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破焰&夕烙

死亡就像是結在樹上的蛛網經歷了一宿的風侵雨襲,你以爲那些脆弱的絲線終將湮毀之時,它卻在新的朝陽裡綻炫出更加奪目的光彩。

墮入混沌之前,我以爲自己今生再也無法醒來了。

用死亡地獄的鬼蜮來形容位於西塞焰部邊界上的炎灼煉焰谷一點都不爲過。那是一條僅有數丈寬,卻綿延數千裡的巨大地心裂谷。裂谷東西兩岸方圓幾百米內土地龜裂,寸草難生,生命蹤跡全無,就連偶爾飛過的峽谷黑鷹都會發出幾聲淒厲的慘叫,然後倉皇皇的奪命而去。

待押解我的人解開蒙在我眼睛上的黑布時,刺嗆的煙氣薰得我幾乎要流下淚來,而腳上靴子用牛皮做成的鞋底早已被炙熱的地表融化,與泥土牢牢的粘結在一起。

被派遣隨我一路而來的三個行刑者皆是落日城守城衛隊的人,其中兩人一路上不斷地高聲咒罵,抱怨接了這麼個苦差事。另外一個卻一直緘默不語,直到我的眼罩被摘下,重見光明時,纔看清那個沉默寡言的人臉上佈滿了恐怖的疤痕,有一道直直從左眼劈下,從鼻樑處向下延伸到嘴角,活像一條蠕蟲攀爬在枯殘的樹皮表面,猙獰惡心。

他見我盯着他,卻意外的慘然一笑,道:“都是從前祭禮上留下的,聖神不肯收了我去,虧得冰王不嫌棄,才留了我在都城衛隊中。”

“你不用跟我解釋,我因爲壞了聖神的規矩而要受死,估計他老人家也不會聽我的勸改變主意收了你去的。”我自諷道。

“呵呵,怪不得從前公主老說你的嘴皮子功夫好,如今到了這份上,還是不忘說幾句俏皮話。”他擠出一個勉強算做笑容的微笑。

我正了顏色,道:“你跟公主很相熟麼?”

“這話你還是別問了,你忘了冰王日前說的,不准你再提及談論有關公主的任何事情麼?”鬼臉人恢復了凶神惡煞般的表情,陰測地道。

“刀疤臉……你跟他廢什麼話,解決了這事我們還要快些回去交差,誰他媽願意在這鬼地方多待一分鐘?”另外一個身上挎着繩索,腰間別着一把石斧的精壯漢子走了過來道:“前面就是炎灼煉焰,老子可不希望過去被活活烤死,怎麼?我們不如將繩子套在這小子身上,讓他自己走過去朝下跳,感覺着繩子重了,將它割斷便好,你們看怎麼樣?”

另外一個精瘦低矮宛若猿人的小個子行刑官搖搖頭,道:“若小子耍鬼,搬了重物扔下去,你割了繩子有個屁用?”

“那你說怎麼辦?那谷邊涌出來的熱氣能活活燙死一頭牛,要去你們去,老子可不去白白送死……”精壯漢子丟下繩索,抱臂冷笑道。

我擡了擡被綁住的雙手,鐵鏈嘩啦作響:“這有什麼好爭的?你們放心好了,我保證會自己跳……”“砰”的一聲,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一記鐵拳便朝我的鼻樑處砸了下來,我聽到鼻骨斷裂的聲音,緊接着兩股血腥便流進我的嘴角,我張開嘴將血吐了出來,喉嚨處泛起一陣的噁心。

打人的是跨着斧頭的那個,他怒氣衝衝地道:“這裡有你開口的份麼?小子?你以爲還是從前吶?有我們公主護着你?守着你?瞧瞧她的下場是什麼吧,你這個受天神詛咒的廢物!”

小個子也在一旁嘿嘿冷笑道:“逵馬你別那麼大火氣嘛,焰王要燒死他,他可不會希望他被燒死之前就先被打死。”

“我帶他過去,你們留在這裡好了。”刀疤臉嘟囔道:“有必要在這裡打上一架嗎?”他說着話扯了扯連在我身上的鐵鏈子,朝前走去。

我擡起雙手用衣袖抹了抹鼻子上的血跡,拔起雙足吃力的跟上,這些年來我跟着布籬到底沾了多少光啊?我搖搖頭,苦澀的想到。

“你的鼻子還好吧?”等走出了另外兩人的視線,刀疤臉放慢了速度與我並排而行,他醜陋的額頭因爲逐漸升高的溫度而沁出汗珠,額前的幾縷黑髮也耷拉下來粘結在一起。

我看了他一眼,卻弄不清楚他這樣做的意圖是什麼。

他見我不答話,吃吃的笑了起來,那笑聲黯啞低沉,像年邁的老者:“傷疤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不見得是什麼壞事,有時候傷的越重,它帶給你的能量反而越大,只要不死,就有機會浴火重生,你說我說的對嗎?小子?”

