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森林的下半部分,鎖鏈不再析射出金色的微光,而是呈現出一種鏽跡斑斑的古老。
陸千羽踩在腳底的堅硬石層上,擡頭望向了頭上的深沉黑淵。
堅硬的岩層裡鑲嵌着散亂的鈷藍色寶石,宛若一盞盞裝滿螢火蟲的燈籠,用淺藍色的熒光照亮了整座湖底。這裡安靜得就像墓地,沒有大魚,也沒有其他會遊動的任何生物。那些伸向黑暗的鎖鏈,陷入岩層中,但陸千羽並沒有在它們身上花費太注意力。因爲在這裡,有遠比魂鏈更令人震驚的東西。
七根青銅巨柱連接着黑暗與地底,每一根巨柱都有十米粗,上百米高。青銅柱上印刻着類似於文字的花紋,在湖底的淺藍色光輝裡,這些文字析射出深綠色的幽光,默默地對抗着岩層中的鈷藍色寶石。
陸千羽圍繞着其中一根青銅柱轉圈,發現在地底與青銅柱連接的地方,有一些類似於鉚釘與楔子的固定物。也就是說,這些青銅柱是有人故意安置於此。但是這些青銅柱的尺寸,龐大到令人畏懼,先不說如何移動到湖底並且固定,就是將熔融的青銅汁液澆築地如此完整都是一件超越人類文明極限的事情。
而且這些青銅巨柱的位置似乎也有些奇怪,七根巨柱並不是整齊排列或者對稱安置的。陸千羽游到半空中,拉開距離,忽然發現這些青銅柱的位置居然和北斗星系七顆恆星的位置一模一樣。
難道是烏塔族人夜觀天象,用青銅巨柱模仿星象,從而達到某種提升修行的目的?不不不,不可能,烏塔族是陸地的巫師部落,雖然擁有占卜的技藝,但是鑄造的技術和卻使用使用青銅的鍊金部落相差甚遠。
在這一刻,陸千羽忽然想起來焚瓦龍族的那座青銅之城。“世界”全由青銅澆築而成,裡面似乎也有和眼前這些巨柱相似的青銅巨柱,雖然規模比不上現在這些,但是,有可能在更古老的之前,有比君閻更加強大的信徒存在,甚至……可能是天使本尊。
在陸千羽還在思考的時候,湖底的鈷藍色寶石熄滅了一小片,淡藍色的湖底出現了一小塊黑淵。
陸千羽凝視着黑淵,感覺有什麼東西同樣也在凝視着自己。
她小心翼翼地遊了過去,立在一根青銅柱的不遠處。在巨柱的背面,那個踩住了鈷藍色寶石的黑淵正笨拙地隱藏着自己的存在。
“你好……”陸千羽嘗試着與那個黑淵交流。如此害羞的舉動,它可能是一個小孩子。
黑淵將身體藏地更靠後,只露出半個腦袋盯着試圖靠近它的陸千羽。
“我不會傷害你的,”陸千羽緩步接近,“乖,出來好嗎?”
黑淵可能覺得陸千羽並沒有惡意,於是將整個腦袋都探了出來,是一個非常可愛非常稚嫩的小男孩的臉龐。
陸千羽笑了笑,想要去摸小男孩的額頭。然而,那個小男孩的腦袋卻忽然上升到了半空中,當它整個地從青銅柱後出來後,陸千羽看見的並不是小男孩遊動着的身體,而是一根粗長的褐色的巨人手臂!
沒有頭顱的巨人從青銅柱的後面走了出來,揮舞着它手掌里長滿眼睛的龐大手臂。它的肚子上,同樣生長出兩根手臂,只是在手臂的頂端,不是人的手掌,而是兩顆金童玉女的腦袋!
