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巒之上是碧海藍天，山巒之下爲綠雲盎然，山巒正中，微風嫋嫋，吹來的全是春天的氣息。
我坐在高處，大老遠的就能看見圍着白色綢布的馬車緩緩地朝山上駛來，駕車的人並不十分着急趕路，馬兒慢悠悠的跑，輕緩的小調悠揚的唱，隨着馬蹄答答，吟唱的聲音越來越近。
終於“籲”的一聲，馬車在我跟前停住，車伕將斗笠從頭上取了下來，衝我嘿嘿一笑，“好久不見！”
我裝作不屑的瞥了他一眼，道：“你這麼早就來接我，難道是怕我又毀約跑了不成？”
聽了這話，譚芪藿的臉立馬皺成一團，連忙陪笑道：“我確實是按照你規定的時間出發的，可現在路途上沒有戰亂，一路暢通無阻，茗蒿谷距離這裡又實在不遠……”
在我的瞪視下，譚老頭紅了臉，聲音也漸漸地低了下去，最後只得硬着頭皮揚起臉來，老實交代道：“路上一共跑死了三匹馬，換了五輛馬車……” 說完一副大義凜然的看着我，準備接受一切暴風驟雨的攻擊。
我看着他的那個樣子，卻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譚老頭一愣，隨後嘴角也漫起笑意，小聲嘀咕道：“是笑就好，不生氣就好……”
我朝他伸出一隻胳膊，譚芪藿連忙跳下車伸手過來扶我，我左手護住腹部，右手扶着他的手從石頭上跳了下去。譚老頭的眼睛瞟了瞟我放在腹部的左手，然後又連忙轉開了視線。我一下子停在原地，挑了一邊眉毛，問道：“怎麼？”譚芪藿笑了一聲，道：“沒什麼，我扶你先上車吧，外頭風正大，小心着涼。”
我看了他一眼，一邊跨上馬車，一邊道：“我也是走投無路了纔會想到要找你，你要是嫌棄我和這肚子裡的孩子，可要趁早說明白，不然等我真去了茗蒿谷，再後悔可就晚了。”譚老頭搖搖頭，“我早就說了不會介意，現在又怎會嫌棄呢？只是忍不住好奇想要打量一眼，這龍裔之胎到底有何奇特之處。”
我忙用雙手護住腹部，瞪眼道：“譚老頭！我知道你總是有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想法，但我告訴你，可別打我孩子的注意，不然我跟你沒完！”
“好好好，”譚芪藿擡起手笑着討饒道：“我保證不打孩子的主意！”
等我坐穩後，譚芪藿的馬鞭倏地向前抽出，駕車的馬緩緩地拐了個彎，朝着它來時的方向急速的奔跑起來。我斜靠在坐墊上，呆呆的望着一閃而過的綠影和逐漸遠去的山巒，原本起伏的心情居然漸漸平復了下來，任由微風吹拂在身上，清清涼涼的。
此去茗蒿谷，是我一早就已經計劃好了的。我成過婚，又懷着孩子，翠子迎桑谷早就不再是我的家，又不願留在夕烙身邊讓他難堪，或者是看我的笑話。想來想去，這世上也就只有譚老頭能絲毫不介意的把我帶回茗蒿谷去，而且我有了身孕，身邊能有個醫術高明的醫師照應着，日子會過得好過一些。可是我想起來祖母曾經對我說過的那番話，還是禁不住微微地發起抖來。
所有關於龍裔事情，我自小就十分的好奇，不僅僅是因爲聞人一氏與上古龍族密切的關係，還因爲在翠子迎桑曾經有一個預言，神龍之子的正統妻室，必爲巫族之女。正是由於這一個預言，我纔會認定，自己是夕烙註定的妻子。可是在他決定與九原公主瑰璃成婚的那一天，這個可笑的預言就被打破了，翠子迎桑的嫡長女並不像她以爲的那樣重要，想要娶什麼樣的女人爲妻，還得全憑龍裔自己的意思。