從炎灼谷裡散佈出來的灰黑色煙氣越來越濃厚,站在黑霧之中,我無法看清他的臉,只有一個輪廓暗影若隱若現。我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火紅髮燙的岩石,自嘲道:“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死人也有機會重生麼?要是真有,我倒希望聖天之神可憐可憐我,把布籬給我還回來。”

“呵呵呵呵,”他又開始大笑,笑的都有些哧喘:“沒想你還如此癡情,不過你怎麼知道布籬還想回來呢?說不定她放下了你這個大包袱,會過的更加開心呢!”

他頓了頓,停下了前行的腳步。此刻煙氣的濃度已經讓我再也無法自由的睜眼視物,只有連在我們之間的鐵索還在響個不停的提醒我身側還有一個人存在。

“好了,小子,”他的聲音自我身後傳來:“我就只能送你到這裡了,再往前走幾尺,就是裂谷了。不過我還有一個禮物要送給你。”我聽到他又朝我這裡挪了幾步,於是掙扎着睜開了眼,卻驚訝的發現此時的煙氣竟不比剛纔刺嗆。他從隨身攜帶的衣囊裡掏出一隻銀色的白虎印章樣的東西,朝我的眼前晃了晃,對我道:“這白虎銀碣是希界之王,它或許可以佑你過了這一劫也未可知呢?”他朝我神秘的一笑,接着就將那白虎打入了我的胸口,我感覺到一陣劇烈的噁心從胸口翻滾上來,然後傳來一陣巨力,我便朝谷口的方向飛了出去。

剛開始只是下沉,四周皆是紅黑相間變幻莫測的景物,炙熱的岩漿從我身側噴涌而過,彷彿火龍的舌頭,直要將人生生吞噬了去。熱浪翻涌騰舞在我的上方,而我還在不斷地朝更黑暗的深淵裡落去。不知道這樣過去了多久,我早已失去知覺的身體與堅硬的地面接觸傳來一聲沉悶的輕響。我想擡頭看天,眼前卻只有紅彤彤的一片,火星四濺的岩溶火浪朝我席捲過來,瞬間便將我淹沒在了它猙獰的懷抱之中……

***

當我再一次睜開眼時,我不得不承認我心中對神靈是否真正存在一事產生了嚴重的懷疑。我,夕烙,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又一心求死的人,居然幾次都十分幸運地逃脫了死亡的命運,那麼接下來等待着我的,又會是什麼呢?我此刻已經哭笑不得了。

我依稀記得在被扔下炎灼谷之前有人在我胸口封印了什麼東西,難道碰巧又是那玩意兒把我從火龍之口裡救了出來,然後帶我來到這個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的地方?我搖了搖頭,五疆四塞裡最會編故事的老奶奶也想不出這等離奇曲折的事情來。

也許是因爲燒傷依舊十分嚴重的緣故,我還無法挪動我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位,但我的腦子卻清醒的無以復加,我可以看見頭頂上金色的陽光自茂密的樹冠縫隙中向下窺探,不知名的鳥兒在空中盤旋啁啾,風吹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一切都顯得那麼和諧,正常,舒服,好像過往的種種只不過是我做過的一場夢。

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奇怪的是我也感覺不到來自於身體任何部位的疼痛,也無法開口說話,彷彿聖神僅僅慈悲的留給了我意識這一樣東西。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感覺自己又要再一次墮入死亡的懷抱。

這時我卻聽到一隊人馬從我身邊不知哪個角落裡出現,兵器碰撞,馬嘶,人聲,不真實的像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最先發現我的是一個馬僮,他高喊着對他的上級道:“大人,那邊有一個死人!”

呵呵,我連看起來都像一個死人了,可是聖神依舊不肯接了我去,多麼諷刺的事情!

那個“大人”翻身下馬,命令他手下的人停下,然後他帶着那個馬僮朝我走了過來。

他彷彿已經看到了我睜着的眼睛,扭頭對那馬僮道:“那是個活人,你這個笨蛋,下次報告時記得先弄清楚了再說!”

然後他們朝我靠了過來,等看清了那人的臉之後,我又忍不住要苦笑,聖神一定是嫌我死的方式還不夠慘烈,所以纔會這樣一次次的折磨我。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眼前出現的這張臉在不久以前的某場亡祭禮上我還見過,不僅見過,而且那一次他幾乎是當着我的面用他所佩戴的一把柄上嵌着三隻精緻鐵環的長刀劈開了他面前對手的肚皮,血肉翻開兩邊,我看見那人的腸子朝外翻涌,堆疊了一地……

事後布籬跟我說這人是霰部王室護衛隊的總頭領,也是四塞三百常任祭司之一。此刻他背上的青銅鐵環刀柄離我的臉不足三尺,我除了暗暗苦笑自己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別無他念。

但是彷彿這個頭領並沒有認出我,他暗暗嘀咕了一會兒,彷彿覺得我這樣一個人出現在他們的領地上很是奇怪。他嘗試着問我問題,但在發現我失去了表達的能力之後便決定將我帶回去先報告霰王再作打算。