足有青銅柱一半高大的巨人在湖底展現出它的龐大與威嚴。它脖子上的斷口,正滲透出粘稠的黑血,順着它粗壯的肌肉線條流下,在它的身體上呈現出一種猙獰的詭異紋身。
巨人揮動手掌,帶起的波動將陸千羽捲入暴烈的漩渦。它低吼着,用毀滅般的力量蹂躪着眼前這個不自量力的闖入者。
陸千羽拼盡全力地遊動,想要擺脫這個四手無頭的巨大怪物。在湖泊的最底端,無頭巨人穿梭在比它更加龐大的銅柱之間,追逐着那個渺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小生物,宛若一頭殘暴白鯊在玩弄着它的小獵物。
淺藍色的水流衝撞着銅柱,將那些深綠色的文字激發地更加明亮。
現在陸千羽終於明白,爲什麼魚死神把這裡當成禁地了。它們的尺寸雖然很大,但在無頭巨人的面前也只能勉強算做一盤開胃小菜。不是它們無法游到這裡,而是游到這裡的大魚沒有辦法活着回去!
無頭巨人從水流中聚合出一把青銅巨斧,想要將遊在水中的陸千羽劈成兩半。
陸千羽憑藉敏捷的速度,再次躲過巨人的追殺。
巨人生氣了,四條手臂從四個方向同時砸向獵物。強烈的撞擊,令避之不及的陸千羽口吐鮮血,墜落於地。
陸千羽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已經碎掉了,疼痛就像無數只小蟲子,爬滿了自己的身體。
“我要死了嘛……”
陸千羽倚在青銅柱上,沉重的身體再也不能移動。她的血液,順着嘴脣擴散出來,將周圍的水流染成了猩紅色。
巨人低下頭,凝視着一動不動的小獵物。它舉起斧頭,準備給予她最後一擊。
陸千羽已然絕望,閉上眼睛,感受着自己的血液從身體裡翻騰翻滾,然後涌出胸腔,擴散流淌。
她的血液,變得粘稠,順着手臂流到岩層,變成了不斷分支、不斷擴散,像是大樹根部一般的紅色紋路。她的力量被抽乾,後續流出來的鮮血卻變成了耀眼的金色。紅色樹根逐漸被金色的液體充滿,覆蓋住湖底的寶石岩層,使微弱的藍色微光變得明亮充盈。
在巨人垂下斧頭的那一刻,整座湖底忽然爆發出劇烈的抖動。金色樹根從地面上剝離出來,纏繞在無頭巨人的軀幹上,將它的四條手臂緊緊裹住。巨人怒吼,被束縛住的感覺使它極度狂怒。然而,無論它怎麼掙扎,都無法掙脫金色樹根的裹挾。
湖底的岩層開始崛起,像是地震時候,原本橫向的石層因爲斷裂而擠出地面,形成一個彎曲的隆起。
巨人用雙腳踩住岩層,試圖用自己的身軀擋住岩層的崛起。
“滾……”岩層此時下達了它的最後通牒。
巨人終於掙脫出來,拾起巨斧,準備再次處決它的獵物。然而,在它舉起巨斧的那一瞬間,一道熾熱的金色光波便吞沒了它。巨人的身軀,便隨着它狂怒吼叫的落幕而湮滅在了金色的聖輝中。
陸千羽疲倦地望着隆起的岩層,視線開始變得模糊。
岩層睜開眼睛,將那些金色的餘輝灌入陸千羽的身體。
“起來,孩子,”岩層鼓勵道。
吸收了金色餘暉的陸千羽,此時恢復了她的全部力量。陸千羽重新站了起來,與她眼前這個更加龐大更加令人畏懼的生物對視着。
一隻龐大到佔據整座湖底的大魚正嵌在大地中。它的背上,鑲嵌着鈷藍色的魚鱗,正是最開始的那些藍色寶石。陸千羽這時明白,剛纔的整個湖底的岩層,都是眼前這個巨型魚類的背部。
巨魚微微挪動,引起了整個湖底的震顫:“救贖者,我等了你一萬五千年。”
“你是在說我?”陸千羽覺得不寒而慄。
“只有‘夏’選定的人才能喚醒我。”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小千神域,你去過的,”大魚的聲音,低沉得就像遠古的銅鐘,“石像上的一滴露水,那就是‘夏’。”
陸千羽回想起自己醒來時,滴在自己臉上的露水。原來,那並不是一場夢境。
“我的名字是‘亞’,死神王之一。另一位死神王是露水中的‘夏’,”巨魚解釋道,“從某種意義上講,我跟‘夏’纔是真正的死亡之神,烏鴉和魚只是領取了我們神力的人類而已。”
“命令魚死神的聲音,是你?”
