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2

往事2

“爹,娘,再往上就難走了,我送妹妹上去,你們在這個亭子等我。”杜笙雪牽着妹妹的手。雖然纔是十五歲的女孩,卻已經儼然成爲了全家的頂樑柱,娘娘看的沒有錯,笙雪果然不負衆望的成長起來,一派皇后的氣勢。

杜笙月只小她兩歲,卻還是個懵懂不知的少女,從小便上山修佛,很難得下山一趟,即便是下山來了,和爹孃也不親,唯獨這個姐姐,還有些話可說,每次回去,最捨不得的也最是這個姐姐,總是要她多送一程。

兩姐妹牽着手往山上去,走到一半杜笙雪突然停住了,“妹妹,從這裡,你找的回去麼?”

杜笙月不解的看着肅穆的姐姐,“姐——”

“不能讓爹孃等的太久,下次姐一定送你到門口。”

“一定哦。”

妹妹單純無忌的走了,姐姐才移開腳,腳底,是一塊血跡,就在她擋住妹妹視線的方向,血跡一路蔓延。遲疑了一下,杜笙雪仍是尋着去了,不出所料,佛門淨地,不曾狩獵,這血,是人血。

……

“你還好麼?”

面前奄奄一息的少女,傷在要害,杜笙雪心裡已經有數,這女子命不久矣。

“救救…我…”少女握緊心口一封信,杜笙雪一掃,淡淡的說,“等我把你送下山,你早就沒氣了,不如有什麼遺願,可以告訴我。”

少女眼淚忽閃就掉了下來,杜笙雪稍稍柔聲細語了一些,“你的信如此寶貝,是否要交給心上人?我可以替你轉交。”

“我…未曾見過我指腹爲婚的那個人…這次來投奔,沒有想到遇到匪賊…”

“既然是素未謀面,彼此尚無感情,你這一去,也不必太過糾葛。”杜笙雪這近十年一直被父母嚴格教導當皇后一樣培養着,早就不像尋常女子那樣容易動情,卻是她那個從小上山修佛的妹妹,性子軟的很,和她截然相反。

女子一咬脣,“你…你說的…未嘗不對…那就請姑娘,把我和這封信…一併葬在此處…我全家遇難,再無牽掛…”

杜笙雪等上了好半天她才斷氣,心想着先下山會和父母再回頭來葬她,杜笙雪正要離開,突然有一次看到那隻露出一個角的信,就像是冥冥中有什麼牽引,讓她又停下了腳步。

抽出信,還有着這個女子的體溫。

展開一看,確實寫的也是男方邀請女方一家來上都相聚的事情,並無什麼蹊蹺,只是這落款處的一個曹府,卻是讓杜笙雪遲疑了一下,這種紅印,似乎並不多見。

多留了個心思,杜笙雪把信揣在自己懷裡,卻不知,這一封信,改變了後來很多人的命運。

“娘娘,雪兒說的紅印,就是這個,我們都怕認錯,讓娘娘您覈實一下。”

穿着夜行衣的女人眼神一深,“這紅印,確實是皇家專用,雪兒見過的那個女人,要去見的人恐怕和皇族有很大關係。”

“也許是上天給我們這一個機會,娘娘。”杜笙雪一語道破了娘娘的想法,“這女人說她一家人都死了,信上又說這上都一家已經十幾年沒見過親家了,冒充前往也許可以。”

“笙雪,你是我相中的兒媳,我怎麼好讓你去,不如,讓笙月去?”

“不行,”杜笙雪眼神很決絕,“妹妹還小,和死去的女子年齡也不相符,只能我去。娘娘放心,我會自保,對方男子無論是誰,我都會對天殿下一心不二的。”

這是杜笙雪此生唯一一次沒有兌現自己的諾言。

出現的男子叫做曹彬,她的“未婚夫”,十八年少,血氣方剛,揹負玉石彎弓,正是浮出水面爭上位的皇子龍嘯桐最得力的助手。

當幾個月後杜笙雪再見到娘娘時,只能跪地相求。

“笙雪沒用,已經丟了心,求娘娘賜死。”

娘娘淡掃一眼,扶起她,說,“我需要有個人在宮中接應天兒,你願意入宮去麼?”

“可是我和曹彬之事,很多人都知道——”

“皇帝可否知道?”

笙雪一笑,“他怎麼可能會知道?”

