨門,竟把他鬱悶成這樣。

綠看見他臉色,遲疑片刻,終於輕聲道:“這樣不好嗎,紫,從前還小,如今你該是成家的年紀了。”

故心中一痛,目光漸漸煩躁起來,就賭氣轉向了別處。

“你見過她嗎?”綠試探着開導。

“沒有。”故不看她。

“去見見人家,也許是真的相像。父親不會騙你的。”

“我畫的是你,綠。”故的眼眸中似乎一道水痕瑟動。他轉過臉來,揮去了焦躁氣餒,安靜得像以往任何一個他思念綠的時候。他的思念這樣沉重,沉重到無可表達。他覺得這是不用說出來的,綠能夠懂得,無法成全但是至少她能夠懂得。因爲,她是仙子。

但是故恰恰錯在了這裡。

綠嘆口氣,對他說:“那個女孩子人很好,你見一見就知道了。”

故茫然擡起頭來看她。

“家道中落的大家閨秀,品性難得,同你正般配。你們是有緣分的,紫。”

愕然片刻,故緩慢地站起來。他微微搖晃,滿臉不置信的神色凝視過去:“你怎麼知道。你怎麼這樣清楚,綠?”

“是我指引你父親找到她的。”綠坦然點頭。“你們能夠幸福,我算過的。”

故的眼睛裡驀然裂出一道傷痕。

他咬住嘴脣,良久良久直到鹹澀滿口。綠還在說什麼,他聽不到了,世界怎麼變得這樣恍惚?綠伸手來扶他,神色中滿是關切,他把那隻手推開,狠狠地用盡了全力。綠受傷害的表情讓他一下子痛得幾乎死過去。怎麼……能夠這樣。這一生最不想見到她難過的那個人,怎麼能夠是這樣?

“綠。”故艱難開口,聲音空洞沙啞得連自己也不認識。“綠,我娶了別人,你是無所謂嗎。”

“我是替你高興的。紫,只要你快樂,我……”綠急切起來,無措地回答。

我怎麼能夠快樂。我心裡面根本沒有別人的餘地你說我還怎麼能夠快樂。

故把手抓在胸口,像是要用指頭將那裡狠狠挖開。他用力用到自己麻木。看不見的血洶涌飛濺,滿眼都是自己猙獰的紅色。他真的恨不得就這樣把心捧在綠的面前,讓她看一看,讓她懂得那些自己永遠也說不出來的愛戀。

“爲什麼偏偏是你做媒呢,綠。”

面對他的絕望,綠無所適從。玉的言語,那些陰雲,空前沉重地聚攏過來。綠搖頭,再一次,最後一次拼了命地將它們驅散。

不。

她掙扎着安慰自己:不會的。

“紫,你是我的妹妹。”

“……不是了。”

故竟然笑了。支離破碎的笑容中他流下淚來。“我生下來的那天起就已經不是了,綠。”

綠的眼睛失神地瞪大,心在一瞬間,被掏得空空如也

* * *

雲崖岸

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綠傷了紫。她傾盡所有都要去保護的人,她在無形中把她傷害得這樣透徹。並且現在,她無可奈何。

很多事情不是沒有前兆的,如今綠明瞭了。

“玉。”

“玉你怎麼不罵我。”

“玉,你說話。”

綠一遍一遍叫着玉的名字,可他不再開口。雲浪是一波波的嘲笑,在寂靜中翻騰遠去。綠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沉默,她終於哭出來。

沒有眼淚,依舊沒有,但是她是真的傷心,痛得不知該如何排解。哽咽,抽泣,乾燥得聲嘶力竭。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玉,你早就提醒過我了,你會說這麼久了我不過是自欺欺人。我自私,我是虛僞的,玉,你爲什麼不說了?”

