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緊緊擁住懷中的布籬，失而復得的喜悅漸漸化成脣邊的一絲苦澀。
在這一刻到來之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的世界會變得如此黯淡。我的身體裡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寒冰，冷與熱的交替幾乎折磨我到窒息。“夕烙，該是到你選擇的時候了，若是你還想要布籬的魂魄活着，就得繞過我，並向我保證從今以後再也不插手塞族的事。若是你想要毀滅我，那布籬的魂魄也會跟着毀滅，到時候你可就是真的要徹底的失去她了。孰輕孰重，你仔細考慮，給我一個答覆吧！”
殤昭的話冷冰冰的響在耳畔，我狠狠的盯住他，卻突然失去了開口的勇氣。因爲他說得對。就算是把這世界上的一切都加起來放在我面前，也不會比一個布籬重要。曾經我以爲已經徹底失去她的時候，痛苦和悔恨的海將我深深淹沒，讓我日日夜夜都活在煎熬之中，生無可歡，便是死也得不到絲毫解脫。可現在我擁她在懷，即使那只是一縷卑微的魂魄，沒有溫度也沒有心跳的死靈，也無法讓我輕易地放手。失去過的滋味愈痛，擁有時就會愈加的珍惜，儘管知道她曾經傷害過我，欺騙過我，背叛過我，我卻無法不去原諒她。她是我生命最初也是最珍貴的慰藉，失去她，我就只有生不如死。
可是在我的身後，是整個九原和南疆的平民，他們都希望過上沒有殺戮和征伐的生活，但若塞族一日存在，整個世界就不會得到他們所期盼的安寧。也許就連塞族的平民本身，也早已厭倦日日與死亡的陰影作伴，自問我此行的目的，難道不是爲了拯救他們麼？
但若是我這樣做的代價是永遠的失去布籬呢？倘若這是唯一一次再度擁有她的機會，我又怎麼能捨得放手呢？倘若她是我真心所愛，性命相系的那個人呢？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一動不動的盯着大祭司的那一張臉，在那一瞬間殤昭和木傀霖的一切重疊在了一起，讓人錯覺他們本就是同一個人。
布籬的手指突然輕緩的劃過我的臉龐，帶着一絲沁涼的水汽，我低下頭來看她，她卻衝我露出一個微笑，紫羅蘭色的眸子裡盈滿點點淚光，像是天上的星光，都紛紛落入到那片淡紫色的海中，泛起一陣柔和的星芒。布籬笑看着我，下一秒鐘，我幾乎會錯覺她就要揉揉我的頭髮，溫柔的叫我小鬼，眼淚卻突然簌簌的自她臉龐上滑落，像是無數清淺的溪流趟過，溪水冰涼而且刺骨。她把頭輕輕地貼在我的脖子上，在我耳畔低聲呢喃：“夕烙，能夠再見到你，本就是我從不敢企及的希望。你變了，你不再是從前那個跟在我身後的孩子，你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龍裔和帝王，你變得比我想象中要好，好的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曾經距你那樣的近。我知道你對我好，也相信你不會做出任何令我傷心的事，可我不是一個好姐姐，也不是一個好情人，我傷害過你，背叛過你，那些業已成爲阻隔在你我之間的傷疤日日夜夜折磨着我，讓我的靈魂也得不到安息。如今我見到了你，倒像是全了此生最後的一個夙願，躲在你溫暖的懷中，我才真的明白了你對我有多麼的重要。可是原諒我，不管你是否承認，我都已經是一個死人了。死人不需要你的顧忌，也不要你的同情憐憫愛慕，我活着時沒能好好的護佑你，如今死去更不想成爲牽絆你一生的負累。讓我走吧，我走了更好，你將永遠存在在我的記憶裡，也希望在你對我的回憶中，在千千萬萬的苦痛中，能有一絲絲的甜蜜……”
她擡起頭來望我，笑意似花朵綻放般開在面龐上，美的讓我屏住呼吸，再也看不到這世間的其他。突然我的耳畔傳來一陣模糊的悶響，布籬臉上的笑意遽變成了苦痛，我低下頭，竟看到她掌心的利劍已經刺穿了皮肉血骨，隨着一聲刺耳的尖叫，不遠處的木傀霖突然倒下，胸口淌出汩汩鮮血。
“布籬……”我摟着她軟倒的身軀，哆嗦了半晌卻只喊出了她的名字。她卻對着我們突然大笑起來，“已經死過一次，原來死亡也並不那麼痛苦。師傅，你曾利用我的無知讓我親手傷害了我此生最愛的人，我也利用你的信任徹底的將你毀滅！也許你將自己存留的肉軀給我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會有今日。做出選擇的不是夕烙，而是我，這個回答，你可還滿意？”
