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紀澤的“澤”字營大破了陳玉成的太平軍,石達開率領的三萬主力大軍又全部安全撤離了江西,曾國藩大喜,原來以爲湘勇可以很快攻下九江,但沒想到,林啓容率領的一萬七千多名太平軍也是一塊難啃的骨頭。
林啓容也是太平軍的名將,原來湘軍將領塔齊布曾經在嶽州城陵磯之戰中,殺死了太平天國驍將曾天養,威震天下,號稱“湘軍第一猛將”。他率部在九江城下駐紮很久,多次進攻,但沒有一點收穫,反而損失了不少人馬。結果,塔齊布由於積勞成疾,加上心中有怨恨,在九江城下吐血而亡。從此之後林啓容的威名,震動清廷。
石達開的大軍退出江西之後,曾國藩馬上組織湘勇反撲,再次派兩萬湘勇圍困了九江,當時江西戰場太平軍還有一位主將,是石達開的岳父黃玉琨,兵馬很少,倉促之間也不能救援,九江基本上是一座孤城。但林啓容選擇了繼續率軍留守九江。爲了加固防守,他還在小池口建築新城,水路配合,炮臺之間連接緊密,這讓九江的防守,如銅牆鐵壁。
曾國藩命人輪番攻擊了一個月,沒有戰果。
後來,彭玉麟獻了掘濠引江水淹九江城之計。曾國藩覺得掘濠引長江水斷絕城內城外聯繫,將林啓容困死在城內的計策最爲穩當可行,便指令湘勇大將李續賓遵行。
但湘勇挖了半個月溝壕,並無成效。掘濠的兵勇反而很多被太平軍射殺在濠邊。一條濠溝未成,湘勇倒是死了數百人。
曾國藩一籌莫展,就在這時,他又收到一份兵部火票,心裡涼了半截:兵部火票遞的是軍機大臣的字寄,抄錄關於上海厘金的上諭,因曾國藩奏請在上海抽取厘金,接濟江西軍餉,結果沒獲准,因爲遭到兩江總督怡良的斷然拒絕,怡良認爲上海的厘金,只能爲江蘇的團練所用。
曾國藩再次領會到,自己真要辦成事,非得要有督撫實權不可!隨便在哪個省當個巡撫,都能供應二萬湘勇,但現在湘勇的餉銀又被花得差不多了。
就在湘勇缺糧餉之時,郭嵩燾從杭州運鹽回來了。他一回到南康,就來找曾國藩了,
幾個月的勞累奔波,郭嵩燾顯然黑瘦多了。曾國藩一見到郭嵩燾,寒暄幾句後,連忙問:“怎麼樣,運了多少官鹽回來?”
“事情沒辦好。”郭嵩燾滿臉倦容,“我們要八萬,但是隻運回了三萬包官鹽。”
“三萬包已經不錯了,你爲湘勇立了大功,怎說沒辦好呢?”曾國藩問道。
“滌帥,現在世道人心真是都壞了。國家遭難,本應共拯危難,現在官員卻各自顧自己的生死。”郭嵩燾回答說:“我一到浙江,就去找了巡撫何桂清,他先推說浙江也受長毛蹂躪了,不能承擔八萬軍餉的義務。幸而不久戶部下來了公文,他才撥付了三萬包。”
曾國藩嘆了一口氣,說:“三萬就三萬吧,趕緊都賣了,救急用。湘勇現在連撫卹銀都快發不出來了,這樣下去,誰還願意爲我們賣命?”