“他不知道,就好了。”娘娘拍拍她的肩膀,“我已經安排了一場好戲,只等上演,你若還記得自己是誰,那就認命。”

不到一個月後,龍嘯桐從南方回來,帶回來一個讓朝內衆說紛紜的“鳳儀天下”的傳說。笙雪連猜都不用猜,就知道這就是娘娘所說的“好戲”。與其讓根深背景強悍的皇子登位,還不如扶持一個先前誰都沒有留意過的龍嘯桐,而自己,卻不知將在這場大戲中扮演什麼角色。

杜笙雪等着她的命。

娘娘再也沒來找過她,她卻知道,娘娘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監視着她。

命運自然運轉,她只等她上場的那刻。

她和曹彬、龍嘯桐和她們安排的假鳳凰,一起等待陛下的秘密召見,就是這個時候,刺客出現,時間掐的是那樣準,準到只比陛下到來早幾分鐘。

一切都亂了,一切卻都安裝着既定計劃在進行。

該出場了,舞臺已經備好,觀衆已經進場,杜笙雪握緊了曹彬的手,輕聲問,

彬郎,你是個忠誠的人麼?

曹彬一愣,點點頭。

那麼,你是爲了自己的主人會放棄個人幸福的人麼?

曹彬沒有說話。

杜笙雪一笑,我是。

曹彬並不懂杜笙雪在說些什麼,那一刻他只看到這個平日裡話很少很恬靜很深邃的女孩抱住自己,在耳邊輕聲說,

我替她入宮。

不日龍嘯桐就被封爲太子,而助他成龍的笙雪,也就自然成了太子妃。大禮草草就過了,男無心,女無意,不過是同爲命運所累的,一個充滿野心的棄妃棋盤上的棋子。

龍嘯桐還記得一躍成爲太子後,連曹彬這塊冷石頭都笑着說了聲“終於”,而母憑子貴的名不見經傳的“堯妃”卻對着即將到手的太后的位子冷笑三聲,張口說的是,“真會有這樣的好事麼?兒子,不要給他人做了嫁衣裳。”

那時龍嘯桐還年少氣盛,全然聽不懂深處深宮多年母親的顧慮。

笙雪第一次見婆婆是在大禮後一週,堯妃娘娘親自上門來,一打眼就知道是個聰明的女人,深諳處事之道,笙雪在她面前,甚至比在龍嘯桐面前都要緊張幾分。

“這裡是我的人,這位你該見過,吳媽,你本該叫她一聲婆婆,陰錯陽差,卻被我撿回了個美兒媳。”

笙雪看看面無表情的吳媽,又看了看笑意盎然的婆婆,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

“笙雪已經嫁給太子,那便是太子的人,前塵往事,過眼雲煙。”

“這是當然,鳳儀天下,若不是你,陛下怎麼會輕易的選定我這個一直不受寵的兒子。”堯妃握住笙雪的手,“但是,我身爲你的婆婆,多說一句,你這個身份,也會牽制你丈夫我兒子的拳腳,如非必要,我希望你不要外傳。”

笙雪不動聲色,內心卻是翻江倒海,這看似簡單的堯妃,幾乎和青衣的母親瞬妃一般善於心計。瞬妃娘娘安排她入宮接應青衣,便是看準了她這個鳳儀天下的後盾,將來江山易主也有個說辭,沒有想到,這邊她纔剛剛是太子妃,堯妃就看出了此中端倪,這往後的日子,必然更加艱辛。

“聽婆婆安排。”

“你大概也總歸有些話要和吳媽講的,記住,講過之後,便是分的清清楚楚,如果因爲你讓我兒子有任何閃失,杜笙雪,我不會給你面子。”

“笙雪明白。”

堯妃繼而一笑,“吳媽,錯便錯了,將錯就錯,你們好好聊着,我先回宮。”

和堯妃娘娘、吳媽談過那次之後,笙雪就再沒有見過曹彬。不久先皇歸天,龍嘯桐登上皇位,她作爲太子妃雖然沒有直接成後,但是也是身份地位最高的一個女人。

龍嘯桐爲了證明他的能力,不久就開始了統一天下的征戰,讓所有對他即位尚有懷疑的臣子,都不得不驚歎一句他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鐵血的軍事建立起帝王的威信,而笙雪,卻在這冷後宮,獨自堅守。

堯妃成了太后,曹彬成了司督,瞬妃娘娘卻是再無音訊。

彷彿這後宮從未有過陰謀,彷彿她就是一個單純的雪妃。

有時候,她自己都想相信,自己只是一個鳳儀天下的普通女人。

後來司馬丞相的女兒晚珍入宮,入駐葬花閣,好不風光,比起跟在龍嘯桐身邊許多年的梅妃,還要搶眼。

那一天,梅妃親自來了葬雪宮,只說了句,姐姐,這下子,可熱鬧了呢。

不知道爲何,那一刻,笙雪回想起握着她手的瞬妃和堯妃,想起雪地中死去的女子,想起寺廟裡安靜微笑的妹妹。

龍嘯桐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後宮逐漸變大,不知道從何時傳出了一個聲音,太子妃不能生育,皇后另有人選。