“當然,不然會是誰,四手神王嗎?”
“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它也是神,只不過是神國中最低階的神明。更準確一點,它是神國裡的牲口,沒有智商,擁有的只是服從命令的天性。”大魚說道,“它是我的看守者,會讓所有接近我的闖入者死無葬身之地。”
“是你剛纔動手殺掉了它?”
“不,我並沒有動手,”大魚說,“我只是看了它一眼,它就死了。”
“怎麼可能……”
“神國中,不同的神明之間存在等級差異。高神階的神明擁有着足以瞬殺低神階神明的威壓。我的神階比四手神王要高很多,想要殺它,我根本無須動手。”
“既然是它在看守你,你爲什麼不早殺掉它呢?”
“四手神王只是禁錮我的因素之一,低等的它甚至連牢籠裡的一根鎖鏈也算不上。真正讓我沉睡於此的,是佛魔帖與鎖神釘,而四手神王只是防止闖入者破壞它們的一隻看門犬。佛魔帖是覆蓋在我身體表面的神陣,用來封印我的力量。你的血液,剛剛將它熔化掉了一部分。所以我才能醒來,用千分之一的力量阻止了你的死亡。”
“我可以將它全部熔化掉嗎?”陸千羽覺得眼前這個蜷縮在湖底的巨魚有些可憐。
“當然可以,只不過,你需要流乾你所有的血液,”大魚笑了笑,“即使你用生命破壞掉了佛魔帖,可七根鎖神釘仍然會將我的身體固定在這裡,連恢復全部力量的我也未必能夠掙脫,”
陸千羽環望着那七根巨大的百米巨柱,在神的眼裡,這些超越人類極限的東西居然只能被稱作爲“釘”。
“既然你是高階神明,爲什麼會被囚禁在這裡?”
“當然是有比我更高階的神明把我困在這裡,”大魚嘆了口氣,“一萬五千年前,將我鎖在這裡的,正是毀滅天使昔拉。”
陸千羽想起木屋中,一提到昔拉就咬牙切齒的那個女人。
“昔拉是裁決之神,戰鬥力在神國中無出其右。他想要殺掉我,也只是一個眼神的問題。”
“一定是你做錯了什麼事情,昔拉纔會……”
“不,”大魚打斷了陸千羽的話,“神的世界裡,根本沒有對錯。有的,只是命令與執行。”
“難道在神國裡,也存在着像帝國一樣的制度?”陸千羽覺得不可思議,能有什麼東西可以號令神明?
“‘虛乙’是神國中的最高神,擁有着遠超所有神明的神階和秒殺所有神明的威壓。它就像是神國中的皇帝,但卻沒有哪個臣子真真正正地看見過它。它甚至不能算是一個存在於現實的實體,它代表着時間和空間,象徵着世界的意識和萬物的締造。它的力量無窮無盡,唯一能在它的注視下生存下來的,只有神國第二的昔拉。”
“所以,你違背了‘虛乙’的意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我是不僅是臣子,還是一個掌控着生命的神。我拒絕了‘虛乙’讓我永生永世駐守於此的指令,於是昔拉代替‘虛乙’,將我強行封印於此。”
“爲什麼‘虛乙’一定要你來這裡?”