夕烙的婚期定下來之後，我瞞着所有人，悄悄地回了一趟翠子迎桑。我騎着最快的馬匹，日夜兼程，用了不到兩日就回到了谷中，但是迎桑谷也已經物是人非。自從我帶着夕烙他們進過一次谷地後，父親就開始着手安排遷徙事宜，進谷的路徑實在不足爲外人道，我泄露了秘密，所以導致他們不得不離開。我在空曠的谷地中呆立了良久，靜靜回想着小時候，谷中熱鬧非凡，人聲鼎沸的時候。就在我以爲自己會獨自黯然離去的時候，聽到父親曾居住過的屋子中傳來咳嗽聲，我奔了進去，發現所有人都離開了，但是祖母卻沒有走。
她滿頭銀髮，靜靜的躺在榻上，因爲疾病和虛弱而奄奄一息，卻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間欣慰了笑出了聲。我在祖母的榻邊坐下，她拉起我的手，慈愛的看着我道：“從你離開的那時起，我就知道你早晚有一天會回來，所以我就留下來等你。當初你選擇了堅持自己的道路，也義無返顧的走了下去，你的做法也許許多人不理解，但卻得到了全族人的欽佩。”
祖母拉着我的手，緩緩地對我道：“我之所以留下來等你，是覺得有些事你弄不明白，總會回來問我。現在既然你回來了，我也知道你所爲何事，我就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然後再由你自己決定，以後的路該怎麼走。”
祖母的講述緩慢而又沉重，我聽着那段故事，心情也變得格外沉重。
五百年前，龍王帝骨率軍征伐九原諸城，統並九原成爲統一的大帝國，創下令無數人都慨嘆敬服的千秋功業。可是莽莽天下，竟沒有幾個人知道，當年龍月谷龍王的曠世壯舉，竟只是爲了對一個女人的承諾。這個女人並不是他的妻室，而是他喜愛的女人，他的妻室就和龍月谷的歷代龍王一樣，是翠子迎桑聞人家的女人。
龍王礙於族中規定不能休妻，但又執意愛慕那個他視若珍寶的女人，於是他向那個女人許下諾言，打下整個九原作爲送給她的禮物。他不要她做龍月谷的夫人，卻要她做九原的帝后。後來，龍帝成功的踐行了他的承諾，他在樊鄢城加冕爲帝，成爲了統御九原的霸主，但卻在沒過多久之後，輕易地就放棄了辛苦打拼下來的江山，不知所蹤。
有人認爲是龍帝性子曠達，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也有人猜測是因爲不足爲外人道的秘辛。而事情的真相，卻還是因爲那個女人。他與龍帝歡好，懷上了他的孩子，本來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喜事，卻因爲孕婦與嬰童的雙雙慘死而化作悲劇。傳言龍帝的那位愛人在樊鄢都西北的大山中分娩，十日九夜之後，從孕婦的**中爬出來的，不是人類的嬰兒，而是一個渾身浴血怪物。那怪物撕裂了母親的**來到人世，卻因爲軀體的不適，不久後也死了。龍帝驟然失去摯愛與親兒，悲痛無法自抑，拋下帝座與一切，隱藏在了西山之中。
但幾乎就在同時，留在龍月谷中的原配夫人也產下了龍帝的孩子，她探聽到龍帝的事情後，急忙抱起自己的孩子就趕往了西山。悲痛中龍帝執意不聽妻子的解釋與苦苦哀求，而是認定，是由於她的巫術，才導致了摯愛的身亡。盛怒之下的龍帝抓起自己妻子的手，與她一道墜入萬丈深淵之中化作了谷底熊熊燃燒的烈火，那烈焰足有幾千幾萬丈長，多年以來燃燒的不僅僅是龍帝的怒火，還有翠子迎桑穀神族巫卜的悲憤。