血泊中殤昭魂魄的尖叫化作一聲聲痛苦的厲嘯，他眸中閃過的恨意和不甘也只蔓延了一瞬，就化作了僵硬的虛無。我懷中的布籬也在同一時間閉上了眼睛，她的面容安詳，躺在我的臂彎中，就像是又一次睡着了一樣。
瓊琚他們帶着人找到我的時候，天與地早已經漆黑一片，我抱着布籬在湖邊靜靜的坐着，正在爲她唱一首幼時聽過的歌謠。
瓊琚，冰綃和瑰璃依次慢慢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擡起頭，望着他們笑。我說：“你們知道嗎？剛纔差點因爲我的軟弱，就葬送了我們一起辛辛苦苦打拼來的一切。可是這個女人，她卻替我堅守住了信念。她也讓我明白，失去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丟失了的自己，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們的眼神掃過布籬熟睡的臉龐，卻都沉默着，沒有開口說一句話。我想抱着她起身，卻發現懷中人正在慢慢地融化，她的身體漸漸變作了清澈的水流，漫過我的衣襟，漸漸匯入了湖中，漣漪輕輕散去，最後什麼都沒有留下。
我苦笑着起身，對他們說道：“走吧！”
＊＊＊
冰綃邀我去楓邪堡中做客，在空曠寂寥的廳堂中向我講述了發生在炎灼城的事，爲了不讓四塞的平民因爲龍帝的身份而心存芥蒂，我在楓邪堡中停留了幾天後，就計劃帶着瑰璃和軍隊返回九原。
瓊琚答應我廢止四塞中一切殘暴的制度和刑罰，用和平文明去統御這個已經傷痕累累的國度。我笑着點頭，看着他與冰綃緊挽着的手，我也很放心將冰綃託付與他。心的傷痕需要用時間去平復，好的治療方式卻是一個知心的陪伴者。
在離開四塞，去往九原的馬車上，瑰璃緊緊挨着我坐着。她什麼都沒有問，也什麼都沒有探究，只是緊緊的靠着我，將頭倚在我的肩頭，平穩的呼吸聲讓人感到莫名的心安。我靜靜地握住她的手，用掌心給與她溫暖，我不知道這個丫頭是真的天性單純懵懂還是已經聰慧到洞察世事，一路走來，她給予我的全都是寬容的陪伴和堅定的支持。她從不埋怨我奪去了本屬於他父王的帝座，也從不質詢我的身邊爲何總是出現那麼多其他的女人，她只是靜靜地呆在我身邊，好像這簡單從容的陪伴，就已經全都足夠。原來拋下了一切的我，也可以擁有這樣簡單純粹的幸福，我轉過臉，朝她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
此時的春天正明媚着，路邊時不時會冒出一兩株嬌豔的鮮花，瑰璃伸出手去擷下一朵，拿在手中把玩。她擡起眸子看我，眼睛裡帶着笑意，說道：“這裡的花開的真是嬌豔，我曾經在樊鄢都中也有過一個花圃，那是父王特地命人爲我開闢的。我一直很喜歡花，所以求着父王給了我一個花園，我曾驕傲的向他宣稱自己要當一個最好的花匠，可是當我真的踏進花園，爲我每一朵花的嬌豔付出汗水與辛勞的時候，我才真正明白當花匠的不易。”
“有時候你種下幾株最美的花，日日細心地照拂着它們，時不時就要去看它們一眼，生怕一時缺了水，缺了養料，長不出你想要的最好看的花，可是偏偏這樣努力了，花有的時候還是不會開，你看着它們的枝葉漸漸地凋零，枯萎，卻什麼也做不了，那真是世界上最令人傷心沮喪的事。可是偏偏就有另外的一些花兒，你明明沒有細心地照看過它們，只是在該澆水時給它們澆水，其他時候則任憑自己去生長，但它們卻開出了十分嬌豔的花，而且絲毫不比從前你認爲的最美的花兒差。”
“種花的時候多了，得失的心就會變得很淡。花開花敗，就像是人生輾轉際遇，所以遇到的任何事，也就能夠淡然處之了。”
她微笑，看着我道：“我說了這麼多，是想讓你看開一些東西，放下一些東西，你明白嗎？”
我輕輕地擡起手撫了撫她的秀髮，又拿起她手上的花爲她別在鬢邊，髮香與花香拂過鼻端，原來是那麼的恬然愜意。“我明白，你爲我做過的一切，我都明白，從今天起，我會放下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很多事，我會將美好的記憶都存留在心上，然後將那些不好的回憶剔除。我會安心的守在你的身邊，不管世事如何變遷，我都和你坦然的去面對。”
我將她輕輕地擁入懷中，閉着眼睛感受花香和春風的氣息，一切都將將結束，一切卻又都剛剛開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