郭嵩燾搖搖頭,說:“這些官鹽有問題,因爲是封好的官鹽,我沒有打開細察,好容易運進江西,在玉山解開幾包準備食用時,發現鹽裡摻了觀音土。一包鹽一百斤,至少有三十斤觀音土。”
“這幫見利忘義的鹽官!”曾國藩氣得脫口罵道。
“這倒也罷了。”郭嵩燾繼續對曾國藩說:“我們將鹽重新提煉,原來打算每包鹽售價二十五兩銀子,除去成本和各項開支外,在廣信一帶出售,每包還可賺四兩多。誰知現在江西私鹽氾濫,每包鹽只能賣到十五兩,幾乎賺不到錢。”
“朝廷三令五申嚴禁私鹽,江西地方官員爲何沒有堵住?我這就去找文俊。”曾國藩氣得站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
“江西的州縣,不是你這個兵部侍郎所能管得了的。我打聽了一下,走私鹽是江西州縣官吏的一大財路,他們會真正地禁止嗎?”郭嵩燾走到曾國藩身邊,說,“有人說,藩司陸元烺、署理鹽法道南昌知府史致諤,就是最大的走私犯。大清怕真的要奔潰了。不是毀在長毛手裡,而是毀在自己人手裡。”
“筠仙,你有確鑿根據嗎?”曾國藩轉過臉,道:“有證據的話,我這就去找江西巡撫文俊,將這幫不法之徒都抓起來殺掉。”
郭嵩燾搖搖頭,說:“這種事他們怎麼會留下證據呢?打死他們也不會承認的。”
苦於沒有證據,曾國藩很憤怒,但是讓他更憤怒的還在後面發生的事:爲了籌軍餉,在刑部侍郎黃贊湯的幫助下,曾國藩又向朝廷申請了一千張空白部照(執照),用來“捐生”。也就是說,當時清代如果一個人讀書不行,但是家裡有錢,那就可以捐一個出身,這就叫捐生。辦理捐生成功,朝廷會發一個執照。這種執照,江西的省級政府也有的,具有同等效力。
文俊到了江西之後,江西一些地方官竟然不承認湘軍出來的執照,說是假的,甚至在驗看執照的時候,派官兵將執照撕毀,這麼一來,大家便傳開來,說湘軍那個執照要不得,不要把錢捐給湘軍,不要捐給曾國藩。這麼一來,就敗壞了湘軍的名聲,也斷了湘軍的財源。
而設卡收厘金,也正如曾紀澤所說,是涸澤而漁的手段。加上地方官也加收厘金,到江西做生意的人越來越少,厘金也越來越少,湘勇的餉銀也越來越少。
曾國藩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立即親自從南康趕赴南昌去見江西巡撫文俊,找他談談。見面之後,兩人話不投機,曾國藩就怒了,提醒文俊說:“湘勇奉朝廷之命在江西清剿長毛,曾某也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在贛督辦軍務,如若沒有糧餉,壞了朝廷大事,文大人可別忘了江西前任巡撫陳啓邁的下場。”
見曾國藩怒氣衝衝的樣子,話也說到了威脅的份上,江西巡撫文俊一臉無奈,皮笑肉不笑地對曾國藩訴苦:“曾大人,實在不是文某像陳啓邁那樣事事針對湘勇,我對曾大人的爲人和能力,佩服有加。但每一個朝廷官員,各方職責不同,有所爲,有所不爲,文某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江西巡撫不能僅爲了湘軍,而去破壞一省的財政調度,江西也實在拿不出太多資源去支援湘勇。撥付足額的軍餉,非文某不願也,勢有所不能也。江西省本就受了長毛很大的侵擾,難民需要安置,城守需要加固,而各府各縣財政吃緊,本省訓練軍隊所需經費也不少。作爲一個巡撫,面對這麼個爛攤子,文某早已焦頭爛額,如若不是皇恩浩蕩,文某人早就不願在這個位子上煩心勞力了。”
文俊這一番話,竟然說得曾國藩啞口無言,他只好讓文俊趕緊想辦法給湘勇籌錢。
文俊也表面上痛快答應了,說十日之內,必送一萬兩銀子到南康的湘軍大營,但“下不爲例”。
曾國藩只好就此回了南康,在書房中悶悶不樂。
那晚,曾紀澤前來問安,見父親又愁眉苦臉,問清了緣由,說:“有些話,孩兒就直言不諱吧!不對的地方,請父親切勿怪罪。”
曾國藩最近對曾紀澤很是欣賞,有一種刮目相看的感覺,說:“紀澤,旁觀者清,但說無妨。”
曾紀澤說:“石達開確實是個大將之才,他這次虛晃一槍,進攻南康,結果三萬大軍全部從安徽安全撤退了,我估計江南大營會岌岌可危。父親以後對他要多加防範。”
曾國藩點點頭,說:“石逆用兵,確實叵測。我們湘勇已經吃過不少虧。”
“對付這樣強勁的對手,我們必須和地方官員同心協力。”曾紀澤又說:“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還是要聯絡好江西的地方文武官員,當妥協處則妥協。孩兒最近讀史記,太史公曰:‘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嚷嚷,皆爲利往’,道德的理想很豐滿,但是現實卻很骨感,如果只講道德而不講利益,則一事難成!我看如父親一樣不求名利的道德君子,天下少有,我們不能苛求其他官員也和你一樣,這樣費力不討好,反招怨敵,弄得焦頭爛額,最後還是一事無成。”
“你說的兩點確有道理,不過湘軍自成立以來,就以捍衛孔孟的仁義道德爲己任,如果我們妥協,我們拿什麼來安身立命?這是個大難題啊!”曾國藩想起江西局面的困危,說:“讓爲父再安靜想想。”
“父親大人深思,倒不是說不要仁義道德的原則,只是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時則不苛責。對待同僚,以柔克剛倒未必不可。”曾紀澤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果兩萬湘勇沒有足夠的軍餉,別說攻下九江,就是在江西自保也會成問題。孩兒最近讀《道德經》,總是在想,人心叵測,其實還是利益作怪,天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父母妻兒,有自己的宗族,自私恐怕是人的本性。如果天下人先講合法合理的利益,再講道德,未必會天下大亂。”
“讀書有自己的見解,是好事。”曾國藩的思想,還是堅持傳統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對曾紀澤的這番話大爲驚訝,但江西困局讓他焦頭爛額,也沒多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