我這下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霰王……這下五疆四塞都非要引起巨大的轟動不可,“殺不死的夕烙”,我給自己這樣定義道,不知道重新見到冰王和焰王那兩張老臉後會怎麼樣,估計下一次他們不親眼見我被天上的禿鷲啃食個乾淨之前絕不會罷休了。

我被安置在一匹馱運行李的馬上,馬兒因爲受重而發出一聲長嘶,前蹄立起,差點沒把我重新摔下去,馬僮用繩索將我牢牢跟行李栓在了一起,然後大隊人馬出發,開始往我最不願再重新回到的那個地方啓程。

路上我從他們談話中瞭解到這是一支南下巡視的隊伍,他們會順便同南部五疆地界的人做些交易,換回一些輜重來。領隊的護衛隊總頭領叫做潼勵,他因爲“跛了足”而退出了亡祭禮,如今正一心一意的掌管着霰部的事。按着塞族的說法,聖神不會接受身有殘缺的人獻祭,除非是血統高貴純潔者。身帶殘疾在北部諸如冰,焰,破部被看做奇恥大辱,我卻並不知道位於南地的霰部竟這樣寬容許多。

經過了三四個時辰的跋涉,從高林密佈的山地一直往北跨過一道清淺的溪流,再越過一片僅延綿了數百里的沼澤地,隊伍到達霰部精巧的木石結構堡壘時,天上的星子剛剛冒出頭,眨着眼睛迎接夜幕的降臨。

如果沒有種種慘烈過往和人心相伐,活着倒也不失爲一件妙事,如果死了,還如何感受這世界如此多的精彩紛呈,妙趣橫生呢?這樣的念頭突然跳過我的腦子,十足把我嚇了一跳,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放過了自己,把發生在布籬身上的慘劇完完全全拋在了腦後。

自離開落日城之後的那刻起它便成了我心底的一個結,一個惡劣的毒瘤,每次我試圖將它喚起,我的心都會因爲劇痛而痙攣抽搐。而如今一連串的生生死死終於讓我可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可時不時浮出水面的負罪與內疚感又可以輕而易舉的將我重新拖拽入無底的深淵裡去。

隊伍停止後,我擡頭朝上望去,霰部堡壘延綿的城牆由一排排懸掛着的白油紙燈籠裝飾,使得整座城池即使在黑夜,也可以被清晰地捕捉到全貌。城堞每一處突起的後方都有一名嚴陣以待,手持長矛,腰佩長劍的武士守衛,監視着萬頃澤地有可能出現的一舉一動。

通報過後,城門“轟”地一聲打開,首領潼勵帶着他手下的人,馬以及被綁在行李上的我魚貫穿過城門甬道,來到屬於霰王最核心的地盤上。

之前將我綁在馬上的那個馬僮走過來將我從馬上解下,我依舊不能動彈,直直的摔在了青磚地面上。我自己一絲痛楚都感覺不到,但發出的動靜卻引起了周遭其他人的注意,守城的衛隊圍了過來,向他們的頭領打聽發生了什麼事。待潼勵說出了我是他們在山林裡“撿來的”時,所有人都圍着我,好奇的探頭探腦。

正當我哭笑不得,暗暗佩服霰部人的好奇心時,我聽到一陣輪椅滑動的聲音,然後包圍我的人羣立即讓出了一條通道來。我吃力的扭了脖子往旁邊一看,竟看到一個身着暗藍色滾金邊華服,腳踏牛皮靴,梳了高髻,臉色蒼白如紙,五官卻精緻如畫的年輕男子嘟了嘴皺了眉,斜倚着腦袋盯着我看,他看了足足有半頓茶的功夫,眼中的光芒時明時暗,最後大袖一揮,朝衆人喝道:“都看什麼看,難道都沒有見過裸着的男人麼?還不快回到你們的崗位上去!”

我一時呆愣,沒有弄明白他什麼意思,什麼叫……下一秒的頓悟卻讓我真正存了想死的心,也不怪乎他們好奇,我是從炎灼谷底出來的人,身上的衣物就算不被烈火焚盡,也被毀的七七八八了。如今我衣不蔽體,渾身焦黑,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眼睛卻還睜着的倒在地上,給誰看見了都會覺得是個怪物吧?

我已經失去了苦笑的力氣。這時男子又發話了:“潼勵,父王不在,這人不如就先交給我處理吧。”

幾步之外的衛隊統領彷彿很敬重這位主子,道了聲是便知趣的領着部下的人退開了。坐在輪椅上的男子重新審視了我一眼,嘴角咧出一個玩味的弧度,目無斜視的對着他旁邊的那個侍從道:“你去把他洗洗乾淨,好好安頓下來,這人說不定是我們霰部百年難遇的貴客呢。”說罷獨自轉身,輪子摩擦地面發出一陣響動。

於是在那侍從找到人來擡走我之前,我便一直聽着那輪子滾動的聲音轆轆遠去,最後消失在磚石鋪就的路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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