“因爲我的身下,就是名爲‘焚瓦’的世界。”
什麼?陸千羽虎軀一震。焚瓦,那可是棲息着萬千魔族的地獄。陸千羽焚瓦與人類世界是存在於不同空間不同時間的異次元世界,去往那裡的方式只能通過希爾德的能力。但是沒想到,那個千里荒蕪的世界,居然和人世間只隔着一隻魚和一座湖。
“在我封印於此前,人類死亡後的魂魄會聚集到這座湖泊,並被吸入焚瓦,成爲那些異獸的食物。於是‘虛乙’想讓體型最大的我堵住這裡,而我卻不願意與‘夏’分開。”
陸千羽沉默了,現在看來,虛乙彷彿是在發善心,做好事。
“你以爲虛乙是在爲人類着想?”大魚打碎了陸千羽的幻想,“人類的魂魄是異獸修行進化的最好的補品,通過取食人類魂魄,焚瓦里漸漸滋生出十大帝皇之流的超強生物,其不斷增長的勢力,有威脅神國地位的趨勢。虛乙只是害怕自己的地位受到挑戰,於是派我堵死焚瓦里那些強大異獸的供給。在那之後,人類的魂魄便栓在了我的身上,焚瓦里再也沒有機會滋生出第二批十大帝皇。”
“那風魔爲什麼會存在?”
“風魔之祖,希爾德·瑪門,巨人之神。他的神階比我要高得多,僅次於虛乙,甚至和昔拉不分伯仲。他是第一個想要推翻虛乙的神明,通過策反神國裡三分之一的神明,他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諸神之戰。但是在最後的決鬥中,他被昔拉封印住了右眼,並被流放到了蠻荒的焚瓦,世世代代不得重新步入神國。他的後代成了焚瓦的統治者,從另一方面,也抑制了焚瓦的異獸狂潮。”
“爲什麼瑪門不聯合昔拉一同反抗虛乙呢?”
“虛乙擁有着昔拉的把柄,所以昔拉纔會聽命於虛乙,”大魚回想起昔拉向虛乙下跪祈求的那一幕,“昔拉是天使,而人類正是天使的直系後裔。虛乙對於天使將力量私自下放給人類的事實很憤怒,企圖滅掉天使這個物種,以示懲罰。是昔拉剖出自己的心臟,發誓永無異心,才阻止了虛乙降臨毀滅於天使。所以,昔拉永遠不可能背叛虛乙。”
“可是天使還是滅絕了。”
“在諸神之戰中,昔拉被瑪門重傷,之後不久便喪失了力量。失去了使用的價值,昔拉也失去了虛乙的信任。虛乙終於還是滅掉了天使,昔拉在悲痛之中,也命決神國。但昔拉在臨死之前,偷偷地將自己的意志埋在人類世界中,在人類面臨滅頂之災時,昔拉就會重新甦醒,就像現在,和外面的世界一樣。”
“你都知道了?”
“我的意識相通於小千神域,‘夏’做過的事,我都能看見。”
“她爲什麼不直接過來找你呢?”
“一萬年前,夏得知了我的蹤跡,於是叛逃神國,來到了這裡。但是身爲烏鴉,她無法突破湖水的界限,於是她將力量分給了人類,讓人類爲我分擔引領亡靈的使命。虛乙爲了懲罰她,讓她永生永世只得生活在一滴受陽光燒灼的露水中。她在露水中創造出一片小神域,但是每當日出,陽光就會破壞掉神域中的生靈。日復一日,夏受盡了創世與滅世的輪迴之苦。但是現在,她終於可以休息了。”
“露水已經滴落……”
“她死了,”大魚低聲說,“就像昔拉和瑪門一樣。”
“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陸千羽同樣低聲地問。
“這是夏的選擇,同樣也是我的。”
大魚背部的藍色寶石,此時都剝落下來,像一隻一隻的藍色小魚,在淺藍色的湖水中翩躚浮動。七根鎖神釘上的古老文字,此時在藍色小魚的摩挲裡顯得更加沉重。大魚低着頭,空靈的歌聲從它的身體裡波盪出來,淨化着湖泊底端懸浮着塵土的水流。
“現在想想,昔拉將我封印於此,也有着保護人類的企圖,可能在一萬五千年前,我真地是有點自私,”大魚的體內,析射出金色的光輝,“夏在臨死前,將她的神力送給了你,所以你才能成功將我喚醒。但是這又有什麼意義?夏已死,我豈能獨活。”
“獻祭命運,我的屍體足以。可無我,不可無死神。夏和我都已經無法繼續承擔下去,未來的死國,就麻煩你了。”
大魚化成了熾熱的太陽,金色的聖光點亮了整座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