“火焰並未散去，秘密卻被永久埋藏。”祖母的聲音既疲憊又蒼老：“可憐那龍帝驕縱聰明一世，竟不願相信簡單的事實。只有翠子迎桑谷的女兒可以成爲龍裔的妻子，不是因爲龍裔只會鍾情於巫女，而是因爲只有巫女纔有能力爲龍族生育繁衍他們的子裔。這不是什麼取巧的預言，而是無可避免的選擇！”我的祖母用她蒼老的眼睛望着已經淚流滿面的我，對我道：“我也曾是翠子迎桑的女兒，卻實在不願冒險嫁去龍月谷爲妻。不僅僅是因爲我知道這聯姻背後的實情，更是因爲爲龍裔繁衍後代，痛苦並且不易。那生長在巫女肚腹中的龍子根本就不是尋常的血肉，而是堅硬冰冷的石塊，被分娩出的岩石稱作龍卵，龍卵深藏於天地之間，不知何時會被天地孵化而成新的龍裔，又或者經過母親痛苦的受孕分娩之後，產下的根本就是冰冷的石頭而已。”
她握着我手的指尖冰涼，“孩子，你要知道我一直並不支持你去做什麼龍帝的妻子，可路若是你自己選的，我也無權反對。因爲若非翠子迎桑谷女兒堅強無悔的選擇，龍裔也不過就是一個只會流傳，卻不會延續的神話而已。我的話已經說完，茜，剩下的路，就全在於你如何選擇了……”
祖母說完這番話後便過世了，過了幾日我又悄悄回到了樊鄢都中，城中日漸高漲的喧鬧與喜悅在我耳中變得愈來愈刺耳。我望着那些慶祝婚禮的紅帳與燈籠，心想自己終於可以置身事外，不再重複前人的悲劇，可是淚水卻沿着臉頰不停的流下來，流下來，那段日子裡人們皆以爲我是爲不能嫁與龍帝爲妻而悲傷，卻不知道我真正的悲傷的，是無法擺脫的命運和不得不扛起的重則。即便我不愛他，都不會忍心看到龍裔的血脈就此無聲的斷結，更何況，我還是拿着一整個的心愛着他。
我做了平生最重大的一個決定，從此以後也便默默擔負起它。馬車輪轆轆遠去，看似離開，卻又是一個新的抵達，自此之後，翠子迎桑谷聞人茜看似依舊默默無聞的生命，卻擔負起了一道無人知曉的重責。
快馬加鞭，馬車行了六天，抵達茗蒿谷時剛過正午，譚芪藿將他的馬停在谷中平地上最大的一處宅子前。
他一邊領着我進宅子，一邊說道：“我住的房子太高，你有着身孕不便上下，我就命人在這裡重新給你蓋了一座住處。你住在這裡不用擔心，吃的喝的用的都會有專人負責，我就住在不遠處，平時有事也可以及時趕到。你懷的孩子非比尋常，平時飲食起居就多注意着些，不要因爲孩子累垮了自己的身體。我會時不時來看看你，給你配點養胎的草藥，還有谷裡的人你也隨便吩咐，我都跟他們說過了，要把你的事當做頭等大事來對待……”
我聽他嘀嘀咕咕說了半天，感到十分的好笑，於是笑着打趣道：“該交代的都交代好了，你還有別的事情要說嗎？”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然後道：“有！”
我眯起眼睛，問：“什麼事？”
譚芪藿認真地看着我，說道：“聞人茜，嫁給我吧！”過了一會兒，他見我不說話，只是盯着他笑，手忙腳亂的解釋道：“你知道我欽慕你不是一天兩天，你吩咐的事我從來都是說一不二，而且你也知道我的年齡並非表面上那麼大，藥草雖然剝奪了我年輕的外表，但可沒有讓我失去年輕的心，年輕的心也會有想要成家的心思，既然你都來了我茗蒿谷……”
我擡起頭瞪了他一眼，譚老頭立馬嚇得噤了聲，我掩了面將笑意隱藏在袖子底下，嘴裡卻再也忍不住，道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