這個時侯,鳳儀天下的傳說早已被遺忘,太后看着她的眼神,終於從別有深意到了忽略。

聰明如杜笙雪,已經明白,自己成了一顆廢棋。

連不知全請的太后都如此看她,那麼久久沒有再現身的瞬妃娘娘,怕也早就這樣想了。

笙雪笑了,存在多年的意義突然間被抽空。既然瞬妃娘娘可以造出一個鳳儀天下的彌天大謊一樣,她也可以造出一個皇子。

從未被臨幸過的杜笙雪懷孕了,當龍嘯桐從千里之外風塵僕僕而歸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只是簡單說了一句,真是如此,我就再不欠你了,笙雪。

其實孩子並不是曹彬的,那只是杜笙雪隨便找的一個侍衛。侍衛闖了大禍不知蹤影,而那兩個自負又不願多說的男人都把這筆帳算在了對方頭上。

這樣也好。

直到小產。

小產那天下雪,薄薄一層,落地成水,踩得屋子裡一片狼藉,來來往往的人影錯落,笙雪睜眼,看見從未碰過她一下的龍嘯桐,此刻握着她的手,表情凝重。

“我本打算封他一塊地,讓他衣食無憂,平安快樂一生。”龍嘯桐如此說,“笙雪,孩子沒了。”

是的,孩子沒了。

且,再也不會有了。

大雪至的時候,瞬妃來了,那時正是宮中紛紛傳揚玉將軍打敗了陛下的時候,笙雪沒有想到,這個傳說中的玉將軍,就是自己的下家。

“笙雪,這麼多年你辛苦了,接下來,交給白玉鸞吧。”

“鳳儀天下怎麼辦?娘娘的計劃怎麼辦?”

“早在你被堯妃懷疑的時候,我就已經修改了整個計劃,現在那已經不是鳳儀天下了。”

“那我可以走了?”

“不,你還不能走。你一走,堯妃會有疑心,她這人我最清楚,後宮的女人屬她最精明。”

“娘娘是要我死守在這裡?”

“其實,出宮對你來說,有分別麼?”

杜笙雪愣住了。

輕輕搖了搖頭。

“去冷宮吧,那裡清靜些,遠離這些女人,就當你和你妹妹一樣,是在清修。”

第一場大雪過後,白白一層,沒有化。

雪妃瘋了。

杜笙雪是在幾年之後才見到傳說中的白玉鸞的,那時她以將軍的身份入宮爲妃驚動朝野。譁然者有。知情者有。卻沒有誰像冷後宮瘋癲的杜笙雪那般明晰。她比白玉鸞自己更瞭解她的命運,不是聰敏過人,只因命運使然,她逃不掉,白玉鸞也逃不掉。

在冷宮見她一面,她還是男裝,眸子仍有神采,打掃房間,修了鳥窩,悠然自得,渾然不似自己已經被掏空了一切。

她一直很想和白玉鸞多說幾句,這個她一直都知道的,卻素未謀面的另一顆棋子。

在她被廢掉之後,成了她的替身。

可是就算在冷宮,還是有那麼多人在監視,她又能怎樣,不過只是,裝瘋賣傻的說一句。

你是個女人。

白玉鸞來過之後,曹彬來看她的機會也多了起來,雖然不知這個玉將軍是如何辦到的,但是杜笙雪明白,這一切都和她有關。

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因爲她一出生,就已經,陷入了命運的漩渦。就和自己一樣。

又有誰不是。

司馬晚珍,昭儀,老將軍家的苓霓,不過只是一個又一個利益集團,在後宮這戰場上的棋子。

局外人笑女人們看不清,爲了一個男人死去活來,只有她們自己才最清楚,從最開始都最後,她們爭奪的從來不是皇帝。

拜白玉鸞所賜,不久就假死出宮。

出城的時候剛好龍嘯桐布了罪己那內容與自己全無關係,但是杜笙雪還是微笑了一下。

罪己書,這宮中,是否每個人都有着不爲人知的悲傷與罪惡。

不能與人說。

蒼天罰我,蒼天憐我,於是讓我瘋了,讓我一路笑着來,笑着走

人不見的眼淚,如雪。

一化,成水,踐踏在行色匆匆來來往往的腳底,踩過去一路泥濘

無謂黑白

只見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