“罷了啊,綠。”嘆息過後,玉的聲音是溫柔的。其實綠知道,玉不忍心看着她難過,來這裡哭泣,說到底只是尋找安慰而已。她知道的,也看不起這樣的自己,但是她太需要了。

“他該原諒你。你不懂情這回事兒,我知道這不是裝出來的。你沒有虛僞,好嗎。”玉彷彿十分疲憊了,他的聲音蒼白得沒有力量。

“可是她不原諒我了,她說她不再是我的妹妹,玉。”綠啜泣,清淡的身影瑟縮在雲裡,無辜而又無助。

玉彷彿在掙扎。該如何回答她,他想了很久。終於玉淡淡的笑了笑,說,“不會的。他不是怪你。你啊,永遠聽不懂別人真正的意思。”

綠低着頭想了許久,漸漸止住難過。她向虛空中忐忑地望上一眼,喃喃地說:“對不起,沒有聽你的勸……我以後……”

“那不可能。”玉把她打斷,輕而滄桑地一笑。“你以後也還是不會聽我的。不過這也沒什麼,早說過了,老天爺開的玩笑,誰也抵禦不了。”

玉的聲音漸漸微弱,他似乎是痛楚的,綠終於驚覺。

“玉,你怎麼了?玉?”

“我沒什麼。”玉的聲音輕描淡寫,薄薄地飄浮而出,而其間答案的猙獰卻讓綠駭然把口掩住。玉說,“剛纔我想出來,所以籠子變小了。”

無可想象,玉是以怎樣一種方式在生存。可以把玉束縛到如此地步,綠從來沒有想過也不敢去想,那個牢籠究竟是封鎖了什麼樣的毒咒的。

“不能勉強!你爲什麼,已經這麼久了,若是能夠出來……”綠住口,微微打顫。自知所謂安慰和勸說,在這樣決絕沉重的禁錮面前是何其殘忍的一件事情。

而玉淡然做答。

玉說,“因爲你在哭啊,傻瓜。”

* * *

人間

故終究是成婚了,和那個據說與畫面中一模一樣的女子。

納妾小宴,三天流水席,遠親近朋乃至過路雜丁統統登門道喜。故在花燭夜喝得酩酊大醉,被三個下人擡着入了洞房。第二日辰時已過,他才終於醒來。

頭痛,腦袋裡像有小錘子噹噹地敲,響聲尖銳,沒完沒了。故把眼睛睜開,又只好眩暈得閉上。如此反覆之後,他看到了滿屋大紅裝點之下的一抹綠色。

故緩緩撐起身子,呼吸急促,滿目模糊中焦距對了又對。那綠色的背影安然立在桌前,靜靜對着牆壁上他着筆的那幅畫卷。片刻之後,故頹然倒回牀上。

聽到動靜,人影轉過身來。故用力掐自己的額頭,忍着一跳一跳的疼痛用眼角看她。

……的確,那是個如畫的女子。

一襲流蘇浮雲小裳襯出她纖細的身段,眉目清秀,神態高貴,身姿凝住宛然就是他畫卷中的模樣。最要命的是,她那一身翩然的顏色。

故把眼睛閉上。像畫,但是她不像綠。這塵世間沒有人可以與綠比擬。那幅畫,故在心中無數遍地向自己冷笑:爲什麼偏偏取了綠在自己夢中的神色?那麼溫婉的綠,那麼恬淡的笑,爲什麼只深深記住了她在夢中銀河畔的那點清冷?面前的這個女子啊,她只有神色和夢裡的綠如出一轍。

可是讓故在一遍遍的午夜夢迴中痛撤心扉的,分明就是這附神色。

“你叫什麼。”

故閉着眼睛,嗓子枯澀得幾不成聲。

“翠岫。”

女子回答。音如其人,清淡秀麗中波瀾不興。她回過頭去再向畫卷上的女子望了望,說,“昨天我看到這幅畫了。對不起,我並不是她。”

故把臉別過去,疲倦已極。

“世上真有這樣的女子嗎。”翠岫竟自回到畫前,微微癡迷地問。

故牽動嘴角,卻沒能笑出來。良久,他用彷彿嘆息的聲音輕輕回答,“……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